如此慈祥的叔祖母摩挲着她的脸,瑶娘心里有些感动的,但她亦知晓罗家两房关系很好,窦老太君对小辈们都很慈爱,尤其是对罗敬柔。
听闻当年父亲原配汪氏就是她帮忙说亲说来的,汪氏待她这个婶娘比和自己婆母还亲近。
窦老太君下手坐着两位夫人,坐首位的站起来道:“孩子,我是你大伯母,过来我看看。”
瑶娘连忙喊了一声:“大伯母。”
大伯母任氏身着绛紫色半臂,任氏四十余岁的年纪,两腮无肉,眉心有一道很深的纵纹。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大伯父罗至孝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但现下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只是个太学生,因此一对比隔房堂弟罗至正和罗至孝亲弟弟都进士及第,任氏对丈夫很不满。
听银容说这位大夫人为人尖酸刻薄,又悭吝,待儿媳妇和孙子都不是很好,大伯父耳根子软,常常前面答应母亲窦老太君的事情,只要任氏发话,他立马就能改变态度。
此时,任氏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对郁氏道:“孩子不烧,只瘦了些,我看要多用流食,以免伤小孩子脾胃。”她嘴上如此说,但见这黑瘦小娘子身着茜红色月季花妆花褙子,颈间带着白玉璎珞,就是头上的包包头用的亦是蜀锦,心道真是暴殄天物。
不过,长房和她们二房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任氏也不惜嘴上多关心几句。
郁氏笑道:“大嫂说的是,如今只给她吃些长生粥、鱼粥还有燕窝粥,就是怕伤了她的脾胃。”
接着又是任氏下首的女子起身来,她生的相貌端雅,眼角有几道细纹,但丝毫不减其风度,这位是二夫人蒋氏。
蒋氏出自名门,进门后更十分贤良,她和任氏完全不同,还作主为丈夫纳妾,她本人生了一儿一女,长子早已娶妻,娶的是内侄女小蒋氏,女儿则是之前所说高嫁汾阳王次子成国公的罗时岚。
除此之外还有孙辈的媳妇,任氏之媳周氏,周氏是本府教瑜之女,再有蒋氏之媳小蒋氏。二房如今由小蒋氏打理家业,她年纪虽轻,积威甚重,家世又好,别说是同辈的周氏范氏不及她气派,就是郁氏在这里,她也派头很大,隐约有种盛气凌人之感。
实际上前世小蒋氏还真的欺负过郁氏,只瑶娘当初不记得是何事,那时她年纪还不大,因为郁氏不让人给她点心吃,她气的天天捶门,半夜饿的烧心,白天又自卑身形不敢出门,因此也没有打听,只知晓有这回事。
如今想起来,固然罗敬柔也有离间捧杀她的问题,可她自己也有很大的问题,若自己不受别人干扰,谁会拿她怎么办?
现在小蒋氏可是很热情,她拉着瑶娘的手道:“五妹妹既然身上大好了,就常过来和我们说话。”她又褪下手上一对玉镯,殷勤替瑶娘戴上。
瑶娘忙要推辞,小蒋氏则道:“何必如此,都是一家人。”
蒋氏也笑道:“五丫头你就收下吧。”
却说同为孙辈媳妇的周氏,见小蒋氏出手大方,她垂眸不语,任氏则瞧不做声的白了自己儿媳妇一眼。
比起小蒋氏豪门显宦出身,周氏之父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乃高平名儒,但家底很薄,因此嫁妆很薄,让和她前后脚进门的小蒋氏比下去了。固然后来生儿子上高了小蒋氏一筹,但是自从小蒋氏的丈夫罗敬法领了乡书,周氏丈夫还只是秀才,她就不敢和小蒋氏比较了。
虽说周氏认为罗敬法没中秀才,以金来结交衙门中人,用充场儒生的法子参加乡试,算是走后门,但无论如何罗敬法中了就是中了。
秀才和举人,可是完全不同。
举人久试不第者,是可以去吏部报道,铨选官身的,秀才可不行。
周氏和小蒋氏的眉眼官司瑶娘自是不会多加观察,毕竟她现在身份就是个六岁的小姑娘,要有小姑娘不谙世事的样子。
见过大人们之后,窦老太君就喊道:“让时贞、时芳过来。”
不一会儿,就从门口进来两位姑娘,打头的姑娘瑶娘认得,她是蒋氏的庶女时贞,今年十三岁,族中排行第二。
她得了蒋氏的吩咐,连忙上前拉着瑶娘道:“我们盼着你过来好久了,这下可好,日后姐妹一处玩耍。”
“多谢二姐。”瑶娘抿唇笑了笑。
这位二姐姐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此时看起来娴静似水,实则主意极大,极度利己主义之人。嫁过三次,每次都把对方家财榨干,只是后来做的太过分了,人家三家联合起来,让她官司缠身。
曾记得前世她上京为皇上庆寿时,途经这位二姐姐三嫁之地时,听闻她还打着自己儿子的旗子和人敛财,被瑶娘警告过才收手。
再看时贞身后站着的时芳,她正在换牙,嘻嘻笑了两声,见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赶紧又捂住嘴。
这时芳比瑶娘大一岁,生的跟粉团子似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是任氏的老生女儿,任氏待儿子媳妇刻薄,对女儿却疼宠的如珠似宝。
时芳从荷包掏出一颗窝丝糖递给瑶娘:“喏,给你,五妹妹。”她说话奶声奶气的,大家听了都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好一顿揉搓。
事实上,时芳的确命很好,在众姐妹中,她在闺中是最讨喜的,明明无心做女红,却偶然被针工大师收为弟子,还有著名的二男争一女,就是嫁人了,也生了双胞胎儿子,一辈子娇娇软软的,家里什么都不必操心。
瑶娘接过窝丝糖,歪着头道谢。
众人对瑶娘的态度还是很亲近的,但瑶娘心里清楚,这是看在罗至正的面子上。
窦老太君见她们姊妹和睦,也很是高兴,对郁氏道:“到时候让她们姊妹们一处,日后上京了,可有的热闹呢。”
郁氏连连道是,任氏看着和自家时芳站在一起的黑皮女孩,不由得有些得意,这个姑娘哪里比得了她女儿。她嘴角一翘,倒是被小蒋氏看了个正着。
小蒋氏暗道任氏真见识浅薄,长房三叔如今已经是吏部郎中,官位在罗家最高,瑶娘虽然现在貌陋,比不得时芳,可自古高门大户结亲,还不是看父兄之地位。
与众人见过面之后,长房的管事娘子找了过来,窦老太君知道郁氏忙,也不留她。
一直到两天后启程,众人车马齐聚,拜别族人后,启程上京。
此时,瑶娘才再次见到罗敬柔,以及庶妹罗时雨。
罗敬柔不再是守制时穿的简素衣衫,此次身着石榴红十样锦妆花裙,外罩乳白色轻云纱,似烟笼芍药一番,如云似雾,煞是好看,言谈举止之间,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而罗时雨却是另一番打扮,她虽说是庶出,但郁氏给几位姑娘的份例是一样的,因此,罗时雨穿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颜色并不鲜艳,但是造价颇贵。更兼罗时雨相貌出众,即便现在年纪还很小,但也是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瑶娘知晓她日后长大了,相貌不仅在罗家,在高平有第一美人之称,甚至在京中也是有名的大美人。
若说敬柔雍容如牡丹,时雨就如清雅如空谷幽兰。
只不过,这些都是表面如此,这两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先说罗敬柔临终前,瑶娘其实已经开始准备减少食量准备变瘦了,她还和郁氏提及,等她瘦下来再找个人嫁。
郁氏当年悄悄的跟她透露过,只要她瘦下来,爹爹就答应从她同年的子侄中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少年,瑶娘暗自期待着。
哪里知晓罗敬柔最后卧病在床时,把她的手突然放到林纬南手里,即便瑶娘抽出来,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嫁到忠靖侯府去。
林纬南本就思念亡妻,对她也一般,可她并非常人,慢慢学着打理侯府,甚至准备慢慢变瘦,日后好生过日子。
但林纬南战场上传信说没了,既然他人没了,自己本来就是被迫嫁过来的,自然想归家再嫁。但是林老夫人不同意,让她守节把林朝旭抚养长大。
可瑶娘母亲曾经就是继室,心知肚明家中大哥哥罗敬熙是原配所出,对母亲这继室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私下不把郁家当回事,连郁家表姐也差点被罗敬熙亵玩。瑶娘绝对不肯,她哪里知晓中了林朝颜的计,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坑杀别人,刀不见血。
她见林朝颜送点心来,不疑有她,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女,结果吃了糕点就不醒人事。
再次醒来,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
至于罗时雨,前世和她关系平平,但瑶娘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非常会为自己打算的人,在其她姐妹还尚且懵懂时,罗时雨就知道怎么找机会跟着郁氏外出见客,还选上郡主伴读,后来虽然因为那位郡主夭折,但毋庸置疑,她的确步步为营。
而瑶娘因为常年肥胖,根本不出闺阁一步,也少和她交流,罗时雨自诩上进之人,也看不上她,二人风马牛不相及。
后来瑶娘跟去周王藩地,郁氏在她远走后,一年后抑郁而终,家中很多人的消息她就再也没打听过了。
除了像二姐时贞那般被她偶然碰到,其余人她都不会主动打听。
此时,三人倒是相处的还是不错,范氏特地来马车上照看她们姐妹三人,还怕她们饿着,特地上了几样小点,瑶娘不饿绝不吃一口。
她突然就不怨恨谁了,心机算尽的罗敬柔前世也是个短命鬼,她女儿那般陷害自己,自己也大仇得报,反而活的更滋润,甚至得到天机,能重生回来。
人家给你吃,你可以拒绝,可以不吃啊?人家劝你你就松懈,那说明你自己不自律。没有毅力控制也是因为自己懒。
凡事虽曰天命,岂非人事。
范氏在旁观察这个五妹妹,年纪小,倒是很有主见。
就像现在罗敬柔吃了两颗点心,见碟子里还有四颗,罗敬柔就小声对瑶娘道:“五妹妹,这天儿很热,白玉奶酥怕是存放不了,大嫂子好容易匀了一碟给我们,你看你要是不吃的话,就全都要丢掉,要浪费的?到时候大嫂还以为你不喜欢吃呢。”
她说完,还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
一般这么劝,大部分人就会从了,毕竟小孩子都很单纯,生怕别人说自己。可瑶娘不是真的六岁小姑娘,她咧嘴一笑,在黑脸的衬托下,她牙齿显得分外的白。
就在罗敬柔以为她会笑呵呵的吃点心的时候,她却道:“对不起啊,三姐姐,你若怕浪费,那你全部吃了吧,我不会跟你抢的。”
第6章 丧妇长女
陆路坐马车十分颠簸,起初还好,大家尚且还能精神好一些,到后面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腰酸背痛,甚至还有晕车的,时雨吐的满地都是。
如果是以前的瑶娘,觉得自己刚回来,当然要友悌兄弟姐妹,但是现在她却不怎么想了。
“娘,我想和你乘同一辆马车。”
郁氏摸摸女儿的小脸蛋,只觉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儿好似变白一点了。她不解道:“怎么啦?”
瑶娘道:“六妹妹呕吐的痰盂都装不下了,马车里泛着酸味,女儿想和娘一起。”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郁氏自己是个面团似的人,但出乎意料的同意女儿了:“那好吧,你就过来这里。”
郁氏本意是希望她们姐妹能够相处融洽,就和她本人似的,在家中上下关系处的一团和气,可女儿似乎不是如此性格。
瑶娘从驿馆上马车,这次和郁氏还有敬皓一处,可开心太多了。以前她总觉得自己有娘,而敬柔没娘,因此她不该和娘好,否则伤罗敬柔的心,或者不该在时雨面前突显自己是嫡出。可事实证明,她出事了,姐妹们不会因为她的抑己而帮她。
人真正应该在不损害别人的利益下,对自己好才是真的,花香蝶自来,否则你天天对别人好,你自己不出色,也无人看的起你。
至于敬柔还不知晓此事,等上马车后,没见到瑶娘,偏问范氏道:“大嫂子,怎么不见五妹妹来?”
范氏回答的滴水不漏:“五妹妹毕竟之前就身体有恙,在太太那儿也好照顾。”
罗敬柔嗅了嗅,总觉得这马车虽然清洗过了,但还有酸腐臭味,怎么也觉得有气味,心里很难受,她幼年丧母。外祖母延平侯夫人虽然宠她,但是她毕竟不是汪家的亲孙女,寄居和住在自家还是有区别的。
更何况,外祖母有意把她和表兄许婚,而表兄只是家中幼子,无爵位继承也便罢了,人读书也不成,罗敬柔自是不愿意。
她哥哥和她自小分开,关系冷淡,还好祖母单老太君过世,让她跟随家人回老家守孝,避开和延平侯府的婚事。
回乡之后,她原本以为郁氏无甚用处,泥人似的应该不讨父亲欢心,可到底是她想错了,父亲反而很看重郁氏。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个道理她早就知道了,她在外祖家中甚至见的很多,她三舅母就是继室,只疼自己的女儿,对前头原配所出的表姐随意许配,表姐出嫁一年人就没了,听说她那丈夫酗酒打人,表姐是活活被逼死的,回娘家数次都无人去救。
自古女人出嫁如第二次投胎,而她爹到底是男人家,胡乱寻一门外光内坏的亲事,她也无法。
这守孝的时日以来,她努力和郁氏和那假千金打好关系,只越交往就知道爹对郁氏母女有多钟爱,那假千金开蒙都是爹亲自教她的,还常常抱她在膝盖上写字。爹爹只是嘴刻薄点,实际上对她们更好,甚至爹爹的同年来家拜访,打趣说两家作亲,爹爹头一个想到的也是郁氏的女儿。
还好这个当口,那丫头是假千金的事情被曝出来了。
那日她十足十的高兴,躲在被子里笑的厉害。
她知晓因为她母亲早亡,旁人都道她是丧妇长女失了教养,越是高门显宦之家就越讲究这些,郁氏这个继母在,和她表现得感情更好,对她的婚事和交际有利。
可独独郁氏有自己的女儿,人都有私心,如果有好的,她怎么可能会给自己,而不给她的女儿呢?
既然如此,她也该把大舅母那招学会。大舅舅有个宠妾,宠的压根都不去舅母房里,对其子比之舅母嫡出的孩子还要看重,年仅三岁,就求了恩典,恩荫从三品指挥同知。
大舅母用的就是捧杀那招,她离开延平侯府时,听闻那孩子和大舅父妾侍通奸,被人捉奸在床,大舅母还帮忙说好话。
没人会认为是大舅母做的,连那宠妾还对大舅母千恩万谢。
到自己这里也要用同样的招数,她曾经听郁家老夫人说过,说她们郁家的人容易发胖,她年轻的时候过苦日子,穷的不行油水也没有,后来等郁大人做官后,她开始喜欢吃点心,一两年就发胖了。
郁老夫人也的确很胖,走几步都要喘的人。
继母郁氏还在旁道:“哥哥就是像您,也是口腹之欲重,平日读书时,零嘴吃个不停。”
她们都在笑,那时敬柔就把话记在心里。
这次,她也打算如此,可惜那个小丫头居然不上当,看来要想其他的法子了。
瑶娘当然不知道她所想,在路上这十来天,她是努力不晒太阳,每日歇息,和小弟弟敬皓天天就不停的睡。
反正现在养好身体最重要,前世的事情告诉她,只要人活着,总有一天就有翻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