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默契地沉默。
宴朝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贺思今却是捋不清干系。
说镇定是假的,便就是现在,她还在后怕。
倘若宴朝的箭偏了一寸,倘若外头那个先动了手,倘若——
后背起的凉汗此番在秋夜里凉飕飕的叫人越发觉出冷来。
而且这次不仅仅是她,知道的还有阿锦。
阿锦!
贺思今回头,小丫头攥着灯笼,抖得厉害。
“殿下,我想起来厨房还炖了甜汤,”她开了口,“阿锦,你先去取吧。”
言罢,她对着小丫头使眼色,后者却是摇头:“小姐……”
“你动作快些,再多备点水,我今天忙了一天,得沐浴。”
“可……”
“别可了,烦死人了,你赶紧去!”
阿锦到底还是个孩子,被这一喝就蹭得应了声:“是!”
“给我吧。”横将从旁伸过胳膊,宴朝摊手,声音和缓,听不出情绪。
贺思今抿唇,眼见着丫鬟诚惶诚恐将灯笼交到了他手上。
宴朝一手提弓,一手提灯,随意吩咐:“去厨房的时候再煮点姜汤,你俩都喝一些暖暖。”
“是!”阿锦就差跪地。
“去吧。”
这回,阿锦终于是转身往亮着的厨房跑去。
灯笼里的烛火摇曳,似有风来。
片刻稍歇。
地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十三岁的宴朝比她高出许多。
“莫怕。”他说,“已经处理了。”
“……”
“至于你的丫鬟,不过是被野猫吓到,没事的。”
这是在保证,他不会找阿锦封口吗?
贺思今抬起头,发现他一直在看她,手指跟着掐得就更紧了。
“怎么?”宴朝偏头,“不信?”
“那……我呢?”
????
宴朝几不可察的又偏身一道:“什么?”
“我,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不追究?”
这个问题小姑娘问得甚是认真,压了赌注般,仿佛这一刻已经将命都豁出去,分明荒唐,却竟叫他觉得,实话实说反倒敷衍。
“我的秘密,嗯……”
贺思今听他不确定地沉吟,忽得就收回视线,郑重道:“我知道你养伤是假,今晚也是特意留下专门等着抓人的,我还知道……”
说到这,她不由又抬眸,瞥见少年微微挑起的眉尖,继续道:“我还知道,今晚的贼人是为了那个女子来的,那女子的身份定是不一般。”
“嗯,聪明。”
贺思今咬牙顿了顿,才重新开口:“殿下,贺家向来悬壶救世,于爹爹眼中,到底也不过治病救人罢了,实在没有其他的心思。再者说,今夜之事,他本就不在,便是有人问起,爹爹也不算知情。”
说着,她一提裙裾,直直跪了下去:“殿下若是不嫌弃,今儿愿今后什么都听殿下的,只请殿下放过贺家。”
空气静默了几分。
小姑娘头上的珠花点点,宴朝仔细听了,却没说话。
预想过她要说的内容,比如发誓会守口如瓶,比如求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听完了,才发现眼前的女孩想要的,竟是要他离开。
贺家承受不起你的秘密,还请你去别处,莫叫贺家因你而卷入纷争里,无辜受到伤害。
甚至于,为了让他走,她还替他开出了条件。
“今儿愿今后什么都听殿下的。”
她是这么说的吧?
这是打算,将自己押给她做棋子?
呵——
想笑,却不知是被她的天真逗得还是被她的视死如归气得。
贺思今许久等不来回应,撑着地抬头探看,未得见面容。
“起吧。”那人已经一个旋身往前,灯笼往前照了半寸,落了一个背影留下,“我送你回院。”
她没耽搁,爬起来跟上。
前头人的步子迈得稳健,却不快,她跟得不算辛苦。
直到能瞧见院子里的灯火,宴朝才停了下来。
她亦步亦趋,下一步已经跨出,差点撞上。
好在及时止住了步子。
手里被递过来那盏灯笼,接住的时候,只听头顶道:“虽然我不知道入府这些日子,我哪里做得——叫你觉着这般值得忧患,但是我想,贺神医妙手丹心,该是长福之人。贺府,亦如是。”
“……”
“今晚委屈小姐,再次抱歉。告辞。”
金弓被垂手握在身侧,撞上腰上坠玉,当啷一声。
人已远去。
贺思今立在檐下,许久方回过神。
灯柄上他的体温早早褪去,此番被她抓在手里,竟是沉甸甸的。
回去之后,她细细琢磨了一趟宴朝的意思,不甚确定。
直到两日后,阿锦打外头进来与她道宴朝府上的人过来了,正在收拾东西。
他真的要走,那是不是表示,他答应了?
一路往西院去,远远,就瞧见院门口立着的少年。
人前,宴朝仍是虚弱被侍卫扶着,一挑眼就瞧见着了粉裙的人。
小姑娘没有近前,踮着脚往这边看。
他一招手,张望的眼就怔住,而后,她丢了丫鬟独自往这边来。
“七殿下。”贺思今矮身行礼。
“你叫今儿?”
她起身,字正腔圆地纠正:“贺思今。”
“贺思今。”宴朝念了一遍,复道,“欠你一份人情,我记着了。”
人情?
贺思今拧眉:“七殿下,贺家……”
“与贺家无关,”宴朝接道,“我说的是你做的月团。”
“……”
“今儿?”贺存高提了药过来,“你娘正寻你呢,怎么过来这里了?”
“贺小姐有礼,感谢相送。”宴朝抬手虚虚一礼,倒叫贺思今后头的话再问不出来。
她想问,怎么就成了人情了。
不是说好的,他离开贺家,与贺家撇清干系,她替他做事么?
那这算是拒绝,还是答应?
这难题,宴朝到底也没替她解。
待目送一行人出府,爹爹回身拍拍她脑袋叫她去普氏院里玩,她才恍然。
如今众人眼中的自己不过才八岁,便就是爹娘大多时候都只当她是说的孩子话,更遑论是大宁少年得志的七殿下呢?
怕是那句话落在他耳中,就是个笑话吧,又哪里作得数?
贺思今低头,瞧见自己小小的手。
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笑。
哭的是,现下的身份使然,一切怕是不能全如心愿。
笑的是,以那人性子,此番不究,便就是一把揭过了。
可见那女子虽然身份特殊,但是应不涉重点,尚且不值得大费心力。
普氏伸手在女儿眼前一划,将神游在外的人儿给抓回来:“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没……娘唤女儿来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啦?”普氏没好气刮她一眼,“过来。”
贺思今理亏,捱了过去。
“这些是七殿下府上管家一大早就命人送来的,说是感谢贺家这些日子的照料,我看了一下,都是些鲜嫩颜色,”普氏点了点桌子上排满的布匹,“刚好入冬了,趁着假给你多做几身冬衣,你挑挑。”
宴朝府上送来的?!
贺思今掸了一眼,果真都是些浅粉淡绿的。
莫不是这就是他要为了月团还的人情?
原这就是记下了?
“愣着做什么?挑啊!”普氏抖了抖其中一匹,“这蓝色倒是少有给你穿过,要不要试试?”
“全听娘的就是。”
“听我的?”普氏啧了一声,“我可是想听你说说的。”
“说什么?”
“听你爹讲,你亲自去送了七殿下?”
糟,忘了这是家里,怕是连早间对话都已经传进娘耳朵里了。
要命。
“我……娘真奇怪,先时说女儿讨厌七殿下,不礼貌,今次女儿特意相送,怎又不对了?”
“????”普氏噎住了,扭头看孙婶,“我说过吗?”
“夫人是提过一两次。”孙婶点头。
“……”普氏咳了一声,兀自挑起布来,一面选一面继续道,“之前你对七殿下,确实不算友好,娘是怕你惹祸。行了,就这几个吧,瞧着不错,你看看。”
“女儿瞧着也好。”
孙婶张罗着替贺思今量了尺寸,笑道:“小姐个子似是长了不少,抽条了。”
“孙婶手巧,可要替我做好看些~”
“小姐入了学堂了,这穿的可马虎不得了,往时夫人嫌麻烦,现在却是不能再将就奴婢的手艺了,”孙婶收了尺,“行啦,等送到制衣行里,奴婢会紧着小姐意思好生盯着的。”
普氏不依了:“那是他们京中款式没有我们南边的好瞧,做不出来样式,才不是我怕麻烦。”
“夫人又说笑。”
贺思今却是听进去了,鬼使神差的,她仰头问:“娘可是很不喜欢待在京里?”
“天真了不是,你爹在哪里,娘自是在哪里,有甚喜不喜欢。”
“如果爹爹离开京城呢?”贺思今灵光乍现,既然是不知未来贺家会在哪一件事情上遭难,但是抄家的事情又怎会是小事,想来离不开这京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不若趁着现在远远躲开就是!
普氏一惊,下一刻伸手就点上女儿的脑瓜子:“呸呸呸!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
贺思今捂着额头装哑巴。
孙婶也道:“小姐莫胡说。”
“你爹在京中好好的,往哪里去?”普氏凶她,“是这司药监的事儿不够多,官医馆不够忙,还是你盼着外边起甚疫病需得你爹亲自跑一趟?”
“哎呦夫人也慎言呦……”孙婶愁得慌,小姐是年纪小,奈何他们家夫人也是个口无遮拦的。
一语点醒了人。
是了,爹爹现在是大宁司药监掌事,又是官医馆主事,宫中用得上的时候最多,休沐都经常休不上,只怕不出什么紧要的大事,是不会放爹爹出京的。
哎——
第14章 逛逛?
◎不是逛逛,是听学◎
马车里,廿七跪在地上:“荷塘那个是死士,属下无能,未能替殿下分忧。”
“起来吧,已经很清楚了。”少年端茶抿了一口,“西戎不兴死士。”
“殿下意思——”廿七抬头,“这次回京路上的埋伏,不是西戎派出追王女的,乃是京中有人作梗,想要趁机对殿下不利?”
西戎想战,嫁王女是假,接亲队伍过去的第二天,王女逃出言说受辱,西戎借此兴兵。
宴朝俯身虚扶一把,廿七坐下,接着道:“我看西戎架势,怕是他们也没料到,王女会真的逃出,可是箭在弦上,哪怕是知晓回去的王女是假,这仗还是要打。至于这真王女为何会刚好躲在殿下的车上,属下觉得,实在不像是巧合。”
“倘若是背后有人指点,我倒是实在好奇,此举何意。”宴朝说着掀起窗帘,跟着目光一顿。
廿七顺遂看了一眼:“恒王殿下明日便要回疆北了,应是刚从宫中出来。”
“大皇兄少有归京,几年不见……”外头打马行过的男人,发中已见花白。
“殿下可要下去?”
“罢了,”搁了帘子,宴朝闭了眼靠在车壁上,“大皇兄向来不与我们走动。”
“是。”
这援衣假因着宴朝在,囫囵过了大半贺思今都没能好好休息,总也提着一颗心,这会儿人走,可算是放下一些。
第二日陶婶也从庄子上回来了,一回来就将阿锦和陶管家一并骂了。
青雀过来报的信,道是陶管家未曾把阿锦落水的事情及时告知,加上又晓得贺思今为了救阿锦也落了水,陶婶气得把爷俩数落得不轻,还去找了普氏请罚。
贺思今多时不见陶婶,都险些忘记了,这是个雷厉风行的,莫说阿锦怕她,便就是陶管家,也是怕她的。
陶婶这人坚韧,一家又是落难时被贺府收容,因而哪怕贺府里从来和气,她却是坚持自己的身份,说是固执也可。
只是啊,她还记得前世里阿锦去后,陶婶从庄子上奔回时,摔得满身满脸的泥污,下葬那天,她枯坐在小小坟头上,孙婶将她扶回来之后,那张面上再无了神采。
想来,今日这番发作,也不过是一个母亲无处安放的后怕吧。
“你娘关心你,往后可定要惜命。”贺思今铺纸练字,觑了一眼仍还红着眼的阿锦,“懂吗?”
小丫头点头:“懂的。”
“对了,你们今日不是一大早就去城门口接陶婶了,怎么快巳时才回来?”
阿锦想起来:“小姐不知,今日恒王殿下回疆北,城门口还有巡防回营的军队,吝国公一家相送,我们去的时候,被占了道,耽误了。”
蘸了墨,笔尖却是没落下。
贺思今与她确认了一遍:“你说,吝国公一家都去送了?”
“奴婢不会看错的,今日吝公子穿的还是一身银红,打眼得很。”
自然打眼的,毕竟会穿红的公子实在也没几个。
掐着笔杆子,贺思今忍不住就抓了眉头。
恒王回疆北,吝家这般送行,本不稀奇。
恒王亡妻乃是吝家长女,这么多年,恒王一直未再娶,甫一归京便特意请旨陪伴二老过节,言说替亡妻尽孝,情深至此,为人父母的岂不动容。
可即便如此,上辈子恒王起事,却也不见吝家牵扯其中。
这才是稀奇的地方。
“小姐?”
贺思今回神,发现纸上滴了墨,已经晕作一团。
“可还有其他人去送?”
“有是有,不过奴婢就不认识了。”阿锦想了想,“小姐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贺思今干脆搁了笔,“不想写了,乏。”
“啊?小姐是饿了?还是想吃点什么?”
她又不是当真才八岁,哪里这么贪嘴,不过是有些着急。
恒王这次归京不过几日,爹爹又奉旨专心看顾宴朝,应是不曾有联系。
可恒王这一走,下次回来可就是兵戎相见了。
脑中空白,怪只怪前世里十岁前过得太舒坦,从来没关注这庭院外的事情。
现在却不同了。
她总得将所有的事情都抓紧拼凑起来。
“这假怎么还没放完?”贺思今嘀咕了一声,只觉得早些去书院里了解些情况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