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上车,似有所觉,往这边偏首看来。
冠玉般的容颜入目,贺思今猛地就缩回了脑袋。
耳边是普氏的声音:“阿明,退吧。”
“是!”小厮得令努嘴驾着马匹撤到了来时的路旁等候。
不多时,有嘚嘚的马蹄声近前,伴着车轱辘轧过路面。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瞧见的人不少。
贺府的马车重新行进的时候,贺思今耳尖,听得外头有人道:“方才那是七殿下吧?”
“应是了!他扶着的不就是吝国公夫人么!”
吝国公夫人亓明月,当今皇后的亲妹,七殿下宴朝的姨母。
尚未平歇下的心,在听闻“七殿下”三个字后,又挣扎翻搅了一番。
贺思今垂了眉眼,压住心思。
这些天来很多次,她都告诉自己。
一场梦罢了,不必介怀,更不要沉溺。
可方才那一眼,竟是与梦中的容颜一般无二。
梦里,十岁被抄家之前,她从未见过那人。
现下,她更该是第一次见。
可怎么会……
眼前一花,是被手指晃了晃。
“今儿不舒服?”普氏收手,勾头看了看她面色,“这般紧张作甚?”
“我……我就是刚刚瞧见国公夫人,有点……有点害怕。”
“给你出息得!”普氏少有安慰人,一开口就跟落井下石般,“往后你入吝国公府学堂,怕是能见着的机会不少呢,可别给贺家丢人啊。”
青雀眼瞅着小姐愣住,在一旁险些笑出来。
这般对话也就是贺府能有了,谁家做娘的这般吓自家女儿。
小姐到底是孩子,听得脸色都变了。
普氏瞧她:“这孩子,真不禁吓。”
“娘!”这回,贺思今终于嗔了一声。
谁料普氏却是笑了:“哎!这才对嘛!怪了,怎生落了一趟水,性子都不讨喜了?”
说着她揉了揉小屁孩绷得紧紧的小脸。
被这大力一捏,贺思今嘴都撅了起来,挣扎着开口:“娘……疼……疼疼疼!”
闹了这一通,将将生出的一阵莫名胆寒才终于和暖过来。
然后,她被普氏领着进了如墨轩。
老板正忙着裁纸,瞧见人进来,人精般就有了主意:“夫人可是给小姐准备入学?这边请,前日刚从南头到了些新砚,最是适合公子小姐们了。”
“拿来瞧瞧。”
“哎!夫人小姐先坐。”
普氏拣了凳子坐下等,一面挥手与身边人道:“今儿,你自去看看,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一并跟娘说。”
对于亲娘的阔气做派,贺思今已是习惯,松快应了便就当真抬头四下瞧了瞧。
如墨轩是这京中有名的铺子,除去卖笔墨纸砚,还兼带做着书肆的生意。
贺思今最先看见的,就是被珠帘隔开的那一排排书架。
此番得了普氏的话,她折身一层层望上去。
个子不高,能看的也就是最下头的两层,入眼多得是前几年司书局编撰推行的《文选》。
因是收录了开国以来的各类优秀篇章,是以这《文选》也算是学子必读书目。
贺思今踮脚抽了一本出来。
“应知朔漠连京北,星月辉,春同在。万里草木,一日终看遍。”
扉页上是半阙词,似是不曾写完。
贺思今读着,又觉已然说尽。
脑海中忽而响起一个浅淡的声音。
“有何可读,稚子之言罢了。”
声音的主人如出一辙的混不在意,立在窗前。
有微雨浸入雪青的衣袍,那人转身。
正与今日巷口之姿严丝合缝地映上,又,不尽相同。
喔,是了,是眉眼。
窗边人的眉眼,沉静得可怕。
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听见自己回道:“殿下的稚子之言,也是好的。否则,陛下也不会将这句题在大宁第一本举国推行的书册上。”
“是吗……”窗边的声音漫不经心极了。
她却答得谨慎:“亦足见陛下对殿下盛宠。”
许久,她像是听着一声呵。
凉透了。
记忆转瞬即逝,贺思今却是攥着这文选,惊出一身冷汗。
她不过八岁,单是无事的时候与父亲书房里蹭过点书墨,又哪里识得这些字?!
可方才她读着,却那般流畅。
好似她原本,便就认识。
颤着手往后又猛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翻到最后她颓然往后退去。
胳膊被人扶住,一道身影倾身覆在头顶撑住了书架。
贺思今慌乱抬首,于是,便撞进了一双少年的眸。
“啊!”她惊得一挣,本就节制有礼的搀扶轻易被甩开。
宴朝不察,叫这小姑娘到底还是创上了后排的书架。
伴着哗啦啦的倒塌声,贺思今摔在了书架上,脚踝钝痛。
“今儿!”
“天哪!”
普氏和老板的声音一并传来。
贺思今疼得眼都红了,却咬牙没叫一声,只死死扣着那卷书。
恍惚间,自己被人扶起,关切的问话句句在耳。
她却觉恍如隔世。
眼前的人是七皇子!
是曾朝夕相处的朝王殿下!
是宴朝!
那不是梦!!
那竟是,实实在在的——六年!
再没有自欺欺人的道理。
不是南柯一梦,不是轻描淡写的一朝梦醒。
是一辈子啊。
是活生生摸爬滚打苟活的六年啊。
所以,从来旱鸭子的她会了游水。
所以,只知戏耍玩闹的她认了字。
所以,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她,连放肆的笑都再也做不出。
…………
眼中蒙着水雾,贺思今终于凝神。
所以,是重生。
是老天垂怜,叫她重来一趟。
她突然想恸哭一场,可是一动,便就疼得抽了口气。
“抱歉。”耳边是少年清贵的声音,“方才是我吓到了她。”
贺思今不可置信地转眸。
宴朝觉得,这小姑娘的眼中载了些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他看不明白,甚至于,若不是她方才见着自己的那声惊呼,他怀疑她还是个哑巴。
要不,就是个傻的。
不然,怎么会光盯着人看不说话呢?
连她娘那么大声的问询她都混不在意。
她忽然又盯着自己。
宴朝想,虽说他只是折回铺子里取书时,看见她快要撞上书架好心帮忙。
但到底是办了坏事。
道歉就道歉吧,他毕竟是大宁的七皇子,不能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七殿下!”老板先反应过来,看着一地狼藉,“这是怎么……”
宴朝大概说了下经过,没提小姑娘自己望呆的事儿,单是讲了自己出现得突然。
普氏哪里能当真怪罪七皇子,只叠声道了无妨将人扶着。
罢了,她对老板道:“这乱了脏了的多少,我们赔。”
“我来。”宴朝拦住,而后目光在小姑娘身上一点挪开,只对普氏道,“夫人莫推辞,快些带她先去瞧瞧大夫。”
他说得干脆,加之普氏确实也担心女儿的脚,一时间有些没主意。
还是老板人精,伸手引了路:“那七殿下这边请。”
直到出了门,贺思今才找回了魂一般。
抹了一把脸,一时间,庆幸有,苍凉亦有。
最后,只剩感念。
活着,重新活着。
一切,还不迟。
青雀在前头蹲了:“小姐快趴上来,奴婢背你。”
“没事,我自己可以。”贺思今抿唇,即便如今只有八岁,可这点疼,与前世比,实在不及万一。
宴朝等在账台,正见得桌上摆着一本文选。
方才那小姑娘手里死死捏着的,就是它。
只是那个翻法,实在像是跟书有仇一般。
他信手拈来,瞧见扉页上自己的那半阙词。
彼时他九岁,大皇兄恒王大破北狄,后者称臣,正逢文选编撰完成,司书局监制官请父皇题字,父皇大喜,便问正在承安殿习字的他,可有所想。
是以有了这几句。
刚刚他与那夫人说是自己突然出现的错,倒是不假。
他确实是听得有人小声读了才下意识往那边走的。
“殿下,一共二两银子。”老板适时开口,算盘被抖了抖搁下,“本就脏不了几本书,架子修修便是。”
“加上这本吧。”手里的文选被一并按在案上。
宴朝走出去的时候,原本停在门口的马车将将过去。
他略一抬眼,正见那马车上挂的“贺”字。
原来,那就是贺家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词的版权是男主的
第3章 意外
◎入学第一日,兵荒马乱◎
司药监掌事贺大人与姨夫说起这贺家姑娘入学的事时,宴朝是在的。
贺大人出自杏林世家,传闻其祖上乃是药谷出身,历经两朝隐世而居,直到大宁初建,百废待兴,其父才入了司药监,只是老贺大人去得早,在宴朝出生那一年便不幸脚滑落水去世,好在贺存高继承了其父衣钵,乃是当世神医。
可那日,向来清高的贺大人,却是搓着手与姨夫道:“吝国公有所不知,小女识字不过一二,顽劣得很,我们只愿她能有些长进,不被退学便好。倘若是当真待不下去,还望大人给些脸面。”
吝国公府的书院等闲人家去不得,一来因着姨夫这大宁第一状元之名,父皇亲赐“善学”二字,莫大的尊荣便就区别于一般学堂。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宫中皇子公主的伴读亦是从吝国公府中挑的。
有着这可能入宫伴读的机会,想进的人自然不会少。
所以门第身份背景,便就筛掉一大批人。
也正是因此,吝国公府的学习,要求更是苛刻。
躲懒扶不起的,就是进了也会被退学回去。
虽说最后进宫的凤毛麟角,但是这吝国公府出来的学子,经由一番教授,自也不会差到哪里,所以,便就是孩子磨难,做父母的也定是要加紧劝着帮着不叫被退学的。
到了贺家可倒好,竟然提前就已经考虑了被退学的时候能体面些离开。
足见娇宠。
若不是贺神医曾救过姨母的命,怕是以姨夫的性子,早就在宫门口发火了。
今日一见,小姑娘倒也不像个不学无术到叫贺大人这般未雨绸缪的。
宴朝想着,觉得有点意思。
这边马车里,普氏定定瞧着自家女儿。
崴了脚不是什么大事,贺家奴仆又多是祖父药谷带出来的后人,所以接骨正位都是顺带脚的事儿。
退一万步说,前头那八年,贺思今从来折腾,上房揭瓦的事情也没少干过。
普氏不是担心这个。
“娘怎么……这般看我?”低了头,贺思今没敢与母亲对视。
普氏摇头:“今儿,你可是换了芯子?”
知女莫若母,哪怕是普氏这般粗枝大叶的也不例外。
却叫刚刚意识到自己重生的人震在当场。
“娘说的什么,怪吓人的。”好容易稳住心神,贺思今小声讷讷道,八岁的自己应是该这般的吧?
普氏却不为所动,坚持道:“我的女儿什么样子我能不晓得?你那三脚猫爬树的功夫还是我教的,你舅舅说你与我打小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罢了,她一抬眼问青雀:“现下你看看,我俩像吗?”
青雀被问蒙了。
那小姐是打夫人肚子里爬出来,她还能说不像怎么的?
斟酌片刻,她才小心开口:“前时小姐确实活泼些,不过老人都讲,吃一堑长一智,小姐这不是换了芯子,是长大了。”
是吗?
普氏歪头又看了看女儿。
贺思今赶紧就哎呦捂了脚:“就是,娘你过分了。”
下一刻,那手顿住。
她听得身侧人颇为遗憾地叹了一息。
普氏的话轻飘飘入了耳:“可我不想她这么快长大。”
低着的眉眼瞬间盈了潮气。
娘亲啊。
她太久没有体会过有娘亲爹爹护着的感觉了。
竟是有了些初为人女的怅然。
“那女儿,就永远不长大!”她抬起头,灼灼瞧着面前的娘。
“咚!”
脑瓜子上被崩了一下,普氏收手:“我就随便说说,你可别当真。进了书院好好学习,莫要被退学了,我与你爹丢不起这人。”
青雀别过头才忍住笑。
论起变脸,夫人那才是个中好手。
小姐太可怜了。
贺思今一回了府,孙婶就给她抹了药。
没伤到骨头,刚好赶在开学前一天好全。
普氏挑了好些天最后还是把青雀拨给了她。
青雀是孙婶的女儿,与阿锦一样,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被孙婶养得好,聪明知分寸,又因为她爹是府上护卫,打小就跟着学了些功夫,是以在府里半大孩子里也有威信,不说别的,阿锦就很是听她话。
所以,由青雀看着两个八岁的孩子上学,自是最好的。
入学当天临行前,普氏还特意在车下叮嘱青雀:“若是这两个小的不听话了,你替我先行教训。”
阿锦听了一耳朵,眼皮子直跳,合了车帘往贺思今边上凑了凑:“小姐,青雀姐姐不会天天打我吧?”
“娘说了,不听话就能打。”贺思今今日穿了一身芽绿衣裙,是普氏亲自挑的,说是显朝气,她伸手压了压襟前的衣带,还有些不适应这般鲜亮的颜色,压完她抬眸,“你作甚天天要惹人打?”
一句话堵了小丫头的嘴。
待青雀上来,马车便就往吝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书院开得早,路上尚还冷清,只有巷口的包子铺袅袅冒着烟火气。
青雀带着阿锦开了书箱一一重新点过书本,唯有贺思今一人闲着。
她想起那日少年的脸。
印象里,前世耳闻他声名的时候,就是他十三岁单骑入敌营,生擒西戎将领。
后来,恒王谋反,兵临城下,十五岁的少年一把金弓,一箭取其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