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君——年可【完结】
时间:2023-04-18 17:32:21

  第一次见,便是抄家那日,已是朝王的少年负手立在檐下。
  十一岁,她成了他的书房侍女。
  那个时候,她已经叫阿锦了。
  论起来,如墨轩那日,竟是两世来,她第一次见到尚且还未封朝王的宴朝。
  原来,那样的一个人,也曾有过这般少年郎的模样。
  马车悠悠停了下来,外头已经能听着细碎的说话声。
  “小姐,到了。”
  贺思今扶着青雀下车,书院是打吝国公府边上单独辟出的一座大院,不入公府大门,单独挂了牌匾。
  善学书院。
  善学二字据说是当今圣上亲题。
  有小厮出来领着阿明去马厩。
  同一时间书院门前又停了一辆华贵车辆。
  贺家不算大家,比不得这些贵胄,贺思今先行让在一边。
  便见一位鹅蛋脸的少女着一件银红窄袖衣衫,轻巧跳了下来,目光一扫。
  “你也是来读书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倨傲。
  “是。”贺思今答,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你多大?”女孩问。
  贺思今想起来了,这是訾将军的小女儿:“我今年八岁。”
  “才八岁?”訾颜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朝哥哥说今次开学我就不是最小的那个了,原是真的!”
  朝哥哥?宴朝吗?
  贺思今唯一的一次在朝王府里见到她,是她提了剑冲进来:“早闻朝王殿下已非旧人之姿,訾颜不信,此行,只为与殿下讨个说法!”
  彼时她职责所在,拦在宴朝身前,却被身后人轻轻剥拨开。
  “无妨。”他说。
  那日,眼前的女子劈了院中木椅,摔剑而去。
  “收拾了吧。”宴朝对她吩咐。
  原来,他们曾是要好的。
  朝哥哥。
  贺思今心念了一次,忽而有些明白过来。
  宴朝变化太大了,如果不是那日亲见,她也不会相信。
  前世的宴朝,是冷漠到骨子里的人。
  全不会替她按下那摇摇欲坠的书架。
  思及此,她笑了笑问:“我比你小,你很高兴吗?”
  “当然!你比我小,往后,你就跟着我,可好?”訾颜理所当然道,“我是訾颜,你,叫姐姐!”
  “訾姐姐。”贺思今从善如流。
  “行了,跟我来吧!”訾颜跟山大王收了小弟般,张狂极了,恨不能横着走似的,这就尽起了姐姐的职责,愣是带着贺府一行人将书院走了大圈介绍。
  盛夏的天,便是再早也经不起她这般折腾。
  贺思今如今一个八岁孩子,又少有锻炼,跟不上将军之女的步伐,已经出气带喘。
  青雀背着书箱,终于提醒:“小姐,訾小姐,再不进书堂,怕是要迟到了。”
  “喔!差点忘记了!今日开学第一日,周先生要查功课的!”一语惊醒梦中人,訾颜脸都白了,一把抓住贺思今的手腕,“赶紧跑!”
  “哎,小姐!”
  “訾小姐慢些!”
  “快点!晚了要被抓上去背书的!”
  入学第一日,兵荒马乱。
  待贺思今终于跟着訾颜进了书堂院中,里头交谈声甚。
  周先生没来,倒是那书堂外立着的——
  “朝哥哥!”訾颜惊喜道。
  贺思今看过去。
  那人手里捏了一卷书,马尾高束,劲装打扮,闻声抬眼,接着便浅浅笑开。
  “……”
  晨光挥洒,檐下的灯盏流苏摇曳,少年星眸清透,竟是记忆之外的意气风发。
  “朝哥哥!看!”罢了,訾颜回首看身后人,“你……”
  “贺,贺思今。”
  “这是我贺妹妹!”
  一道浅碧的小身影入眼,宴朝瞧下。
  目光落在被訾颜抓住的手腕上,又瞥见小姑娘额上的薄汗,心下明了。
  “贺小姐的脚将将崴过,可没得你这么折磨人的。”
  “啊?”訾颜看她,“你脚崴啦?!”
  “没,已经好了。”贺思今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
  訾颜却是有些担心:“我送你去医堂瞧瞧?”
  “当真好了的。”贺思今怕她坚持,赶紧又补了一句,“我爹治的。”
  “你爹……啊!你就是贺神医的女儿啊!”訾颜心下一松,“那肯定是能治好!”
  “你都还不知道人家什么名字,就拉着人到处跑,”宴朝拾级而下,将书递进訾颜手里,“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她都叫我姐姐了!”
  贺思今余光瞧见,那是一本《文选》。
  訾颜松开她,兀自低头呼啦啦翻着:“给我这个作甚。”
  宴朝未答,只瞧了另一人:“贺小姐。”
  贺思今猛地抬头,然后,迎着光,她看见他含笑的眼。
  “快些进去,”他矮声说,“趁周先生才走到门口……”
  贺思今一怔,等意识到他在提醒,登时头都没敢回,提了裙裾就跑。
  跑了一截,她回身,匆匆对着那人行了一礼,跳进了书堂。
  翠鸟似的。
  宴朝站在院中想,应是个鲜活明艳的,可这般小的人,怎么眼里总藏了心思。
  怪意外的。
第4章 绝非
  ◎或许,不是毫无痕迹◎
  贺思今进书堂的时候,里头人皆是好奇瞧过来,她来不及回视,瞥见只有临窗的两个空位,赶紧就坐了过去,
  阿锦搂了书箱眼尖,紧随其后跪在了案边,替她摆好了笔墨纸砚。
  平息了一下,贺思今才复又往窗外探了一眼。
  少年背手正与訾颜说着什么,少女一脸的不耐,少年却说得认真。
  她瞧了一会,便收回了视线。
  周先生并没有进来,原来,不过是要把她支走罢了。
  也是,宴朝文武双全,其中这武,便就是跟着訾将军学的。
  理应与訾颜是熟的,毕竟宴朝向来称呼訾将军为师父,逢年过节都会亲自去镇国公府一趟。
  说起这个,贺思今其实很是佩服如今坤仪宫那位的。
  皇子矜贵,皇后之子更是独一份的,该是养尊处优才是。可宴朝生来便体弱多病,是以六岁那年便就开始跟着訾将军入军营锻炼体格,三年方归。
  西戎边界湿热,多的是长虫猛兽,宴朝却是跟着军营日日训练,有目共睹。
  訾家军里无人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皇子,皆是赞不绝口。
  贺思今想,又或许,从一开始,去军营历练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轻风掀起了岸上书页,哗啦一响,她按下,正听阿锦从旁轻道:“小姐,青雀姐姐在庭外候着,书堂一人一从,不允多进。”
  “嗯。”这个自然的,不然书堂里乌压压的像什么样。
  正欲翻书,便见訾颜气鼓鼓进了门坐在了仅剩的那张空位上。
  贺思今的前座。
  许是想抱怨,少女回头,却听得门口一声轻咳。
  书堂霎时就静了下来。
  眼见着前边的女孩憋了气转回身,贺思今望向那走进来的周先生。
  老先生已经花白了胡子眉毛,一双眼甚是锐利,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
  他一进门,也不看学生,只兀自行至堂上。
  “尔等皆是各府送来的后生,老夫本想,这书院的大名总是该会读的。”他坐了下去,“訾小姐,你且为大家读一读。”
  訾颜垮着的肩膀震住,应是不确定这般简单的问题会落在自己头上,脑子里还在默念着昨晚临时抱佛脚的之乎者也,闻言不确定道:“善学书院?”
  “我大宁学子,便是这般底气?”鹰眼扫来,先生面色严肃。
  “善学书院!”訾颜这回领了命,重又大声喊了一遍,中气十足。
  一时间,有窃窃笑声,不过瞬息,便就被先生的目光压下。
  贺思今瞧着座上人,只听先生复了一遍:“善学书院,善学善学……吝公子,你且说说,善学为何?”
  最前头站起一位少年,与宴朝此时一般年纪,大抵十三岁的模样。
  “善,吉也,工而有序。”少年正是吝国公府的公子吝惟,他朗声道,“故,善学,学善之意,乃是陛下希望我等学好的期望。同时,也提醒大家学习要有方法。”
  先生抬手一点,示意其坐下,并没因着吝惟的身份而多有评说,只继续问:“听闻今日有一新生,贺小姐,你来说。”
  贺思今不知,原来这入学还是要筛人的,她竟是今年唯一的新人。
  一时间,将将进门不好细探她的纷纷堂堂正正看来。
  贺家,京城只此一家,不用多说,大家也是明了其身份了。
  起身,许是确实太过稚嫩,贺思今能感受到大家眼中的瞧戏姿态。
  不是难题,可八岁的小孩子,字都不认得几个,头回入学,又能说出点什么。
  更遑论前头还有一个吝家公子。
  “我觉得是说……”贺思今支吾了一下,“我觉得吝公子说得对!”
  登时,哄堂大笑。
  脸,自是要红那么一红的。
  贺思今咬唇,瞅见前座她訾姐姐比了个大拇指,心下堂皇。
  忐忑看向先生,后者面上丝毫没有笑意。
  “你们也觉得,吝公子说得对吗?”他问。
  笑声戛然而止。
  “回答我。”
  “是。”
  “同意。”
  “对。”
  ……
  稀稀拉拉的声音才终于又起。
  “啪!”戒尺拍在了按上,贺思今惊得一抖,就听座上喝道:“我看你们,没有哪一个觉得对!”
  “……”他不发话,贺思今没敢坐。
  只听周先生继续道:“老夫今日在廊外立了一炷香时间,迟到有之,谈笑有之,溜须拍马,亦有之!此间何处?!书院!敢问古来学子清贵之气何在?尔等可有颜面?”
  “善学,乐而善之。先知好学,再行工法,最后得学好。”先生哼了一声,“依老夫看,单是这第一道门,你们便就还进不去。”
  堂间鸦雀无声。
  周夫子这才一掀眼皮:“贺小姐坐下,言必有思,这是老夫课堂的规矩。小聪明的事,莫叫老夫再见。”
  阿锦的脸已经吓白了,贺思今略微好点,却也起了一丝冷汗。
  她确实是耍了点小聪明,本以为这般说,起码谁也得罪不上,也怪罪不上,不想,这周先生,却是直白将她骂了。
  这一回她的脸,是真的羞红了。
  开学第一日,整个善学书院的学子都被罚抄了三十遍《性理自训》。
  贺思今因为是刚刚入学,罚抄的遍数少一些,却也没好到哪里。
  倘若是直接抄,顶多就是手酸,可现在她是八岁的贺家小姐,字自然也是要改的。
  更遑论,她的字,是后来宴朝教的。
  纵是只有三分相似,她也不能暴露。
  所以这一晚,贺家的灯盏,足足亮了一宿。
  小身板不经事,娇弱得不像话。
  贺思今这后半夜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便觉得不大对劲,喉咙着痒,突如其来的咳嗽,咳得根本停不下来。
  连贯的话都说不好了。
  这病症来得急,贺存高瞧了道是风邪入体,开了药。
  可纵使神医,这药也决计不会立竿见影的。
  于是,贺思今便就顶着黑眼圈,拖着一阵咳嗽上了马车。
  贺神医后悔极了,扒着车问:“要不,爹给你请个假,今日就先歇着?”
  “不成……咳咳咳咳!”贺思今给阿锦使了眼色。
  后者赶紧倒豆子一般报道:“昨日小姐就已经被先生批评了,而且先生发了火,讲的就是学子们的学习态度不好,小姐今日若是告假,怕是回头被骂得更凶,又得罚抄了。”
  道理贺存高都懂,可这掌心里的明珠,哪里敢叫她伤着?
  贺思今熬过了晨起那一阵咳不能自已,这会儿好歹能忍一时:“爹……咳!一会药效起了,就好了……咳……再者说,风咳不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么,咳咳!”
  “好了好了,莫再讲话了。”贺存高着急,又掏了掏衣袖,拣出一个小瓶子来,“这丸药强劲些,不得多吃,倘若是严重了,你便含着。”
  贺思今就知道,爹爹向来奉行药毒一家的理,总不愿她多用药,许是先时那碗药温和得紧,这丸药才是正经,赶紧就收了,怕她爹后悔,催了阿明驾车赶紧走。
  车一行进,她便就丢了一粒进嘴。
  差点呕出来。
  药味儿直冲脑门,果真是强劲。
  “驾!”
  嘚嘚马蹄接近,贺思今正就着青雀的手喝水,便听车窗外一道女声:“贺妹妹!”
  阿锦打了帘子,外头果真是訾颜的脸。
  仍是一身银红,她似是很喜欢这般艳丽的颜色。
  訾颜探头,哎呦了一声:“怎生这般大的药味?贺妹妹又病了?”
  这个又字,叫贺思今哑然,别说,还挺精髓。
  前有崴脚,后有风咳,可不是一个娇娇女儿么。
  “无妨的,小病。”贺思今含了药好多了,瞥见她一身轻松不见书匣,“訾姐姐今日不上学么?”
  “告假了!”她说,“一会要送我爹与朝哥哥出城。”
  宴朝要与訾将军一并出城?
  “去哪?”问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好在訾颜丝毫不介意,答道:“你不知道?西戎递了和谈书,说是愿意嫁他们的王女过来,大宁自是要去迎亲,西戎山高水远,这一去就是少说大半月,我自然要去送的!先生骂不着我!”
  贺思今狐疑。
  宴朝十三岁这年确实是去了西戎,可却并非是迎亲,乃是取了西戎将领首级。
  算算时间,大约就是秋天的时候,如今已近夏末。
  思及此,她顾不得口中苦涩,又问了一遍:“王女和亲?当真?”
  “那还能有假?!昨日朝哥哥过来书院,就是来替我告假的!我爹前些日子就已经理军在城外了,定是怕先生不答应,才特意请了朝哥哥来说项,还啰里啰嗦叮嘱了一堆话。”訾颜嫌弃极了,又道,“不过我看贺妹妹才更应该告假,可别上了几次书院,身子拖垮了。”
  “呸呸呸!”阿锦护主地往地上几口,“我们家小姐才不会!”
  “呦,这么忌讳?”訾颜夹了夹马肚,“罢啦,逞强这事儿我管不着,我就是瞧见贺府马车过来打个招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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