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你怎么一点都没君子风度!”訾颜叉腰站起来。
“跟你还要讲君子风度?会不会辱没了你这女将军的威风?”
贺思今听得脑瓜子疼,她不知道少年人是不是都爱抬杠。
记忆里宴朝从来话少,她跟着话也不多。
这会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光是知晓了訾颜与吝惟也很熟悉罢了。
也是,吝惟与宴朝是朋友,又与訾颜做同窗几年,不熟才不对。
“贺小姐。”
出神的下一刻就被逮了,贺思今茫然望向少年,不知道这斗嘴里有自己什么事。
“真的说不出话了?”
她点头。
“嗯,挺好的,”吝惟道,“养好了再说吧。其实,做哑巴也没什么不好,多自在。话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话没头没脑的,应是要刺激訾颜的,可落在两世为人的贺思今耳中,又觉别样的悲凉。
只是不知,这般人当真哑了的时候,是否也能如是开解自己。
贺思今眨巴一下眼,想礼貌笑一笑,又发现她訾姐姐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呢,立刻就抿了唇,装作未闻。
阿锦觉得,老爷想要小姐入学做个大家闺秀的愿望怕是不能成了。
这前有訾小姐,后有吝公子。
他们家小姐竟已经是最端庄的那个。
訾颜一把搂住贺思今:“怎么的,我收的妹妹,还能替你讲话不成。”
“你啊……”吝惟话说一半没了音,折身就往外走。
訾颜气得不轻,跺脚跺得扎实:“就他!还跑马!还射箭!等朝哥哥回来,叫他嘚瑟!”
訾将军是开国大将军,有镇国公府的门楣在。
这三个人,没有哪一个是她贺思今的身份能评头论足的。
只能随便那么一听。
倒是訾颜提起宴朝,贺思今又想起那葫芦里卖着药的和亲。
应是再过半月,战事就该起了吧。
“咳咳……”她等着阿锦收拾书箱,清了清嗓子。
“哎呀,这是你的字?”阿锦手脚没得青雀利索,叫訾颜逮着了一张写坏的纸。
“嗯。”贺思今答得干脆,丑则丑矣,可已经是她仔细斟酌后的结果了,所以心态也是坦坦的,没觉得什么不对。
訾颜却是惊诧:“还嗯?!我就说周先生怎么吹胡子瞪眼的,你这个字交上去,不是存心气他老人家吗?哎,你怎么还这么平静?”
贺思今虽然只来了几天,可这书院里的各家公子小姐的学业,她还是摸了个大概。
眼前这位,实打实是个坠尾巴的。
此时,这个尾巴尖尖上的小姐愣是看着她露出一副“你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荒唐表情。
贺思今略微掩了唇,压下一阵翻搅的咳嗽,开了口:“我……好好写了。”
“好好写也就这样?!你这也……也……”也了两次,訾大小姐也没也出个所以然来,“周先生竟然没骂你!他最讨厌字丑的了!我给你讲,我字写得可比你好多了!”
哦?
“你这么惊奇做什么?”訾颜将那纸甩得哗啦啦响,“我只是不爱读书,但我字可是跟朝哥哥一块儿练的,我第一日入学的时候,周先生就夸我了呢!”
啊?!
这个贺思今真的不知道。
“哎!你别以为你现在哑巴了就能腹诽啊!你是不是不信!”
“咳……我信!”
“骗人。”訾颜不依了,转头对阿锦道,“你,铺纸!研墨!”
阿锦都已经把家伙事儿都收起来了,当下傻了眼。
好在訾颜性子急,见小丫头没反应过来,扭身就将自己散在案上的砚台端过来,又就着手上贺思今那张铺开:“快点!我现在就写给你家小姐看!”
怕是将人给得罪了,贺思今使了个眼色,阿锦赶紧忙活着替她舔了笔。
訾颜歪头想了半晌,终于落了笔。
写的是“万里草木,一日终看遍”,宴朝的句子。
“喏!”搁了笔,訾大小姐勾起下巴。
她说是跟宴朝一起练的字,贺思今是留了心的,原以为会是有些相似,可她凑近看了半晌,只觉好看,却全然陌生。
“这字……”也不像啊。
“干嘛?!”这字确实下了功夫,訾大小姐容不得旁人有一点迟疑,“不好看吗!”
“好看。”贺思今赶紧接道,“就是……咳……就是觉得,这么清秀咳……的字,应该不适合咳!七殿下练吧?”
“哎呦哎呦,你这嗓子。”訾颜一时又急了,亲自替她拍了背,“你是傻子么,我虽与朝哥哥一块练字,可他练他的,我练我的,我的字是我娘写的字帖。”
原来如此。
贺思今喘匀了气,怎好意思叫訾颜担心,赶紧摆摆手将她手拉下:“我无事。今日太晚啦,咳咳!訾姐姐也赶紧回去吧。”
“昂,也是。”訾颜瞧瞧窗外,复又颇为语重心长地教导,“不过你啊,可一定要好好练字,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就不能丢我脸,听着没?”
“听着了。”
说来可笑,这一世,眼下最紧迫的事情,竟然是练字。
晚间房中点着灯,贺思今铺了新纸,于习字一道,她没有什么十足的天分。
悟性高的人大概先是临摹,然后离帖,最后自成风骨,一眼辨之。
大多数人,便是形不成什么独到风骨,总也有自己的特色。
极少数的人,临摹的什么,便就只能写成什么。
宴朝是第一种。
很不幸,贺思今就是那最后一种。
灯盏明灭了一下。
阿锦撑着手在边上打瞌睡,贺思今铺开纸,打开回府路上新买的梅花小楷。
无论如何,七殿下的字,自然是碰都不能碰了。
这一练,便就是两个时辰。
阿锦抹了嘴巴醒过来,正见自家小姐专注的侧脸,地上铺了一层,揉揉眼才发现是写过的纸。
一动,身上就滑落了衣裳,竟然是她睡着时不知谁给她披上的。
可屋子里也就她跟她家小姐,又能有谁。
“醒啦?”贺思今偏头瞧她一眼。
“小姐!”阿锦一震,赶紧爬起来,“我错了!我不该睡着,小姐你罚我吧小姐!”
“嗯,是要罚的。”贺思今搁下笔,揉了揉手指,左右还是个小孩子,长久执笔实在酸涩,“这些,还有这些,都烧了吧。”
“啊?”
“烧了。”改变写法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些练过的纸上,留了太多习惯的痕迹了,“快些!”
“哦!好!”
“还有,别告诉别人,听着没?”
阿锦先是狐疑,而后,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小姐这是想偷偷努力,然后,叫他们刮目相看!”
“……”
怕是说错,阿锦小心瞧自家小姐眼色:“不……不是吗?”
“嗯,是。”
“嘿嘿~”
“不错,都会用词儿了,这几日课没白听,”贺思今笑,“行了,快去办吧!”
睡蒙了的小丫头单是听着前半句,便就笑出了小白牙,欢快应了声去端烧纸盆子。
等到贺思今这字终于能有点离了往日的影子时,西戎的战事也报进了京城。
一大早,马道上便就扬起尘烟,带得避让的贺家马车帘布轻扬。
罅隙里匆匆一瞥,能瞧见驿使高举的战报。
贺思今轻叹,历史终究开始。
只是不知,不久后的恒王归京,会跟爹爹有什么关系。
这些日子熬夜练字的事儿被爹娘知道后,心疼得紧,两人生怕她好容易好了的咳嗽又起。
是以商量半宿,一家人决定改换练字时间,就变成了按时睡,早早起。
此番马车停在书院门口的时候,洒扫的小厮正打着哈欠开门,瞧见外头等着的人很是熟稔地打招呼:“贺小姐今日又早了。”
“早。”贺思今扶着青雀下车,有些不好意思,不确定是不是因着她这般早才叫他们不得不提前干活,复看了一下阿锦。
后者会意,端着两个食盒下去甜甜道:“开院时辰还未到,大家不如先用些点心茶水吧?”
“这……不合适不合适……”善学书院的小厮毕竟都是国公府出来的,自是不敢随便怠工,赶紧摆手,“小姐赶紧进去,天凉了,莫在外头吹着风。”
阿锦机灵,也不多劝:“是我们考虑不周啦,那我先把食盒摆在歇堂里,还请各位莫要嫌弃!”
“哎哎哎,好好好,谢过贺小姐!”
贺思今这才认真又道了谢进去。
清晨,入了秋的檐下草叶上还粘了一层清霜。
白绒绒的,贺思今俯身多瞧了一眼。
阿锦抱着书箱子跟在后头:“小姐,这是什么草?”
“幽客为兰。”贺思今直起身板拢了拢披风,“人道是空谷幽兰,生在这书堂檐下,看着也是自成一处,挺好。”
“贺小姐好有兴致呀。”
这一声来得突然,贺思今恍惚了一下才回的身。
实在是连着好几日,都是起码半个时辰后书堂才会来人。
吝惟也没带书童,就这么大喇喇一人跨步进来。
贺思今心思微变,竟有些觉得,这人像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奴婢去摆案。”阿锦低头退进书堂内。
等那一袭月白长衫近前,贺思今郑重施礼:“吝公子。”
“我听外头人讲,最近这书院里啊,来了位闻鸡起笔的,”吝惟歪头瞧那着了霜的兰草,“没想到竟然是贺小姐。”
“是闻鸡起舞。”贺思今纠正他。
没想到,这人竟是笑得更欢了,干脆就蹲在了兰草前,胳膊随意往膝上一搭,目光上挑落在了她身上:“贺小姐真是一本正经,没听出来我故意换的字么?”
“……”贺思今愣了一息,从善如流,“吝公子真聪明!”
吝惟噙着笑的嘴角一滞,而后,重新看回兰草,手指往上一抹,那霜色便就散了。
“啧。”
贺思今不知他什么情况,只瞧着他。
“真奇怪。”
庭下便就二人,国公府的公子发了话,她自是要应的。
“吝公子奇怪什么?”
眼前的身影一晃,是吝惟起了身。
贺思今仰面,正听得他道:“奇怪这本是该朝气十足的小东西,怎么就平白染了风霜呢?”
“……”
第7章 受伤
◎只知结果,却不知他可有流血◎
咚!
是心脏钝锤般砸上了胸腔。
贺思今实实在在地被噎住了。
片刻,她伸手一指那盆兰草:“吝公子称呼它小东西?”
“嗤——”面前的公子似是听了个笑话,“不然呢?难道是叫你不成?”
“呼!”贺思今拍拍心口,“吓死了,我还以为这院子里还有其他的玩意儿呢!”
一面说着,她一面退了几步周了一圈院子。
吝惟饶有兴致地看她惊魂未定的模样。
小丫头好像才八岁吧,说小不小,比他那还动不动就要抱的五岁小表妹要大高许多。
说大,也不大。
比记忆里总也面无表情地站在宴朝身边的样子稚嫩许多。
分明是不同的,起码,宴朝身边的那个姑娘,不会这般惊慌失措地鬼机灵。
可每每遇见,又觉似曾相识。
贺思今不知道吝惟在想什么,只觉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莫名的叫人心慌。
“吝公子?”
“贺小姐,你为什么要来书院?”
“什么?”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应该在宴朝的府里,而不该是在自家的书院。
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太早了。
吝惟如是想。
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只能归结为歪打正着。
可巧合这种事情,有时总叫人不得相信。
“贺小姐怎么嗓子刚好,耳朵又不灵了?”
贺思今这才发现他是真的在好奇这个问题。
不过,来书院这件事情,问过她的倒也不差他一个,父亲、母亲、訾颜,甚至连阿锦都问过。
“我只是以为,吝公子的身份,应该不会对这些小事感兴趣的。”她停了停,反问道,“那吝公子为什么读书啊?”
“我?”吝惟倒是个和善人,也不觉逾矩,当真还想了想,“应该是为了打发时间?”
贺思今瞪眼看他,而后,又觉这话打他嘴里说出来,也合理。
“哎,你个小丫头,怎么还回嘴?不是爷问的你?!”
“我觉得……吝公子说得对!”
想起她第一日入学的时候答的题,吝惟没忍住,点着她复又笑开:“你还真是……哎,你别跟着訾颜那丫头了,跟着爷更好。”
话音未落,面前的小丫头脸就刷得白了。
惊恐得眼神更是四下乱飘,似是害怕被谁听去了似的。
“想什么呢!”吝惟伸手弹她脑瓜子,“叫你以后好好跟爷学,认真读书,别跟訾颜那皮猴子一般,晓得没?”
“晓得了!”贺思今捂着额点头。
小丫头眼睛都红了,不似作假。
吝惟收手,罢了,就是个小丫头。
“小姐!”阿锦探着头小声唤终于进门坐下的人。
吝惟是执了马鞭出的院子,想来应是先去习武场那边跑马回来,路过书堂瞧见她才进的院子。
贺思今这些日子也不是光练了字。
多少找回了一点做贺家大小姐的劲儿。
可以昂首挺胸,天真的话也可以想来便说。
自在的,娇嗔的,童稚的,哪怕是傻兮兮的。
都可以是八岁的她。
因为,八岁的贺思今,有爹娘护着。
她也乐于做回这一个纯然的贺思今。
可即便如此,仍是不一样的吧。
她托腮瞧向檐下的那株兰草。
风霜过境,她是她,又不是她了。
这一日过得浑浑噩噩,课上说了什么她也没怎么听进去。
好在是没被周先生抽背到。
訾颜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她这个人,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装都装不出来的。
一整个白日都在坐立不安,起来背书的时候更是要命。
她怕是连读都没读熟,自然是背不出来的。
得了罚抄三十遍的惩罚,贺思今放课的时候特意去瞧她,竟也没见她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