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实话么。”
“我看七殿下年纪不大,也就是比你大五岁吧?论起来也还是个孩子罢了,却已经能这般沉稳当事了。嗯……年少有为,实属不易。”普氏话没说完,贺思今却是能听着话音的。
以其出身,不仅没有恃宠而骄,反而谦逊有礼,这些日子对贺家人也恭敬有加,便是下人他也能微笑待之。
普氏会有这般好印象,正常。
贺思今却无法寻常看他。
刚想要张嘴辩驳一句,才发现左右根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娘,看人不能看表象的,他如今得爹爹医治,又暂住我们贺府,总不该垮着脸的啊。这些……女儿也能做得!”
“你做得什么?上场打仗还是生擒敌军了?”
“……”算了,锯嘴。
当然,普氏不过是逗逗女儿,这会儿瞧女儿模样复又压低了声音问:“今儿,娘问你,你为何讨厌七殿下?”
这一问直吼吼丝毫不带转弯抹角的,叫贺思今瞠目结舌。
“怎么?猜错啦?”普氏歪头,“上次螃蟹的事儿我就奇怪了,你最烦剥螃蟹了,哪里是要吃整蟹,不想给七殿下吃才是正经吧。”
“娘胡说,我就是护食罢了。”
“喔!你还护食啊?我怎么才晓得?”
“娘!!!”
说话间,身后响起爹爹客气的声音:“殿下这边。”
“嗐——”普氏这才正了正身形,难得有了点长辈的样子,目不斜视地与边上女儿道,“讨厌就讨厌吧,不过面子上可得过得去。”
“不讨厌!”贺思今咬牙压着声音纠正。
“不过如若是他真有错,纵他是殿下,娘也给你做主。”
“……”人已经快要到眼面前,贺思今再辩就不合适了,干脆退到了普氏身后,顺便扯了扯亲娘的衣袖,求她莫再说了。
普氏这才忍了笑迎上去:“都是家常小菜,还请七殿下莫嫌弃。”
“是我叨扰各位了。”宴朝略微欠身回礼,又觑见贺夫人身后的小姑娘,小小的发包上坠着珠花颤颤,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仿佛她很是怕他瞧过去。
“请!”贺存高兴致颇高,小厮应声摆了椅。
贺思今眼见着那人与爹爹一并坐下,自己也被普氏伸手逮来出来。
“这孩子,怎生还怯场了,刚刚谁喊的饿了。”贺存高笑,“坐你娘身边,开席了。”
怯场?脖子上架刀都能站稳的人,还能怯什么场子?
宴朝掀眼,果真是见得那小姑娘脸色都不好了。
不知是噎得还是当真羞得。
想笑,抬袖掩了下去:“咳!”
贺思今瞟了他一眼,见得少年正垂下手在身侧,面上平静。
“……”
一顿饭吃得欢畅,宴朝院中的侍卫也领命与贺家仆从一并坐了旁边的桌席。
预想的尴尬并没有到来,宴朝全程都是放松的,碰上人敬酒,他也会拿茶盏兑水应了。
全无不近人情的姿态。
贺思今扒拉着饭,偶尔偷眼看过去。
夹菜,吃饭,觥筹交错,少年都做得顺遂。
“今儿,你今日不是领人做了月团?快些端出来叫大家尝尝。”普氏提醒道。
“哦?今儿做的?”贺存高眼睛都亮了,“快快快!”
贺思今抬眼,正见对面那人也饶有兴致地搁了筷子。
“来来来!月团来啦!”孙婶的声音适时夹入,后头阿锦和青雀端了满满两个托盘。
各色月团上了桌,正逢云层散开,院中落了银辉,与灯盏交相辉映。
“这么多种?”贺存高开心,“叫为父猜猜,都是什么馅啊。”
“那爹爹可要好好猜,女儿做了记号的。”
“就你机灵~”贺存高说着便指了指其中一盘,“这个定是槐花的!你娘最爱吃了!”
“猜对啦!”贺思今拍了手,拣出一块来摆进普氏的盘子,“那就奖励爹爹一个!不过爹爹定是舍不得娘的,还是娘吃吧!”
“呵!”贺存高笑。
普氏跟着点了另一盘:“那我猜这盘是豆沙的!对不对?”
“对的!”贺思今笑起来,却是拣给了贺存高,“不过,娘是打边上偷看了我做记号的,不算,所以这块给爹爹!”
“小气。”普氏虽是骂着,嘴上却已经笑开。
“殿下。”贺存高伸手替宴朝也夹了一块,“不知道殿下口味,这槐花乃是贺家特色,外头等闲不做的,殿下尝尝?”
月团甜腻,宴朝却未推辞。
贺思今见了,忽而又道:“七殿下身上有伤,槐花性寒,还是吃这枣泥的吧。”
说着,她从最后一个盘子里拣出一块来递过去。
宴朝不察,下意识地端了盘子伸长手接了。
“枣泥的?往年倒是没见府里头做过。”贺存高瞧了一眼,“好吃吗?”
“也是听人说的,就让孙婶拿了枣子试着做做看,应是没豆沙和槐花那么甜。”贺思今随意道,“做的也不多,吃个新鲜。”
“有劳了。”接话的却是宴朝。
贺思今抬首,这一晚来第一次正视他的脸。
那人已经低头咬了一口。
“如何?”普氏竟是比贺思今还紧张般问道。
“好吃的。”
一语落,席间欢笑。
贺思今自己都没意识到,闻声后她兀自轻轻松下的一口气。
第12章 变故
◎抱歉,惊扰小姐◎
众人正吃着说话,宫里头来了人,送的也是月团。
因皇子在贺府,今次御赐的点心比以往多上不少,做得自然也是更精致。
摆在桌上瞬间就将之前端上来的给比了下去。
贺思今是不在意的。
宴朝向来不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唯有一次她做了枣泥的,他才用了些。
就是这皇帝像是赶着来压她似的,不说别的,光是品种,就高明上许多,什么咸素蛋□□香松子、白糖酥油等等,属实烦人。
“宫里头的月团,讲究一个多种多样,包容万象。”宴朝亲自拣了一块,“我却是吃不习惯,贺小姐想来对月团颇有心得,可要试试?”
突然被点,贺思今登时就正襟危坐了些,然后在瞥见那只手里的点心时,将头坚定地摇了摇:“我定也吃不惯的。”
“哦?”
“我不爱吃花里胡哨的,”她没说完,便被亲娘在边上踢了脚,哎呦一声没叫出来,立刻就从善如流地改了,“主要是我挑嘴,只吃豆沙的,谢过殿下。”
“哈哈哈,殿下莫怪,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贺存高说着,眼见少年收回手,宴朝:“无妨,贺小姐直率可爱。”
“……”贺思今别过眼,飘摇不知道该往何处望。
“贺神医,宫里的月团也给大家分了吧,权当是我们礼尚往来。”
“好。”
接下来的时间,贺思今没敢抬头。
只窃窃往那人修长的手指望过,他果真全程只用了两块枣泥月团,其他的再没碰过。
待那手指接了布擦拭,她才悄悄挪开目光。
不想,却听对面道:“白日里还瞧见府里在做灯,是要去放河灯?”
大宁人逢年过节的,总会放上一两盏。
贺家也不例外。
“是呀,用过饭大家就自散去,年轻人大多要到外头玩一玩的,毕竟过节嘛。”普氏道,“殿下可也要一起去瞧瞧?”
哎?!
贺思今扭身看普氏:“娘,殿下身上还有伤。”
“哦,对对对,是我给忘了,”普氏按下帕子,歉意道,“那殿下……”
“你们去吧,今夜街上人多,诸位小心些。”
说完少年便就起身欲走,贺存高一心相送被他抬手婉拒了。
普氏瞧着人背影,叹气:“七殿下的身份确然不适合这种时候上街,挤着碰着的我们贺家也担不起,不过今儿——”
贺思今啊了一声。
“我们都出去了,留殿下一人在府中也实在有些过分,瞧着怪落寞的。”
落寞?他哪里落寞了?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罢了!
“娘,今上亲自下旨不叫人扰了七殿下养病。”贺思今提醒,“所以不是没人来看他陪他,是为七殿下的身体着想。”
“嗯,也是。”普氏不置可否地点头,一扬首眼睛便亮了,“哎!你爹回来了,走走走!放河灯去!”
贺存高手里拿着两盏河灯,皆是他亲手制的。
此番瞧着普氏过来,笑盈盈递了一个过去:“你的,拿着。”
另一个是要给贺思今,却不见女儿近前。
“今儿,过来啊!”
“我就不去了吧,怪冷的。近来爹爹辛劳,不若就陪娘出去多走走。”
普氏瞪她:“说的什么呢?谁要你爹陪了?!”
“不要吗?可是刚刚娘的眼睛都放光了……”
“你闭嘴!”
阿锦死死抿着唇不敢笑出声。
贺思今也是端得很:“我想起来,先生命我抄的书还没抄完呢。爹,娘,府里还有陶管家和孙婶,不打紧,你们——早去早回呀!”
“这孩子……”贺存高捧着灯,“往日不是最爱凑热闹的么!”
“现在不想凑了,爹快去吧,我看娘要着急了。”
然后,不等普氏发作,贺思今拽起阿锦就跑,直跑到了廊后才探了头去看。
“老爷带夫人出门啦!”阿锦道,“孙婶说得对,咱们夫人有时候比小姐还孩子气呢!”
“呲!”贺思今弹她脑瓜子,“又多嘴不是。”
“呜——奴婢晓得错了!”阿锦捂着头。
“我娘从小到大就被舅舅舅娘惯着,天大地大的,后来跟着爹爹来京中,瞧不上其他夫人端庄做派,出门便就少了,到底觉得拘着,爹爹又忙,好容易有机会一起出去,我才不要跟着去打搅人呢。”
“哇!小姐是要给他们创造机会再给小姐添个……”
小丫头没说完,与贺思今四目相对,然后下一刻,脑门上便又吃了一板栗。
“小姐~~!”
“只是叫娘亲开怀,你想哪儿去了?”
“奴婢没想啊!”
“嗯?!”
“奴婢就是说说。”阿锦拍拍裙子将自家小姐从廊后扶起来,“可是小姐,当真不去放河灯了吗?”
“河灯寄相思,”贺思今站稳了,“我没什么好相思的。”
最想见的就在眼面前了,又有什么好寄。
“嗯,奴婢也没什么好寄的。”阿锦道。
阿锦的娘亲陶婶,这两月去庄子上打理了,过一阵子应该就回来了。
至于阿锦的爹爹,就是陶管家,平日里也是常见的。
贺思今闻言却是恍了一瞬,笑容都淡了些。
陶家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女娃,前世里阿锦落水溺亡后,陶叔陶婶悲恸不已,不久后陶叔也就突染恶疾撒手人寰,留陶婶一人,却又跟着贺家遭难。
现在阿锦好好活着,陶叔身子也无甚问题,应是不能再有悲剧了吧?
“小姐?”阿锦狐疑唤了一声。
“嗯,我改注意了。”
“啊?”
贺思今踮脚往远处瞧了瞧:“这河灯,倒也不需要跟人挤着放,一条河里灯放多了,还得排队等着河神送信儿。咱们府里的荷塘里不也是水么?咱们去荷塘放!”
“啊?别!小姐!”阿锦赶紧拉住她,“小姐,不能去,你忘啦,上次奴婢就是掉那儿的,太危险了!”
“没事儿,你就是再掉了,我也能救你上来,”贺思今诱她,“而且,我爹不是已经命人砌了台么,掉不下去的,你信我!”
“可是……可是小姐不是说没的好相思么……”
“是没有,不过,这河灯有河神保佑,定是还能祈福的,我还有好多愿望要许。”
犟不过自家小姐,阿锦认命去取了两盏素灯来:“其他的都已经被他们带出去了。”
“刚好,拿来。”贺思今摊手,接了一盏来仔细瞧了,“就不多麻烦了,我们把愿望写上去就是。”
“那小姐也帮奴婢写几个字?”阿锦被带动起来,巴巴凑上来,“就写——阿锦往后再不想被小姐骂了!”
“你这是不服气?”
“奴婢没有!”
“你有!”
“没有啦小姐~”
那边车轱辘的话来回几趟,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了将近一炷香时间。
“殿下,是贺家小姐。”廿七与少年一并立在树下,“属下看了,这片荷塘砌了高台,应是安全。”
“嗯。”
“就是这河灯,本该是活水放了才是。”廿七张望一眼,“她们这灯,能有用么?”
“你见哪盏河灯当真有用过?”
廿七一愣,低头:“是,属下多嘴。”
“没怪你。不过,这贺府的荷塘为何围得这般严实?”
“好像是之前贺小姐落了水,贺神医原是要填平的,后来因着贺小姐特喜食莲子,这才留下了。”
河灯飘飘摇摇晃了过来,宴朝下意识往暗处又退了一步。
灯盏上的字迹远远瞧着模糊,不知道写的什么。
单是瞧见岸边的小姑娘双手合十,祈祷得很是虔诚。
贺思今一闭眼,就能想见前世身影。
心里头百转千回,只愿诸事顺遂。
再睁眼,水面粼粼,无风自漾。
那小小的灯盏便就往中间荡去。
变故是突然的,有箭矢破空。
荷塘东边的围墙上传来一道闷哼,接着,不及反应,已经有鬼魅一般的暗影疾掠而过。
“小姐!”阿锦一把拽住贺思今的胳膊,将她挡在身后。
贺思今抬手扣住小丫头的手,才发现连自己的手都是抖的。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蓦地转身,反将小丫头护住。
警惕的目光对上来人,霎时恍惚。
宴朝还是席间那身青袍,此时从暗处走出,手背在身后。
半张金弓的轮廓露出,少年一身肃杀之气尚未按下。
阿锦吓了一跳,被贺思今提了一道才稳住身形。
四目相对,贺思今没说话,也忘了行礼。
“抱歉。”那人道,“惊扰贺小姐。”
第13章 人情
◎我记下了◎
阿锦战战巍巍提着灯笼走在后头,也不知照了个什么。
少年宴朝的手中还提着弓,贺思今走在他身侧,手指都掐作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