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两道棺椁一道从宫中运出。
百官夹道相送,后宫嫔妃者众,一并随行。
左相在前,城门前,他瞧见一个被扶着的女子,不是朝王妃又是谁。
此女面色苍白如雪,唇上毫无血色,却是定定立在城门前,沉沉往这边看来。
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的棺椁。
他亲自确定过,是朝王无疑。
“王妃身子不适,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他道。
贺思今浅浅摇头:“我来送夫君,最后一程。”
她身后,普氏面上净是泪,贺思楷更是眼泪止不住地掉。
贺存高叹息:“走吧。”
如此,队列重新行进。
贺思今原是被阿锦和青雀扶着,后来换成了廿复,后者力气大些,好叫她搭劲。
一路出了城门,往前一里后,众人才上了马车继续往皇陵驶去。
马车内,廿复打了帘子往周边瞧了一眼回头。
贺思楷眼泪还是止不住,眼眶红得不像话。
廿复往腰间掏了掏:“洋葱还要不要?”
兔崽子赶紧摆手。
倒是贺思今自己,根本不需得装,除了粉扑得厉害了些,那腿上捅的一剪刀也不是开玩笑的,疼是真的疼,所以头上的虚汗也是真的。
好在是骗了过去。
“棺椁里的人是琛族首领亲自处理的,不会叫人怀疑。”廿复低声道,“到了前头岔路,这马车就带着你们变道,路上自有人相护,王妃,保重。”
罢了,他起身要出。
“哎!”贺思今出声。
廿复回头。
“你们都小心。”
“……王妃放心。”想了想,廿复一笑,“护好我外孙。”
“?????”
直到马车一路奔驰而去,隐入小道中,贺思今才敢往回瞧去。
这舅爷爷,他也真敢认。
罢了,她忽然想起,可不是舅爷爷呢么,竟然没错。
后头有厮杀声起,是追兵过来,她神色一凛。
接着,意料中的声音却没有响起,待掀起后车帘,车后竟是一个人影也无。
同一时间,车夫开口:“王妃,在下琛族前族长央临,这就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王妃放心,后边的人,琛族会处理干净。”
琛族。
原来是他们,琛族能隐下大军,自然也能隐下这山间小道。
“有劳。”
大宁九十七年夏末,叛贼李相弑君,勾结异族,恶意投毒制造瘟疫,意图陷谦王朝王于险境,同时以蓝甲叛军控制百官妄图称帝改朝换代。朝王联合谦王,以琛族为媒,诈死引反贼出京,与訾将军里应外合,于皇陵官道上伏击叛军,扶大厦之将倾。
至大宁九十七年冬,朝王协谦王收拾旧山河,肃清朝中叛党余孽,琛族编入新军,为中山将。景妃被赐死,和王入封地,景华寺先皇后亓氏自缢。
同年,谦王登基,特封朝王为摄政王。五公主宴雅琪被赐公主府出宫。
承安殿外,风雪如故,宴修谦缓缓转身,瞧见来人,笑了笑。
“陛下真的要封了这殿?”
“摄政王觉得不该吗?”
宴朝也跟着一笑:“依陛下的意思。听说陛下允许了良妃的请命?”
“父皇藏起的圣旨中言,是此女揭露了叛贼左相之罪,只为求出宫,朕以守皇陵的名义送她出宫,允其庶人身份,她求自由,便就出去吧。”
“陛下仁慈。”宴朝道。
如此,宴修谦才终于又正色看他一眼:“摄政王今日来,可是为了那道折子?”
“陛下。”宴朝抬眸,却是跪下。
“摄政王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宴朝却是摇头:“陛下,准确来说,我该要称呼陛下一声皇叔。”
“……”宴修谦的手指微收,他退后一步,深深瞧住面前人。
“陛下,这摄政王,我坐得不踏实,”宴朝平静道,“这皇宫之于我,多有罪孽,实在没有留下的必要,余生只望做个闲散人,看山看水,守一人一生,别无他想。”
“你……”
“皇叔,你会是个明君。”
风雪不歇,新帝望着那殿宇新阶,在他身前,是刚刚被搁下的朝笏。
“陛下,今日除夕,该回去了,百官还在等陛下主持国宴。”
新朝的第一个年,自然该是举国欢庆。
宴修谦叹了一息:“你可知道,朕与他,此生合作了两次,每一次,都是朝堂震动。他当比朕,更合适做这个皇帝。”
“陛下,他是晚辈。”说话的人是已经一身文官朝服的央临。
新帝一笑,那个人走了,留下了所有,无论人还是权,独独带走了他自己。
“朕听说,这次西戎王亲自来了?”
“是。”
“为了求亲?”
“是,”央临点头,“为其王弟虢邕求娶前镇国将军之女。”
今日是除夕,岑州贺府早早已经张罗开了。
贺思今肚子大了一圈,身子却也不显笨重,还算轻便,她正指挥着兔崽子铁桃符。
贴得差强人意,她挥挥手终于是放兔崽子玩儿去了。
贺思楷周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对了,丑哥哥说学堂里的梅花开了,要我去他那儿折几枝回来,阿姐屋里要吗?”
“你丑哥哥如今倒是又开始文雅起来了,”贺思今想了想,“梅花就算了,你去喊你丑哥哥过来一起吃年夜饭,别等到晚了饺子都凉了。”
“好嘞!”贺思楷跑得快,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溜出去,不过小兔崽子很快就稳了身形跑远。
廿复如今在岑州建了书堂,做起了教书先生。
说起来,以他的学识,还当真合适,就是跟着他,贺思今觉得兔崽子越发活泛了。
而且这个辈分,它实在是有点乱,颇有点各论各的感觉。
贺思今想着,倒也不算吃亏,总归都是长辈,叫叔叔还是叫哥哥的,也无妨问他拿红包不是?谁规定兄长不能给压岁钱了?
这肚子里的是还没出来,今年就由兔崽子问他多讨一份来,也没什么不妥。
雪落了一头,她站在府门前,细细又瞧了那新贴的桃符,伸手拢了拢大氅衣领。
那人,也该是要回来了吧?
嘚嘚的马蹄声起,入得耳畔,犹似光阴辗转。
她忽得回首,只见一人一骑,踏雪而来。
“驾!”
今生第一次见他,是人群中的一个回眸。
如墨轩里被他拦住的书架,郑重递进掌心的扳指,小心插在发中的玉簪。
水中被托起的力道,大婚喜帕下伸来的手,夜色下一点点折起的花……
无数的记忆走马灯一般滚过。
这一生,路过繁花,亦走过荆棘。
尝过甘甜,亦品过苦痛。
好在是,她不曾走,他总会归。
一如现下奔向自己的身影。
宴朝纵身跳下,门前的雪扫了又落,积了薄薄的一层银霜。
唯有那门前人未动,是他唯一的眷念。
那是他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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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