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了窗户, 清风透了进来。李清露打扫了地上的灰尘,又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掸架子上的灰。他的寝殿十分豪华,只是透着一股冷清的感觉。
李清露走到一面墙跟前,看着卷轴上的宫装丽人,见旁边写着恭贺钟教主二十岁寿辰,落款是朱剑屏敬上。她心道:“这就是他姐姐?”
画上的女子容貌美丽,眉眼含笑,手里拿着一朵牡丹花,是个明艳的美人。
书架上放着七弦琴,上头积着一层灰,很久都没弹了。李清露随手拨了一下,琴的声音十分醇厚,可惜遇到的主人不是个风雅之人。徐怀山不爱琴棋书画,也不好文墨,不知道有什么爱好。
李清露打扫着房间,寻思这人也太无趣了,一天到晚只是练功打坐,难道一点爱好也没有么?
她掸完了灰,打开橱子,帮他整理里面的东西。她收拾了片刻,打开一个低矮的柜门,见里头放着个竹篮子。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布,她揭下来一看,里头装满了大小不一的木头圆球,都是紫檀木的。旁边又有个篮子里装着刨子、锯子、小刀和一些紫檀的木块。
李清露歪了歪头,心想:“原来他喜欢做木工,也不是一点爱好都没有嘛。”
她拿起一个【木球】,见上头刻着一个圆圈,中间又有个凹陷,整体打磨得十分光滑。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把篮子放了回去,把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收拾完了,又给花草浇了水。有侍女从外头摘了新鲜的荷花回来,插在一个青瓷的大花瓶里,摆在桌上。
李清露也没事做,便在屋里休息了片刻。约莫辰时,云姝带人送饭过来了。她见屋里打扫的一尘不染,床也铺得整整齐齐,赞赏地点了点头。
盘盏里的粥饭冒着热气,徐怀山还没回来。云姝道:“教主应该在练武场,你去叫他吧。”
之前的几天,云姝带着她在山上转了一圈,把各个地方都看了一遍。李清露记得练武场在最西头的山峰上。她出门穿过吊桥,走了一阵子,便到了西峰。
徐怀山坐在山崖边上,屈起一条腿蹬着一块大石头,胳膊搭在膝盖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不住舞动,他的神色淡漠,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清露把脚步放得重了一些,道:“教主,该吃饭了。”
徐怀山没回答她,整个人莫名透着一股孤独感。山风这么大,他也不怕被吹下去。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徐怀山却道:“陪我待一会儿。”
李清露只好站着不动了。演武场上铺着方青石砖,地上有些剑痕,也有刀斧砍过、重物砸过的痕迹,还有些黑色的污迹,斑斑驳驳地渗进石头的缝里,跟青苔生在了一起。
周围摆着兵器架,上头放着刀枪剑戟,还有些流星锤之类的异型兵器。徐怀山道:“小时候我和我姐经常在这边练功。”
李清露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徐怀山与其说是跟她交谈,倒不如说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他自嘲地说:“其实也不算是练功,就是挨打罢了。大孩子打小孩子,根本不讲什么招式,骑在身上就是一顿拳头。刚来的头两年,我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唯独练了一身挨打的本事。”
他道:“挨揍的时候,要把胳膊举起来护住头,浑身的肌肉绷起来,蜷着身子护住内脏。万一被弄伤了眼睛、打出了内伤,就成了没用的废物,纵使不被人打死,半夜里也要被拖去喂狗的。”
他说:“刚来的时候,我年纪最小,好几次差点被人打死。后来我姐看我可怜,便护着我,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我那时候很感激她,说等以后长大了一定好好保护她。可后来我长得比她高了,力气也大了,却没能护得了她。”
李清露有点伤感,这两个人从小相依为命,难怪他跟她姐的感情这么深。徐怀山回头看着她,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你么?”
李清露道:“为什么?”
徐怀山道:“因为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她来。”
李清露想起了他寝殿里挂着的那幅画,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姐是鹅蛋脸,生着一双凤眼,有种阳光般的灼热感。而自己是瓜子脸,眼尾下垂,气质偏清净。她其实跟钟玉络一点都不像,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想说,跟她在一起,会让他想起至亲的人,有一种信赖的感觉。
虽然被人信任是件好事情,但李清露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并不想当他的精神寄托。
徐怀山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我需要你陪着我。她走了,我一个人不习惯。”
李清露道:“你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徐怀山冷笑了一声,道:“我管你愿不愿意呢。”
李清露无话可说,片刻叹了口气,他这乖戾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换成别人有他这般经历,恐怕会变得比他还要糟糕。她道:“你师父呢?”
徐怀山漠然道:“我师父是孙孤诣,他很严厉,我很少跟他说话。他活着的时候一直瞧不上我,他喜欢我姐那样的。”
能把那么多孩子扔在活死人坑里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善类。他对于他师父没有什么好的记忆,一提起孙孤诣就十分冷淡。
李清露道:“你师父是怎么过世的?”
嗡——
眼前的情形骤然扭曲了一下,周围的一切生出了重影,杂乱的噪音充斥着他的耳膜,让他难以思考。
嗡——嗡嗡——
李清露觉得他的情形有些怪,小声说:“你……没事吧?”
徐怀山一瞬间仿佛被她问懵了,想了一会儿,陷入了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又有些恍惚。
他说:“师父好像是……年纪大了,自然死了。”
李清露觉得有点奇怪,他师父武功高强,晚年又在修长生,不至于这么早就衰老吧。徐怀山想了想,又说:“不对,好像是被火烧死的……还是被水淹死的?”
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又陷入混乱之中了。李清露跟他相处了这段时间,对他也有所了解,意识到有两件事不能提,一是关于他姐的事不能提,二是关于他师父的事不能提。一旦提起来,他的脑子就开始犯糊涂。
周围好像有许多杂乱的声音在干扰他的思考。徐怀山十分困扰,伸手捶了捶头,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李清露看着他,生出了一点同情。她轻声道:“饭要凉了,咱们回去吧?”
徐怀山的眼瞳黯然无光,过了好一阵子,仿佛才明白了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个样子,跟平时欺负她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李清露有点难过,挺好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徐怀山的头隐隐作痛,沉默着站起来,径自走在前头。李清露连忙快步跟上去,和他一起走了。
早上用完了饭,徐怀山的头一直在疼,云姝让人把郑神医请了过来。郑雨寒给他诊了脉,沉下脸道:“教主,早说了让你这段时间好生休息,你偏要带人出去打架。之前给你用的药都白吃了。”
徐怀山敷衍地嗯了一声,半闭着眼,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够疼的了,想让郑雨寒少说两句。
郑雨寒也知道他难受,没再责怪他。他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了一包银针,让他把衣裳脱了。
李清露连他洗澡都见过了,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见他浑身上下扎的像个刺猬似的,有些可怜。扎针自然是疼的,但比起头疼来说,又不算什么了。郑雨寒下针又快又稳,扎完要留一段时间针。李清露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郑雨寒看了她一眼,见这小姑娘长得十分漂亮,又透着一股温柔轻灵的气质,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教主会为了给她出头,带人出去折腾这么一趟。
李清露清楚自己在别人眼里大约跟妲己褒姒差不多,有点不自在。虽然他一直什么都没说,但从他身边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徐怀山为了帮她确实费了不少力气。她不但连累他的不少兄弟受了伤,也耽误了他养病。
李清露知道自己欠他的,心里有点愧疚。她暗自想,若是以后他不欺负自己,她就好好地照顾他,陪着他把病治好,也算自己报答他的恩情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郑雨寒把针拔了下来。他开了药,让人熬了送过来,嘱咐道:“立秋之前,教主都别再出去了,就在山里好生养病。”
徐怀山答应了,他针灸之后十分疲倦,倒头就睡。李清露也没什么事做,便在碧纱橱后头拿了个绣箍,做点针线活打发时间。
过了中午,天上聚起了一大片乌云,风渐渐大了起来。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气息,要下雨了。
李清露放下绣箍,去关上了窗户。外头天阴着,屋里也暗沉沉的。徐怀山在睡梦里感到一阵凉意,雨腥气扑面而来。远处传来一声雷鸣,他想醒过来,却又睁不开眼。
他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忽然间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把乌云撕裂了一道口子。大雨噼里啪啦地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把衣裳染得通红。
他伸出手,红色的雨穿过他的指缝淌了下去——不是水,是血!
浓重的血腥气包围着他。徐怀山的头上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向后退去,可铺天盖地到处都是血雨,他能逃到哪里去?
血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膝盖。徐怀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觉得自己要淹死在这片血海里了。他拼命向前奔跑,血水翻涌着,在身后追逐着他。
徐怀山慌不择路,跑进了一间屋子里,猛地关上了门,把汹涌的血水挡在了外面。
他拴上了门,血水从门缝里一点点地渗透进来,滴答、滴答、滴答——
红色的水滴淌下来,落到地上没有积成水洼,却变成了一颗颗红色的珠子,弹起来,又落下,滴溜溜的滚得满地都是。
他心里一阵慌乱,连忙弯腰去捡,心想:“少了一颗就糟了!一颗也不能被人发现,都得捡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陷入了这种执着,却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漏掉一颗。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他捡了九十九颗珠子,最后一颗被他指尖一碰,滴溜溜地滚进了床底下。
徐怀山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心中焦急不安。他把手伸进去摸,身子忽然一僵。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股力量极大,将他狠狠地往床底下拖去!
徐怀山被恐惧慑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已然被拽的趴在了地上。闪电骤然间照亮了屋子,也映出了床底下的情形。
孙孤诣就躺在床下,直勾勾地看着他,枯枝似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老头儿的脸上带着狞笑,皱纹都聚在了一起,阴森森地道:“还有一颗……在我这儿呢!”
徐怀山吓坏了,拼命挣脱了他的钳制,向后退去。他像一条鱼一样弹了一下,猛地醒了过来,大口地喘着气。外头电闪雷鸣的,难怪他会梦见下雨的情形。
李清露被他惊醒了,点起了一盏灯,起身过来看他,道:“怎么了?”
徐怀山喃喃道:“【红珠子】……还没捡干净。”
“啊?”李清露茫然地看着他,“什么红珠子?”
徐怀山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勉强定住了心神,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李清露道:“亥时了。”
徐怀山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他回想梦里的情形,一切都真实的让人恐惧。红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了一地,他总也捡不完。
李清露见他头上都是冷汗,掏出手绢递给他。徐怀山接过去,手还在微微发抖。他的眼神发直,浑身僵硬,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
他终于想起来了,师父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还是自己去给他收的尸。当时孙孤诣的身体都僵硬了,两只枯枝般的手向上伸着,仿佛还要拖几个人下去给他陪葬。
这人活着的时候让人害怕,死了也格外骇人。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双手掰下去,直到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忍不住寒毛直竖。
他满脑子都是孙孤诣恶狠狠的模样,总觉得他就藏在床下面,实在不能安心。他起身端起了灯,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生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犹豫了片刻,弯下腰照亮了床底。下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徐怀山松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放下灯,喝了一杯水,脸色依然很难看。李清露有点担心他,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徐怀山没回答她,只是道:“睡觉吧。”
他不想说,李清露也没再多问。她要把灯熄了,徐怀山却道:“这盏灯留着。”
外面风急雨骤,这一点灯光虽然不算太亮,却也能驱散一点心中的恐惧感。
他在这个位置上,见过太多跟死亡有关的事,包括他一路走过来,也不免要造杀孽。李清露帮他给上了被子,想了想道:“如果真的害怕的话,你可以念一念佛的。”
徐怀山沉默着没说话,轻轻地闭上了眼。李清露回到了碧纱橱后面,看着那一点朦胧的灯火,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他是业力司的教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让这样一个魔头去祈求神佛的庇佑,说不定他会觉得自己是在讽刺他。
次日一早,徐怀山吃了饭,起身道:“有事么?”
李清露摇了摇头,他便道:“跟我出去走一走吧。”
雨下了大半宿,此时地上还有些积水。院子里的竹叶尖弹了一下,一滴雨水溅在了徐怀山的脸上。他蓦然间想起了昨天夜里的情形,铺天盖地的血雨落下来,要将他淹没。
李清露说的不错,若是总做噩梦,还是找些托庇为好。就算神佛未必听得见,起码能给自己的内心一点安慰。
他走到了半山腰,前头的小竹林中露出一座院落,白墙上有个月洞门,上头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门匾,写着慈航渡三个大字。
他迈步走了进去,李清露抬头向前望去,见正面是一个紧闭的大殿。徐怀山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座高大的神像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殿里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到处都积着灰尘,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李清露实在想不到,这种魔头聚集的地方,居然还会有佛堂。
徐怀山把蜘蛛网撕下来,瞥见了她惊讶的表情,道:“你觉得无量山上不该有佛堂?”
李清露道:“我确实没想到,你们还会信这些?”
“这佛堂从建教起就有了,”徐怀山淡淡道,“此处名为业力司,祖师爷自然是相信因果的。”
李清露忽然意识到无量山、业力司,这几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佛性,芸芸众生轮回于六道之中,富贵贫贱、寿命修短,都由业力决定。起这个名字,颇有发下愿心,要消解世间业力,度化众生至无余涅槃的意思。可见他们的祖师爷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她道:“你们的祖师是什么人?”
徐怀山道:“祖师爷叫无相禅师,是一位从西域来传播佛法的高僧。他晚年在无量山建立了业力司,本来的宗旨是要度化众生的,可惜后人陷在魔障之中,互相残杀,把这里变成了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