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露在无量山待得久了,觉得这里的人其实都不难相处。郑大夫虽然性情严肃,医术却很高超。以前她每次来月事肚子都会胀痛,去找郑雨寒把脉。郑神医说是气滞血瘀,给她开了药,又嘱咐道:“平常少吃凉的。还有你这身体也太瘦了,平常挑食么?”
李清露摇头道:“不挑。”
郑雨寒道:“香菜吃吗?”
李清露道:“不吃。”
郑雨寒便笑了,神色也没那么严肃了。他道:“年轻人别太嘴硬,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
她老老实实地吃了半个月的药,再来月事时居然就不疼了。郑雨寒把脉的时候,看见了李清露手上的疤痕,隔天给了她一盒药膏,让她每天早晚涂在手上。她抹了这些天,发现疤痕淡了不少,虽然不能完全消失,却比以前好看多了。
李清露十分感激他,这人的医术高超,在外面也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要来业力司生活?
她心里这么想,忍不住跟云姝说了起来。两个人在莲华殿打扫,云姝掸灰,李清露整理杂物。云姝心不在焉道:“只是看起来好罢了。不是在外头没活路的人,不会选择来这里。孙孤诣在的时候,这儿就像个活地狱,天性狠毒的在这里如鱼得水,被迫来到这里的任人鱼肉。死了的人埋进土里,半死不活的人也会来这里等死。郑雨寒就属于心如死灰的那种人,他外号叫见死不救,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清露还是头一次听这个外号,有些诧异,道:“他医术这么高明,治好了许多人,怎么会是坏人?”
云姝沉默了一下,道:“你看走眼了,死在他手上的人最多。整个村子三百多个人,因为他都死绝了。”
李清露吃了一惊,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手上会有那么多人命。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道。
云姝看了一眼四周,没人过来,她轻声道:“郑神医的老家在东南那边的渔村,他爹是当地有名的医生,宗族的人都很信任他。后来族长病重,他爹没能把人救过来。族长的儿子便怀恨在心,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把他爹打了一顿,活活地把人打死了。”
李清露啊了一声,觉得郑老爹实在冤枉。大夫只能治病,又不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治不好也不能怪郎中啊。她道:“没人管得了吗?”
云姝道:“那种小渔村里,宗族势力比当官的强大,族长就是土皇帝了。他们想打谁就打谁,哪有什么王法可言。”
李清露想他那时候应该十分难过,忍不住叹了口气。云姝道:“他这人心思藏得深,就算心里恨得滴血,嘴上也从来没说过。他葬了父亲之后,就摘了门前的葫芦,不再行医了。后来村子感染了瘟疫,他见死不救,趁夜独自离开了村子,让那三百多个人都死绝了。”
李清露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毕竟那些人里不光有害死他爹的恶人,还有许多无辜的妇孺老人,他们又不曾得罪过他,却在最需要他的时候被抛弃了。
云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件事之后,他内心一直很不安。他在外漂泊了好几年,听说业力司是人间的活地狱,专收没人敢要的恶人。他心灰意冷,就来到了这里,觉得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孙教主见他医术高超,便留他在山上给人看病。他想寻死也寻不成,便凑合着活到了今天。”
李清露总算明白了郑雨寒为什么总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有些同情他。他余生待在这里,少与外人接触,大约也是一种自我惩罚吧。
就连一个不会武功的郎中,都有这样的过往。这山上的人,恐怕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
云姝打扫完了大殿,去烧了一壶茶,道:“歇会儿吧。”
李清露在她对面坐下了,云姝泡了一壶铁观音,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淡淡的兰花香气弥漫出来。李清露喝了一口茶,想着刚才的话,心有些沉。
徐怀山平日里除了跟郑雨寒打交道之外,就是跟朱剑屏走的近了。朱剑屏一派文质彬彬的模样,身上带着一派清贵之气,跟那群舞刀弄剑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
她道:“军师没受过罪吧,他是怎么来无量山的?”
云姝道:“他呀……不好说。”
李清露道:“怎么不好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么?”
云姝沉默了片刻,觉得反正都把郑雨寒的事告诉她了,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了。
她道:“军师出身于官贵之家,他爹和正妻生不出孩子来,便纳妾生下了他。后来他爹受人牵连,被安了个罪名抄家了,他爹也死在了狱里。主母早年偷偷置办了点产业,出了事就自谋生路去了。他和他娘在老家的破房子里过了一年,后来天最热的时候,他娘旧疾复发死了。”
李清露没想到朱剑屏也经历过这么多坎坷,生出了些同情。她道:“后来呢?”
云姝道:“他倾尽家财买了口薄皮棺材,把他母亲葬下了。然后去古董店给人当伙计,想谋个生路。后来因为他一笔字写得实在好看,办事又聪明缜密,很快就被掌柜的看中了。那间铺子是咱们业力司的产业,正好上一任军师周先生年纪大了,对原来的徒弟不满意,想收个关门弟子继承他平生所学,掌柜的就把他推荐到了无量山。”
朱剑屏还未家道中落时,受的也是一等一的教育,放到众人里自然不会蒙尘。李清露原来还觉得军师有些清高,如今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官贵人家的少爷。
也不知道他来到这里是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在外面长大,他也就是给人算一算账,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来到业力司有名师教导,不辜负他的才华,但他这一生从此也就与阴影相伴了。
李清露道:“他师父比孙孤诣要好一些吧?”
云姝轻轻摇了摇头,道:“他师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虽然不用受皮肉之苦,却也是拼了命读书,比很多学武的人还要辛苦。他若是不成器,早就被扔到活死人坑里去了。”
他那个体格,若是扔到活死人坑里,两天人就没了。李清露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他来到这里也没有任何退路,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想活下去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云姝道:“他花了十年,把他师父的一身本事都学会了,文韬武略、医卜星象,无所不包。他这本事就算去考状元都考的上,就因为他爹是罪臣,他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一辈子待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李清露很替他惋惜,这人小时候没享过他爹的福,长大了还要受他爹的连累。云姝喝了一口茶,道:“活着就是这样,众生皆苦,只是难处不一样罢了。”
云姝说着,神色也有些黯淡,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李清露不知道她有什么苦处,也不敢问。
她记得徐怀山说过,这里的女子都是孙孤诣养的姬妾,就算本来不是,被他看中了也得去侍寝。
钟玉络自己就是女子,很同情其他女子的遭遇。她当上教主之后,便废除了这条规矩,把月练营的女子当成姐妹看待,徐怀山沿用至今。他们姐弟二人解救了很多人,也难怪大家都愿意死心塌地帮他们。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有月练营的姐妹们说笑着经过,谈论乞巧的事。云姝寻思道:“明天就是七夕了,莲华殿这边清净,就在这里乞巧好了。”
李清露是出家人,虽然不讲究这个,也知道乞巧的习俗。七夕当晚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这天乞巧能做一手好女红。不少女孩儿要自己绣嫁衣,对这个节日十分看重,早早地就在期盼了。
月练营的姐妹众多,明天晚上这边应该会很热闹。她忽然想起了钟玉络,不知道她对这些感不感兴趣。这样有趣的节日,若是能跟她一起过就好了。
次日过了申时,月练营前的空地上设了一张香案。上头摆着香炉、瓜果、鲜花,来来去去的都是女孩子。钟玉络从这边经过,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好像很感兴趣。李清露陪在她身边,道:“晚上大家乞巧,教主也来么?”
钟玉络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喜欢,等会儿自己来吧。”
她说着径自走了,李清露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钟玉络回到了云山殿,在窗边坐着,看着远处的侍女三三两两地往莲华殿走去,心情有些复杂。
这里的女孩儿一年到头没什么节可过,七夕对她们来说是个难得能放松的日子。钟玉络若是去了,她们必然要小心翼翼的,玩不尽兴。可若是自己在云山殿前单独摆个香案,也不太合适,毕竟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不是女子了。
她摊开手,看着修长的手指,像竹节一样。徐怀山小时候个子小小的,自己一手就能牵过来。如今他长得人高马大的,自己都得抬头看他了。
以前她以自己美丽的容貌和身材为傲,经常打扮的灿若牡丹,华贵逼人。如今却过的小心翼翼的,莫说涂脂抹粉,就连戴个好看点的钗子都要想半天。徐怀山对她很大方,连身体都肯借给她用,找遍天下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么好的弟弟了。他为自己牺牲了这么多,她也得考虑他的心情,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太阳快要下去了,钟玉络看着昏黄的天空,有些惆怅。李清露轻轻地走进来,坐在一旁烧水,滚水冲在单丛上,发出浓郁的香气。她泡茶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侧脸素净而又秀美。一缕头发落了下来,她伸出小拇指拨到耳朵后面去,姿态轻盈的就像水里的一道涟漪。
她捧着茶盘过来,道:“钟姐姐,喝茶吧。”
钟玉络看了她一眼,道:“她们都去乞巧,你怎么不去?”
李清露想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自己若是走了,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她道:“我笨手笨脚的,平日里不做女红,乞巧也没什么用。”
钟玉络知道她是体贴自己,心里有些安慰。她喝了杯茶,朱剑屏从外头进来了,道:“教主,属下有事禀报。”
他手里拿着一叠簿册,是上一季三个堂的收入和四个营的支出。业力司的收入都来自于三个堂口管着的产业,这三个堂对于业力司来说就是生存的命脉。如今只有天覆堂听主教的指挥,实在让人烦恼。徐怀山早就想把另外两个堂口整治一下,奈何身体一直不好,只能暂时拖着。
四个营的人虽然多,但在山上开辟了田地,平时自己耕种,有菜蔬也有粮食,甚至还饲养了家禽和牲畜,吃饭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大伙儿的月例还指着堂口的收入来发,天覆堂一个堂口支撑这么多人,实在有些艰难。
钟玉络接过簿册看了一眼,这个季度虽然结余不多,起码没有赤字。
朱剑屏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显得有点烦恼。钟玉络道:“你有心事?”
朱剑屏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道:“钱不够花,今年夏天生意不好,天覆堂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另外两个堂□□的钱比上一季少了一半。往年本教都给各营发消暑钱,今年发不起了,大家都颇有怨言。山上有这么多人要养活,不开源,光节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把账本翻了几页,道:“你想怎么个开源法?”
朱剑屏道:“人和堂和地载堂的堂主早就有不臣之心,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把那两个堂口收回来?”
那两个堂口管着的铺子本来就是业力司自己的产业,不过是委托给那几个堂主经营。只是天高皇帝远,时间久了,他们便把那些商号当成了私产,对主教也变得敷衍起来。再加上钟玉络和徐怀山年纪轻,那几个人不把教主放在眼里,常常中饱私囊,不老实上缴营收。
钟玉络也为这事烦了一阵子了,她把簿册一搁,道:“你们做好了部署,想打就打。先笼络住一个,对另一个动手,尽量能谈下来的就别强攻。打来打去都是自己人,死伤多了小心有外人等着捡便宜。”
她说的是金刀门,姚长易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业力司的堂口,想要吞并他们的产业。孙孤诣做了一辈子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身后却留下这么个内忧外患的摊子,实在让人头疼。
这不是件小事,到底还是得徐怀山做主。朱剑屏等了他很久了,一直没等到他出现,只好先来问一问钟玉络的意思。
李清露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不感兴趣,去小厨房转了一圈,片刻搂着个笸箩回来了。
笸箩里装着几个绿色的果子,一边长着尖尖的叶子,就像鸡头一样。钟玉络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李清露坐在罗汉床上,用小刀划开一个,从里头挤出一颗颗褐色的小果子,一边道:“鸡头果。白天我看有人在水塘里采,就让他们送到小厨房来了。”
钟玉络道:“这怎么吃?”
李清露道:“玉虚观附近的水塘里就有,剥出来直接煲粥,磨成粉做糕点也行。补虚安神的,教主夜里睡得不安稳,吃点这个对身体有好处。”
钟玉络露出了一点笑意,觉得这小丫头心里有自己,平日里没白疼她。朱剑屏来都来了,打算多坐一会儿。三个人待在一起,这个七夕节总算不太孤单。
他们坐在窗户边上,向外一望就能看见星星。银河横亘在夜空中,灿烂而又辉煌。钟玉络抬头望着星空,脸上带着笑容。从前很多不开心的事,她好像都忘记了,只觉得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朱剑屏坐在她对面,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也觉得这样的情形十分难得。李清露悄悄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这两个人其实挺般配的。朱剑屏的年龄比钟玉络大两岁,容貌又好,不但事业上能帮她,生活中也能照料她。
听云姝说,朱剑屏从前就很喜欢钟玉络,不过两个人的性格都要强。钟玉络喜欢能够忍让她的,而朱剑屏的脾气清高,不太能对人让步。后来她认识了白子凡,这人极会做小伏低,又会哄女孩子开心。饶是钟玉络身为一派的教主,到头来还是看走了眼,所托非人。
眼前的人明明是徐怀山的模样,周围的人却能透过他看到钟玉络的影子。朱剑屏的神色柔和,又有点忧伤,显然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候他觉得她还没有离开,依然鲜活地在他们身边,有时候却又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却还是忍不住凝望她的影子。就算是镜花水月,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钟玉络从小在活死人坑里长大,不了解寻常人家的姑娘是怎么过七夕的。她道:“这个节还有什么别的过法?”
朱剑屏一个大男人,自然也不知道,两个人一起看李清露。李清露费劲地剥出一颗鸡头米,心想:“我从小修道,我也不清楚这些啊。”
她寻思了片刻,想起了秦招娣说过的习俗,道:“可以逮一只喜蛛,装在盒子里让它结网。明天一早打开来看,如果网织的密实圆整,就说明这一年针线活做的不错。”
钟玉络笑了,觉得有些意思。她四下环顾,大殿里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蜘蛛。李清露道:“不过大家一般都是吃点瓜果,看看星星就好了。过节嘛,开心最重要。”
远处传来一众女子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月练营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拿着红线对着月亮穿针,玩得十分开心。从前孙孤诣在的时候,所有人都压抑的很,根本不会过这种女儿节。
钟玉络看着远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她虽然从小受尽苦楚长大,却不愿让别人再受她经历过的罪。业力司也是从她接手之后,才从活地狱一点点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