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烈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那你老实说,刚才见徐怀山,都跟他说什么了?”
卢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了,只得道:“他问我堂里最近怎么样,我说没有动静,又说屠堂主整天喝酒……不管堂里的事,他听了很放心,我就回来了。”
屠烈点了点头,道:“很好,以后他再问你,还是这么说,明白么?”
下山虎庞大的身影像山一样笼罩在他身上,神色里透着威胁。卢响知道自己一家人的性命都攥在他手里,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得点了点头,道:“小人知道了。”
城西接连好一阵子都没有动静了,屠烈仿佛已经彻底放弃了。这天出了太阳,申平安处理完了堂里的事,下午在街边的茶坊里坐了一会儿。
冬天的阳光看着炽烈,晒在身上却没什么感觉。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干净,几只麻雀从屋檐上飞下来,在雪堆上跳了几下,又迅速地飞走了。
申平安穿着一身蓝色的棉道袍,靠着窗户坐着,忽然见前头的街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路上的行人见了他们,都连忙躲到了一旁,小孩子直接放声大哭起来,好像见到了凶神恶煞一般。
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虎屠烈。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裳,外头穿了一件白色的外袍,还在为他儿子悲痛。庄宁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黑色下裳,挎着刀跟在屠烈身旁。他身后又有十来个侍卫,每个人的刀鞘上都缠着一块白纱。
申平安眉心一跳,不知道这些人明目张胆的来业力司的地盘干什么。要是想打架,这几个人也不够啊,难不成是来找自己聊天的?
几名人和堂的侍卫从茶坊后门转过来,低声道:“堂主,要撤么?”
申平安道:“不用,我看看他想干什么。你们去后头候着吧。”
他一摆手,几人便去后面埋伏起来了。屠烈走进了茶坊,庄宁和其他侍卫守在大门外,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
屠烈依旧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撩衣在申平安对面坐下了。这才半个多月没见,屠烈的头发都白了不少。习惯了出生入死的人,对杀气很敏感,屠烈向后扫视了一眼,仿佛感到有伏兵,却只当做不知道。
他道:“申副堂主……喔不对,现在你是人和堂的堂主了。高升了,不请我喝杯茶?”
申平安微微一笑,道:“该请,小二哥,来壶明前龙井。”
小二答应了,片刻送了茶上来,淡淡的香气飘在屋里。申平安道:“最近怎么样了,还难受么?”
屠烈发现这人胆子是不小,自己带了这么多人来,他居然还敢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他横眉立目道:“废话,你儿子死了你不难受?”
申平安淡定道:“我没儿子,连家都没成呢。”
屠烈道:“你打光棍还打出优越感了!”
申平安笑了,往椅背上一靠,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个道士,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丢人。”
屠烈看他是不想好好说话了,索性反过来戳他伤口,道:“你身上不疼了?”
申平安之前被他关在地牢里打了好几顿,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果然有点恼火。
他冷冷道:“早就没事了,只是皮肉之伤好治,心痛难医啊。”
屠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里又难受起来。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哑声道:“我的小虎……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他娘死得早,我跟他相依为命,他对我很重要。”
申平安点了点头,给他倒了杯茶,道:“理解,节哀。”
屠烈静了良久,仿佛想起了从前的事。他慢慢道:“小虎十岁那年,我还让你给他算过命。你说这孩子什么……财旺滋杀,要倒霉在女人身上,多念书才能有救。我当时还嫌你晦气,后来找了好几个半仙看了,都跟你说的差不多,我才信了。”
申平安喝了口茶,长长地叹了口气。屠烈道:“这些年我一直按着头让他念书,还请了城里最有学问的先生教他,结果还是没能救得了他。”
屠烈的声音哽咽起来,抬起大手捂着眼,一副无助的模样。他平时再凶横,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而已。
他抹了一把眼泪,喃喃道:“都是命啊……老天要把我的儿子收走,我拦不住。”
申平安看着他,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屠烈一副憔悴的模样,疲惫道:“我儿子没了,我也不想争什么了。我就想守着城西这点地,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申堂主,你觉得怎么样?”
他愿意放下仇恨就此罢战,申平安当然是求之不得。但屠烈这人性情狡诈,申平安也不十分信他的话。他笑了一下,道:“咱们混江湖的讲究以和为贵。既然屠堂主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愿意的。”
两个人沉默地看了对方一眼,屠烈道:“那就这样了。”
屠烈拿起茶杯,跟申平安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算是跟他达成了协议。他做事干脆利索,把话说完就站起身来,出了大门一摆手,庄宁便带着侍卫跟他走了。
隔间埋伏的几名侍卫走了进来,低声道:“申堂主,他们什么意思,来求和的?”
又一人道:“他不想打了?这人的话能信么?”
申平安沉默了片刻,把玩着茶杯道:“谁知道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回去把家守好了就是了。”
第四十七章
天色将近黄昏, 徐怀山坐在书房里,正在看无量山送来的信。段星海把山上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自己出来这段时间, 家里一切安好。徐怀山提笔写了封回信, 让徒弟好生看家, 自己过了年再回去,有情况随时来通报。
屋里有点冷,他搁下笔,感觉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了。李清露捧了个小炭炉过来,外头垫着绒布套, 让他揣着捂手。徐怀山把信封起来,让人送回无量山去。
朱剑屏掀开帘子,进屋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了,道:“忙着呢?”
“没事, ”徐怀山转头看着他,“你最近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
朱剑屏道:“什么奇怪?”
“安静啊, ”徐怀山道, “屠烈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是这么老实的人么?”
“让人骂消停了吧, ”朱剑屏道, “前阵子铁憾岳从牢里逃出去的事让姚长易知道了。姓姚的把屠烈叫到洛阳总堂骂了一顿, 他现在灰头土脸的, 敢不老实么?”
徐怀山一扬嘴角,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那疯子逃出去了,最害怕的人就是姚长易, 现在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他道:“好事啊, 让他们狗咬狗就行了。那疯子去哪儿了?”
朱剑屏道:“听说他去荆州苏家大闹了一场, 被苏雁北赶出来了,之后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徐怀山倒是不担心会找不到他。像这样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兴起一场大风浪,只要他还在外头,总会有消息的。
朱剑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屠烈昨天来了城东一趟,跟我师兄喝了杯茶。”
徐怀山寻思着那两个人势同水火的,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俩居然能坐在一起喝茶。
他道:“说了什么?”
朱剑屏道:“下山虎卖了一顿惨,说他儿子死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想就此罢手,不想再跟咱们斗了。”
徐怀山沉默了片刻,回头看李清露,道:“你信么?”
李清露的水烧好了,冲进了紫砂壶里,摇了摇头。滚水冒着白气,把茶香激了出来。徐怀山端起茶一嗅,叹出一口气道:“这话连清露都不信,他糊弄鬼呢。”
李清露抬眼看他,不满道:“你什么意思?”
朱剑屏道:“他说你好骗。”
李清露哼了一声,徐怀山道:“怎么说话呢,人家姑娘是心地善良,跟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人能比么?”
朱剑屏便笑了,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做好防备吧,别指望他讲信用了。”
徐怀山的神色凝重了些,道:“咱们的人除去伤员还有三百来人,万一打起来,勉强够应战的。地载堂倒是还有人手,但又未必调的动,啧……”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穆广添前几天就回咸阳去了,留下了二百个人护卫他女儿。他眼前一亮,穆拂衣可比她爹好说话多了,若是自己跟她要人,她必然不会拒绝。朱剑屏道:“穆姑娘应该会帮忙的——”
他说着看了李清露一眼,见她去了隔间,低声道:“但是得你亲自去求才好使。”
徐怀山道:“你少给我添乱,想让我后院也失火啊?”
朱剑屏一本正经道:“穆拂衣也是你的属下啊,教主吩咐她做事,她岂有不听的道理。”
说笑归说笑,徐怀山心里清楚,穆拂衣手里的人确实只有自己亲自去求她,才能调的动。凡事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时抱佛脚,自己是得先去跟她打个招呼。
徐怀山寻思着,站起来道:“两天没去营里看兄弟们了,我去走一趟。”
朱剑屏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叨扰了,道:“那我先回去了……对了,你们见我师兄了没?”
李清露拿了件紫貂披风过来,给徐怀山系上带子。她道:“方才我去厨房拿饭,见申堂主提了一坛子酒往回走,这会儿应该在房里。”
朱剑屏喔了一声,道:“我看看他去。”
李清露目送两人出了门,她心知徐怀山去找穆拂衣了,却只当不知道。现在人和堂风雨飘摇的,能有人帮得上忙就不错了,她不想让他为难。
城里似乎平静下来了,却又有种暗流涌动的感觉。李清露揣着暖炉静静地坐着,不管怎么样,自己都盼着大家能好好的。
申平安院子里静悄悄的,门前弥漫着一股烧过火的气息。屋里点着一盏灯,一点红光透过窗户照了出来。朱剑屏在门上敲了敲,迈步走了进去。
“师兄,怎么不多点几盏灯?”
申平安道:“一盏够了。”
桌上摆着几个小菜,放着个酒坛子,两个碗。朱剑屏觉得有点奇怪,道:“一个人喝酒?”
申平安道:“不是一个人啊。”
他一指对面,碗边上放着一把折扇,是师父的遗物。申平安道:“今天是师父的祭日,你忘了?”
朱剑屏一怔,忽然想起五年前这时候,师父肺疾复发,就这么过世了。师父生前更疼爱朱剑屏,可他去世之后,一直记着他的人却是被他忽略的大弟子。
朱剑屏有点惭愧,转身去了隔间。申平安一直供奉着师父的灵位,朱剑屏点起四炷香,默默祷祝片刻,把香插在了香炉里。青烟缭绕在屋里,带着一点寂寥的气息。
朱剑屏道:“烧纸了么?”
申平安道:“烧了。”
屋外放着个铜盆,里头还有些没烧干净的金元宝。朱剑屏在桌边坐下,道:“说起来还是你跟师父更久。其实他一直很疼你的,要是你再认真一点,他早就重用你了。”
申平安靠在桌子边,一手托着下巴,笑道:“不不不,我不如你,哪能跟你比。”
朱剑屏抬眼看他,道:“我怎么听着这么酸呢。”
师兄弟二人坐在幽暗的屋里,动荡的火光照着彼此的轮廓。两人看着对方,片刻都笑了。
申平安道:“你刚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岁,也不怎么说话,就天天跟着我。别人都以为你内向,其实你是不甘心跟这些江湖草莽为伍。”
朱剑屏当初是藏着一股子傲劲儿,这个山上除了师父和钟玉络,他就没服过谁。
申平安感慨道:“以前我也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见了你才知道我还差得远呢。出身对人的影响确实挺大的,我早年跟着个游方道士长大,学了一肚子旁门左道的东西,到底是不登大雅之堂。”
朱剑屏摇了摇头,道:“别这么说,我孤身一人来到业力司,你愿意接纳我,我真的很高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咱们一起玩的情形,你还带我摸过鱼呢。”
从前念书的时候,两个人趁着师父午睡,悄悄去旗营外偷来了一张晒着的渔网。半山腰有个镜子似的小湖,湖里的鱼很肥,几网子下去就能捞到一条大的。两个人抓到了鱼,在湖边生了个火堆,把鱼烤来吃了。
那天的天空很蓝,大朵的云彩倒映在湖水上。朱剑屏还记得拖动渔网时沉重的感觉,哗哗的水声和远处的蝉鸣交织在一起。那一点简单的快乐,让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就连无量山也没有那么阴沉了。
那时候朱剑屏还很崇拜他,觉得师兄什么都会,不光会抓鱼,还认得野草,什么能吃、什么有毒,都一清二楚。殊不知大灾那几年,申平安在外头流浪,吃过草根树皮,也吃过田鼠蝗虫,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为了生存被迫学会的东西。
申平安给他倒了一碗酒,难得正经道:“其实我真的羡慕过你。你虽然家道中落,起码没饿过肚子,贵人运也好。关门弟子嘛,师父对你更偏心一点,把好多舍不得教我的东西都教给你了。”
朱剑屏喝了口酒,知道自己能得到这一切,是申平安让步的结果。
当时师父在犹豫让谁继承军师一职,申平安主动说师弟办事细致周密,适合托付重任。师父也觉得小徒弟跟钟玉络的性情更相合,便把自己的职位传给了朱剑屏。如今申平安在长安待了这些年,日子虽然过得悠闲,却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过。
朱剑屏道:“师兄,你的能力在我之上,人和堂若不是有你在,早就散架了。你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只是看的太通透,不执著于名利罢了。”
申平安笑了,道:“你少给我戴高帽,不爱听这个。”
朱剑屏也笑了,道:“那说点正事吧。教主说屠烈不可能真的消停下来,得防他一手。对面最近有动静么,线人怎么说?”
申平安道:“卢响说没有动静,还说下山虎天天醉生梦死的,没调动过人马。”
朱剑屏皱起了眉头,寻思道:“我倒是听身边的人说,城里最近多了不少生面孔,有点可疑。咱们不是还有别的线人么,怎么最近只有卢响一个人回报消息?”
申平安静了下来,两个人看了对方一眼,感到了不对劲。屠烈这阵子老老实实的,还亲自过来谈判,说不定只是在使障眼法而已。不妙的预感弥漫开来,他们的线人已经靠不住了,金刀门很有可能要有一场大动作。朱剑屏霍然站了起来,道:“我带人出去看看。”
申平安也站起了身,严肃道:“我去通知教主,做好防御的准备。”
夜幕降临了,从各处调集来的人手和云雷堂的人汇合在一起,站在正堂前的院子里。所有人都穿着暗红色的衣裳,头上扎着白色的麻布条。屠烈隐忍了这些天,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要跟业力司的人拼死一战。
他头上扎着白布,在屠小虎的灵位前上了香,道:“好儿子,你放心,爹这就给你报仇!”
有人捧了酒坛子来,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碗酒。屠烈把酒一饮而尽,把碗猛地摔在了地上,其他人也跟着他把碗摔了。屠烈红着眼大声道:“业力司的人杀咱们的兄弟,抢咱们的地盘,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这口气能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