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蝶从梳妆台上拿起面具,对她晃了晃,笑道:“戴上面具,就谁也认不出我了,朴素又如何?”
为了这次出行,庄晓蝶特地询问魔仆,那面具能不能给她也弄一个。
在庄晓蝶看来,这些面具基本上都长一个样子,除了有无流苏和上面纹路颜色的区别。
既然庄晓蝶有要求,魔仆自是应承,而且很快就给她送上了一个面具。
其他魔族的面具都是铜做的面具,看起来半旧不新的,上面纂刻的魔纹寻常人看不出来,但这些都代表着他们和魔尊大人签订的工契和他们的身份。
庄晓蝶手里的面具呈金铜色,魔纹仅在额头处刻下庄晓蝶不懂的文字,面具左耳坠着红金流苏坠子,精巧又好看。
魔仆见庄晓蝶高高兴兴地戴上了面具,忍不住被她所感染,心里也高兴起来,一时忘记提醒庄姑娘,整个魔界只有魔尊大人才会用这种配色和形制的东西。
确实朴素,也是只有这位庄姑娘才配得上这样的“朴素”。魔仆低头浅笑,她已经可以想象出来在庆典上那些对魔尊大人怀有别种心思的魔族,看到庄姑娘会是什么反应了。
庄晓蝶酉时出门,趁着黄昏日落,从唯一能照射到日光的宫殿,手里提着一盏蝴蝶形状的宫灯,乘着金蝴蝶飞起。
她并没有在庆典正式开始的戌时才出门,那个时候或许是最热闹的时候,但却不一定是他们警惕最放松的时候,在庆典开始之前的时间,焦急何激动地等待开始才是魔心浮动的时候。
庄晓蝶虽然并没有让魔仆跟随,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去地牢肯定会被人发现,所以她也没有遮掩。她思来想去,既然没有最好的方法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大大方方地回。
只要能见到杜若明,一切好说。
晚风扬起她的长发,红金流苏坠子是两片高低不一的金蝴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庄晓蝶低头看去,底下的洇水河还在潺潺流淌,瀑布冲撞岩石的声音似乎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
她想起那日祝瑾渊陪着她来来回回玩了十几次漂流,不厌其烦,给了她十足的耐心。
庄晓蝶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而是驱动金蝴蝶,在地牢入口前落地。
不知道为什么,她来找杜若明是为了回家,却有种背着正宫去私会的紧张感。
庄晓蝶收起金蝴蝶,走近地牢入口,还故意把蝴蝶宫灯挂在一旁的树上,动作幅度极大。
原以为入口的看守会上前拦住她,好歹问一问她来做什么,但没想到的是,她晃悠了好一会儿都没人管她,她便大剌剌地往地牢里走。
庄晓蝶因为紧张不敢和他们对上视线,而他们似乎也没有要拦她的意思,竟然就这样让她进去了。
如那日一样,庄晓蝶直接进了地牢,穿过门口法阵,一下子就将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这、这么简单?庄晓蝶因为进来得过于容易,反倒开始不安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问她来干嘛?或者问问她是什么人也好啊!难道他们瞎了?还是她隐身了?庄晓蝶满头问号,但既然她已经进来了,追究这些问题也没有太多意义,说不定前面还有更难的关卡等着她。
其实,就在庄晓蝶前往地牢的时候,祝瑾渊就已经收到了魔仆的汇报。
正殿中的祝瑾渊在魔仆的围绕下,穿上层层叠叠的华服,听闻庄晓蝶出门,但却不是前往庆典的方向,反而去了地牢,顿住了动作。
他挥手屏退魔仆。
作为祝瑾渊心腹的虞龙,和自认为是祝瑾渊得力干将的秋夜紫并没有跟着魔仆一起退下,而是留在了正殿里。
秋夜紫破天荒地穿得像个人了,就是那张脸依旧艳丽,辨识度极高。他正了正衣冠,心想,先前让虞龙抢了风头,这回他一定会小心说话。
祝瑾渊抬起手,在空中化了个圆,双指一并,朝前打去。
空中的圆如云团水汽聚集,一时间还模糊不清,只有隐隐声音传来。
“魔尊大人。”
“都退下。”
“是。”
模糊的水汽散开,空中的圆变成了一面水镜,景象逐渐清晰。
祝瑾渊分出了一缕神识,闪现抵达了地牢,水镜便是神识的第一视角。
“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够信任她?”祝瑾渊抬眼看向一旁的两个下属。
秋夜紫最先开口:“当然不会。若不是那凡……那位庄姑娘形迹可疑,魔尊大人又怎会怀疑她?”
不管有没有错,肯定不是魔尊的错。秋夜紫深谙拍马屁的手段。
听到秋夜紫的话,祝瑾渊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拧得更深了。
虞龙思索了片刻,拱手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1]。庄姑娘并没有鬼鬼祟祟地前往地牢,而是光明正大,甚至戴上了您给她的面具,她不会不知道这面具就代表着您,那魔纹会暴露她的行踪。若她真的别有用心,至少会隐藏行踪,更不敢戴上您的面具。这恰恰说明了,其实她是特意让您知道她的行踪,才前往的地牢。”
整个魔界,谁不知道只有魔尊大人才有资格用那种形制和配色的东西?庄晓蝶戴了那面具,就是在向整个魔界宣告——她和他是一体的。
这对于魔族来说,是个常识,都不需要提醒。
只有庄晓蝶这样的外来者才会不知道。
不过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祝瑾渊的眉头展开,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虞龙所言。
此战,是秋夜紫败了。
秋夜紫决定要暗暗等待时机,肯定是他刚刚先开口,给虞龙排除了错误选项,才让虞龙猜中了魔尊的心思,下回他得后手。
水镜之中,第一视角抵达了杜若明所在的地下三层,但他只是站在暗处,静静地望着隔着法阵,与杜若明对话的庄晓蝶。
庄晓蝶并没有察觉他的视线,只是在奇怪她筹谋了这么久的计划,结果什么都没用上,就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杜若明的面前,和她的男主对上了话。
虽然古怪,但是庄晓蝶琢磨出来了一点东西,她能这样顺利,很大可能是因为魔尊。
而这全都建立在祝瑾渊对她的信任之上。
“姑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那日我不小心伤了你,你的伤势如何?那魔头……”杜若明认出了取下面具的庄晓蝶,他在同牢房的修士帮助下,恢复了伤势,至少可以自己走动了。
庄晓蝶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只挑重点的说:“我叫庄晓蝶,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此话一出,地牢里和水镜前的气氛都变了。
令人惊惧的恐怖魔气自祝瑾渊的身上散发出来,瞬发的威压猝不及防,差点让距离他最近的秋夜紫和虞龙吐出一口血来。
“魔尊大人……冷、冷静。您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庄姑娘要救他吗?”虞龙深知祝瑾渊对庄晓蝶的情意,不管庄晓蝶有没有背叛他,如果现在让魔尊知道她背叛他,最先被怒火波及的反倒是他身边的自己和秋夜紫。
秋夜紫懂一点职场,却不懂恋爱,在这个时候只想不遗余力地把同事兼对手踩下去,但凡虞龙想要帮着说话的,他便要唱反调,说:“这还不简单,吃着碗里,想着锅里。”
祝瑾渊的脸色阴沉,眼眸冷漠,看似平静地盯着水镜,实际上周身的魔气浓郁得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庄姑娘,你只是一个凡人,如何救我?”杜若明并不相信庄晓蝶有救他的能力,甚至觉得她自顾不暇,还建议她现在有机会就赶紧从魔界出去,远离祝瑾渊那个大魔头。
随着杜若明一句又一句地劝庄晓蝶离开,地牢里,仅是一缕魔尊的神识也释放出了可怕的魔气。
寒意悄悄将地面凝出了霜。
“我不会离开他的。”庄晓蝶的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恼怒,像是在生气杜若明说的话,却不知道她气的是杜若明不信她的能力,还是在气他管她的去留。
一句话,魔尊身上浓郁的魔气便消散了许多,压在虞龙和秋夜紫肩膀上的威压也被收回了。
祝瑾渊下巴微挑,身体靠向椅子后背,睨着看向水镜里的人,神情意味不明。
“我直说了,我救你是另有目的,此番过来也是为了跟你定下契约。你如果能发誓,我就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庄晓蝶是过来谈判的,即便她知道自己笔下男主正直善良,是个热血笨蛋,但保不齐有意外。
所以,还是契约最保险。
杜若明皱起眉头,“我曾不小心伤了你,本就该还你一命。庄姑娘有何事需要杜某帮忙,直说便好。”
庄晓蝶:“你是不是有一颗纹路很奇怪的鹅卵石?”
杜若明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石头,展示给庄晓蝶看,“这颗?”
庄晓蝶看到那颗圣石的时候,心潮澎湃,这就是铺在她回家道路上的鹅卵石啊!
“没错!它还有另外四颗。我希望你可以发誓,我把你救出去之后,你帮我找齐这另外四颗,一共五颗,全部交给我。”
杜若明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他出门挖野菜都能挖到天材地宝,让他去寻找圣石,再合适不过。
杜若明得到了这颗石头之后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下意识收了起来,原本打算拿回去给师尊瞧瞧,但既然这位庄姑娘需要,给她也无不可。
他当下就要发心誓。
“不,我不要你用什么神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发誓。”庄晓蝶咬了咬下唇,抬眸对上杜若明那双真诚的眼眸,“我要你用你的正直,你的善良,你所坚守的正义和大道来发誓。如果你违背此誓,就让天道收回对你的偏爱。”
杜若明怔了怔,看向庄晓蝶的神情认真了许多,但也依照她所言的进行起誓。
天雷闪烁,一道微弱的紫雷自他举起的右手打入他的身体和神魂,以示誓言成立。
庄晓蝶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杜若明见状,忍不住问:“姑娘要这些石头做什么?”
在他看来,这只是非常普通的鹅卵石罢了。
庄晓蝶抿了抿唇,垂眸看向手上的面具。
不远处的角落里,祝瑾渊也在看着她。
“我最近有点在意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但我不确定他对我的好是源自于命契,还是源自于什么,我也不确定我对他的在意到底算什么。
“如果能拿到石头,或许就能明白了。”
拿到石头,她就有退路,就有多一个选择。那么祝瑾渊对她来说,就不是唯一且仅有的选择。如果在数个选择里,她还是选择了祝瑾渊,也就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听到这段话的祝瑾渊,结合之前庄晓蝶曾经提出过解除命契的事情,他在脑海里自动翻译庄晓蝶所说的话——
“我最近喜欢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但我觉得他是因为命契才对我好。如果能拿到石头,解除命契,我就能知道他对我的喜欢到底算什么。”
原来他的小蝴蝶也会像他一样,患得患失。
和杜若明说好之后,庄晓蝶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回程的路没遇到一个地牢看守,难不成是都去参加庆典了?
庄晓蝶觉得古怪,正小心警惕着,走到了地牢出口,刚跨过门口的法阵,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与平日里身着常服的他不同,今日的祝瑾渊穿着红白配色的华服,立领衬得脖子修长,俊美的容颜压住了金饰的华贵,一双漂亮的异瞳朝庄晓蝶看来,里面藏着她捉摸不透的感情。他宽肩窄腰,身姿笔挺,立于河水旁边,手中握着一盏蝴蝶宫灯,正是她刚刚提过来的那盏。
庄晓蝶也猜到他会知道自己的行踪,甚至猜测他会不会直接跟进地牢里,所以她对杜若明说的话也有所保留,但没想到他来都来了,却没有进去,而是在外头等她。
在等她的这个过程里,他会不会胡思乱想?毕竟他是那个她才不见了一会儿,就像是要碎掉的魔尊大人。
“祝瑾渊,让你久等了。”
庄晓蝶神情自若,根本没有被他抓包的慌张,这也就肯定了虞龙先前跟他所说的话,她行得正,坐得端,并没有要背叛他的意思,反而是故意让他知道她的行踪。
祝瑾渊听她这句话,便知道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跟她进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庄晓蝶快步走了上来,然后挽住了他的手臂。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虽然只是挽住了他的手臂,但也让祝瑾渊心脏狂跳不已,即便心里有疙瘩,也全消了,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我来地牢是为了见杜若明,他可以帮我们解除命契。”这只是其中之一。她也不算骗他,毕竟回家了,不在一个次元,命契就自动解除了。
果然,他猜对了。祝瑾渊这么想着,目光凝在她挽过来的手臂,垂落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压抑住牵起她的手的冲动,把原先打算告诉她的话咽了下去。他也不算骗她,只是稍微隐瞒了一些东西而已。
“你来这里,是担心我会不见吗?”庄晓蝶主动挽住他的手臂,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至于拥抱什么的,对于她来说,还是有点太超过了,心脏会受不了。
祝瑾渊咳嗽了一声,移开视线。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出于一些怀疑的心思才来的这里,看看她要怎么给他一个解释。
但他一看见她,就舍不得对她生气了。
毕竟她都已经主动和他解释了,还要她怎样?她已经足够好了。
“嗯。”祝瑾渊按下翻涌的情绪。
在她说她是去救那小子的时候,他的确有一瞬间想过,她是不是要离开他了。
庄晓蝶微微仰头看着他,从她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避开她视线的侧颜。
因为她的视线过于直白和停留太久,祝瑾渊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在看自己,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薄红染上他的耳朵尖。
这位魔尊大人,似乎真的很喜欢她。他甚至因为不敢确定那个答案,没有走进地牢,而是自欺欺人地站在地牢门口,仿佛只要他不进去,不知道答案,他所想的坏事就不会发生。
庄晓蝶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来都来了,却没有进去,思量过后,脑补出了答案。
“如果……我真的要离开,你会怎么样?”庄晓蝶刚一问出口,心脏便怦怦直跳。
她心里有个答案,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在期待着些什么。按照人设来说,他是反派大魔王,他想要得到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如果最后还是得不到,以他的性格……那就是毁掉。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果是除她以外的话。
祝瑾渊在听到她提出这个可能的时候,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克制着力度才没把手上那盏宫灯给折断。
庄晓蝶注意到了他握着灯柄的手在微微颤抖,周身还升起了不明的寒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情像是在云端往下坠落。她想,早知道就不该提这茬,现在想要补救,却不知道从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