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曲渚眠/平山客【完结】
时间:2023-04-21 20:26:08

  说了一阵子闲话,自有奶妈抱了新出生的一双儿女来给林容瞧,不知是受了惊还是怕人、怕风,这两个婴儿抱进来一会儿便嚎啕大哭。
  林容一向不喜欢孩子,更何况这两个孩子哭个不停,不过略寒暄几句,叫奶妈抱过来瞧一瞧,大家脸面上过得去。
  不过,那两个孩子一抱到林容跟前,哭声便渐渐止住,林容摸摸发顶,见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竟都十分白胖,两只胳膊似嫩藕,望着林容咿咿呀呀,后竟笑出来。
  一屋子的女眷见了皆奇,秦夫人笑着上前:“这两孩子同夫人有缘,一见着您就笑。”
  说着,当前一个妇人上前福身:“这两孩子得了天师的批语,说有夭折之像,活不过一岁。今儿这两个孩子一见夫人就笑,可见夫人贵重,压得住这两个孩子的阴气。婢妾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给这两个孩子取个名字,也叫借一借夫人的福气。”
  林容愣住那里,推辞:“我哪里会取名字?也不知什么字好?”
  那妇人几欲跪下,眼中也带着点泪,道:“求夫人怜惜这两个孩子,好不好听还在其次,只夫人肯取名字,便是他们大大的福气。”
  她这个样子倒把林容架起来了,也叫林容疑惑,大喜的日子,又是百日宴,做什么这样一副欲泫欲泣的模样呢?
  她婆婆秦夫人立刻皱眉,喝止:“好了,这么多客在,取名字是大事,也不急于这一时。”一面又笑着对林容道:“夫人不要见怪,那起子道士说的话有什么准头,倒把她吓着了。这也是做母亲的心,平日里两个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她一准儿生生熬着。”
  林容也打圆场,宽慰那妇人:“父母爱子之心,殷殷可鉴。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我瞧这两个孩子养得这样好,必定能长命百岁。”
  屋内同来贺喜的外府女眷也笑着附和:“是啊,必定长命百岁。一瞧就是有福气的,大奶奶就别多担心了。”
  一位满头银发的别府老太君取过长命锁替两孩子带上:“诶,戴上长命锁,必定平平安安。”
  只那妇人依旧半蹲着福身,迟迟不肯起来,望着林容,有哀求之色。
  一时之间,场面倒是冷了下来。
  林容十分莫名,又是有点生气又是有点可怜她,只好道:“取名字这事,一时也得不了个好的,不好仓促,待我回去了,细细想过了,写了帖子,送来给你,可好?”
  那妇人顿时流出泪来:“婢妾多谢夫人厚恩。”
  秦夫人使了个脸色,一旁站着的几个丫头忙扶了那妇人进屋子里去了:“大奶奶,您又头晕站不稳了,快进去坐着歇会儿。”
  秦夫人立刻发话:“快把大哥儿媳妇儿搀着,别叫她摔了。”又偏头对林容道:“我这媳妇儿什么都好,比儿子女儿强上百倍,就是心太强了些,生了这两个麟儿的时候不顺,出了月子又添了些症候。我叫她歇着,她也不肯,真叫我心疼死。”
  林容只觉得这位大奶奶未免也太奇怪了,又同众人寒暄了一会儿,便听得外头丫鬟婆子禀:“夫人,老太爷说君侯已经到了,叫开席。”
  秦夫人闻言,一脸喜气地站起来,一扫刚才心事重重的模样,笑着同林容道:“夫人,酒宴设在清音阁,请了南府小戏子,哪里凉快,隔着水音听戏,再好不过,咱们这就过去吧?”
  林容点头,随着众人往清音阁而去,清音阁建在曲水上,是极大的一处楼阁,分为左右两处,东边的是男宾,西边坐着的是女眷,之间用彩缎围了起来,互相不可见。
  林容被秦夫人请到主位就坐,刚饮了一杯,便听得对面戏台子已经唱起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暗地堪笑我兄长,安排毒计害刘王……”
  这词似乎不大应景,林容端坐不语,秦夫人站起来,叫了南府戏班的班主过来:“怎么还没点戏,你们倒自作主张,先瞎唱起来?这样的好日子,唱什么《单刀会》,应不上景儿,也不喜庆。快叫鼓乐都停下!”
  又拿了戏单来,请林容点戏。林容并不会这些,在江州更是没听过几出,推让给旁边的老太君,推脱无法,便拣着上面喜庆的名目点了一出。
  刚唱了一折,那边便上来一个道婆,手里捧着托盘,盘里盛着三角黄纸类似寄名符之类的东西,进得阁内一番奉承,念了一句无量寿佛:“府里大奶奶先前在小观供奉的求子符,已然大得了,贫尼今儿特送来府上。”
  这话一出,惹得阁里的人都笑,一个小媳妇儿笑着道:“说这话可得打嘴,这孩子都生了百日了,你们才送这求子符来,不说灵不灵,便是灵,那也是没用?”
  那托盘摆在桌上,求子符画得甚是精美,林容远远瞥见上面仿佛有现代的数学符号,命翠禽拿了一个过来,仔细瞧了,又拆开看了,这才发现自己瞧错了,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符。
  只是她这一番动作,便叫众人注目过来,那小媳妇儿捂着帕子笑:“罢了罢了,现如今大奶奶用不上了,倒是可以借花献佛,献给君侯夫人。”
  众人见林容把那符翻来覆去的瞧了许久,以为是她求子心切,一时也附和起来:“此观求子符也灵,也不需佩戴,放在枕下三日即可。”
  另一人也道:“供奉在白玉观音像前是最灵的,早晚三炷香。不出三月,君侯夫人必定能有好消息。”
  林容讪讪放下那道符,摇了摇扇子,笑:“这子嗣想来是上天注定的,我本也没这样的福气,咱们还是听戏吧。”
  陆慎坐在东边水阁里,脸上的表情和煦,他肯到场一贺,便已经叫老太爷极为高兴了。只不过坐了一会儿,便欲站起来告辞,这东西的水阁,虽隔着锦帐,却离得不过三四丈的距离,他又向来耳聪目明,那妇人半含羞的一句话就隐隐绰绰地传到他耳朵里――子嗣想来是上天注定……我本也没这样的福气。
  他听了脸冷了下去,心里暗道:这妇人果在弄欲拒还迎那一套,越添了三分厌恶。
  偏这位老太爷亲送了陆慎到门口,仗着教过他读过书一年,道:“主公业也娶妻,同君侯夫人和睦些,过得一二年也后继有人,待世子出生、长大成人,我雍地还有什么可虑的呢?先大人在时,常常遗恨陆氏血亲甚少,现如今,我等老臣也尽可以去地下见先大人了。”
  说着说着竟动了感情,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慎站定,罕见地没有反感旁人念叨这些:“老师不必多虑,尽自保重才是。”
  夏侯老太爷这才止住,站在原处等陆慎走远了,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往里去。
  仆人问:“老太爷,是回席上吗?”
  夏侯老太爷摇摇头:“不去了,抬顶轿子来,我要去祠堂里上香。”
第30章
  水阁西侧这边林容在宴席上略坐了一会儿,便借口更衣离席。秦夫人要亲自送她往旁边上房歇息,林容摆手:“不用这样多礼我换身衣裳照样来席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里许多客人,万万不好因我怠慢了。”
  秦夫人这一日暗暗品察,知这位君侯夫人的确是不喜人多尤其不喜人奉承见她这样吩咐,点头称是,叫来她两个女儿指着对林容道:“这是我的两个女儿唤芩香、芩红,就叫这两个丫头送君侯夫人更衣去,她们两个那小楼离这里也近,不过三五十步的路程,女儿家的屋子布置得也干净些。”
  林容不好再推辞那两个小姑娘也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衣裳、首饰皆是一样的形制连身量都仿佛,笑着道:“劳烦你们了。”
  两个小姑娘互相望了望,一个鹅黄衣衫的道:“夫人,请随我们来。”
  那小楼果然很近出了水阁,不过三十来步便到了从楼梯上望过去,还能瞧见对面正在唱戏的南府戏子。
  引至房中,一阵甜香扑面而来,抬头便见一副气势恢宏的《山野行旅图》,屋子陈设虽精美,却一贯布置用些青兰白之色,并不像寻常女儿家软红闺阁之处。那鹅黄衣衫的便道:“叫夫人见笑了,我们两姊妹,虽则名字是香软玉红之类的,但是布置屋子却不喜欢这些。”
  林容点点头,见屋内有绣绷、络子,衣架上搭着女儿家的披帛,便知这里的确是这两姊妹的闺房,笑笑:“这屋子布置得极好,女儿家的屋子也不一定要软红绣帐,自己的屋子自己儿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两个姑娘听了,脸上都是一喜:“谢夫人。”一面退出房去:“请夫人歇息,我们等在外面,倘有事,命几位姐姐出来吩咐一声即可。”
  林容点点头,翠禽、凤箫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裳,就连凤箫也一头汗:“这几日真热,这两位姑娘看起来真个是不同寻常。”
  翠禽指了指博古阁后面的书架:“你瞧,三大面书架,念书这样多,自然不同寻常。”
  这时节贵妇人繁琐礼仪颇多,林容脱了鞋袜歪在榻上,打发翠禽:“你去问问,君侯回去了没有,要是他回去了,咱们也不用留在这儿应酬,怪累人的。”
  凤箫也笑:“县主脸都笑僵了。”
  林容用团扇拍拍她的头顶,指指外面:“小声些,别叫人姑娘听了多心。”
  翠禽得了吩咐,出门去了,凤箫接过扇子,一面扇一面道:“县主歪一会儿吧,今儿起了个大早,算起来昨儿晚上才睡了三个时辰呢。”
  林容嗯一声,本不想睡来着,指这团扇送来一阵一阵的甜香,也是在是困了,不多会儿,便闭上了眼睛,熟睡起来。
  这是睡也没睡好,她半蒙蒙躺在榻上,总觉得门外来了模模糊糊的人影,要拉她起来坐着。她挣扎一番,手脚渐渐动不了,整个身子反而飘了起来,直往屋顶上去。
  凤箫坐在床边,正闭着眼睛摇扇,林容开口唤她,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蓦地,听见珍珠落地的声音,林容这才能够睁开眼睛,见臂上一只金钏脱落,上面镶嵌的十几颗极大的南浦珠四散开来,滚落到里面的屋子里去。
  凤箫依旧歪着头打瞌睡,林容轻轻把她手上的团扇拿下来放在榻上,穿了鞋,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珠子,直捡了七八粒,抬头一望,见墙上挂着一背着背篓的青衣男子的画像。
  林容嘀咕:“这姑娘的闺房怎么会有年轻男子的画像?还是快快出去,免得撞破人家的隐秘……”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呆住,她走近一些,遮住画上那男子的高冠博带,手已经有些发抖,这眉眼、额角上的小痣,分明……分明就是年轻了几岁、头发又变多了些,脸上表情正经些的师兄?
  她一时激动得站不住,腿也发软,往旁边的书案偏去,哗啦啦一阵声响,带落了书案上一大堆书。
  外间夏侯家的两个姑娘并凤箫听见响动,立刻进来:“夫人,出什么事了?”
  林容叫凤箫扶着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双手发麻,声音发抖,勉强笑笑,摇晃了一下手臂上的金钏:“掉了几颗珠子,滚到里间来,不想我才睡醒,手软脚软,倒把这一堆书给碰倒了。真是对不住,把你们屋子弄乱了。”
  芩香、芩红两人笑笑:“不怕夫人笑话,我们姊妹的屋子本就乱,不知堆了多少杂书,还是今儿特地收拾了,这才勉强见得人呢?”一面把那书拾起来,一面问:“不知夫人碰伤了哪里没有?”
  林容摇摇头,指着墙上那画儿问:“怎么屋子里挂着这样一幅画?”又觉得不太妥当,末了又加了一句:“忒粗糙了些,倒不是你们闺阁女儿家房里挂的,倒仿佛是街上买的年画儿?”
  芩香、芩红相视一笑,问:“夫人没见过这画吗?”
  林容又瞧了一遍,凤箫也偏着头看,两人俱是摇头:“这画难不成是什么名家手笔,人人都见过?便是名家手笔,那必然不能人人皆是瞧过。”
  鹅黄衣衫的芩香笑一声,道:“夫人从江州而来,不知道我们北地的习俗也是有的。这画上的人是裴令公,开平年间,江北生一场大疫,几乎家家都有病死之人。是裴令公写了一张药方,唤温病伤寒散,活人无数。咱们江北的百姓为了感念他的恩德,人人买了他的画像来贴在墙上供奉。这样渐渐地久了,谁家里有了病患,都要请一张裴令公的画像回来呢。”
  水红色衣衫的芩红道:“我们姊妹自小体弱,因此房里时时贴着裴令公的画像。”
  林容抬头望,这才发现画上的那青衣男子背后的背篓的,装着刚采下带着露水的草药,裴令公……裴令公,这三个字仿佛听谁说过,只也没放在心上,一时头疼起来,良久试探问:“原是裴令公,春日我在江州时,听闻……听闻……”
  芩香、芩红道:“裴令公春日里病逝了,身前遗愿归葬于千荡崖,听闻他裴氏的几个义子相争,一方要他葬在裴氏的祖坟里,一方要葬在千荡崖,拖了这几月,听闻才刚入土为安呢。”
  已经……已经病逝了,林容听罢,良久喔了一声,只眼前发黑,头冒金星,冷汗如雨下,渐渐喘不上气来。凤箫吓了一跳,跪在身旁唤:“县主,县主,您怎么了,别吓奴婢……”
  林容渐渐眼神发虚,耳边凤箫的声音越来越小,再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翠禽已经回来了,正拿着冰手巾替林容敷额头,见她幽幽醒来,问:“主子,可好些了?”
  林容点点头,见芩香、芩红也围在一旁一脸担忧,道:“不妨事,许是太热太闷的缘故。”芩香、芩红忙叫众人散开来,又打开窗户,吩咐丫头:“去取冰、酸梅汤来。”
  翠禽小声地在林容耳边禀告:“县主,君侯已经离席,回去了。”
  林容却摆手,不急着回去,坐了一会儿,勉强好受些,笑着对二女道:“我这儿怕是不得去宴席上了,坐着歇会儿才能回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们说说裴令公的事儿同我解闷?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南边还真不怎么知道呢。”
  南边不怎么知道裴令公,这怎么可能呢?只是林容不知道罢了!
  芩香、芩红犹豫着点头,想着母亲的嘱托,缓缓开口:“不知夫人想听什么?幼时,父亲母亲倒是讲过很多遍,裴令公如何带兵诛杀内侍,匡扶国朝的故事。”
  林容望着窗外瓦蓝的天,缓缓摇头:“不,讲讲他的来历,讲一讲他怎么姓裴……”
  年纪小一点的那个姑娘噗嗤一声笑出来:“夫人说话真有趣,自然是祖宗姓裴,传下这个姓来,便也就是姓裴了。”
  鹅黄衫子的姑娘扯了扯妹妹的衣角,笑:“小女从前听祖父说过,裴令公本不姓裴,乃是为裴氏所救,为了报恩这才改姓裴的。至于来历,却没人能说得清。有说是寒门出身,有说的士族的外室子……”
  ……
  不知过了多久,林容理了理鬓发,脸色极为苍白,站起来,勉强维持着贵女的仪态:“今日多多打搅了,我身子不适,就不亲向你们母亲告辞了。”
  林容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心里空落落的,原来……原来师兄已经早就走了,原来那日梦见师兄,只是……只是,临终之际入梦来罢了,她掀开车帘,见万里无云,碧澄澄的天上一行白鸟飞过,默默瞧了很久,直止再也瞧不见,低声念道:“山长水阔知何处,知何处……”
  不过一会儿,便泪流满面。
  翠禽、凤箫二婢皆是十分诧异,互相望了望,都是摇头,并不知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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