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曲渚眠/平山客【完结】
时间:2023-04-21 20:26:08

  林容站在一尺深的雪地里,见那蔓延数百米的队列遥遥而去,叫北风一吹,立刻打了个寒颤。她环视一周,视野所极,皆是白雪皑皑,脸上的表情倒是颇为平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林容并不跟着雍州铁甲军的车队而去,反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而去。时值冬日,天大寒,河水也干枯了,林容解下大红猩猩毡斗篷,蹲在一块儿青石上,见自己水中的倒影,一脸泪痕,额前发丝凌乱,脖颈处被掐红了一大片,一副十分狼狈的模样。
  她蹲在那青石上好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块儿白绢来,细细梳洗了一番,这才起身,满意地点了点头。
  林容从河床上爬上来,慢慢往前踱步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已经叫冻得麻木了一般,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等到林容身边时,为首的一人猛然拉缰停住,放肆地打量一番,轻浮地吹了吹口哨:“哟,这天寒地冻的,小娘子孤身一人往哪里去?不如叫俺老胡稍上小娘子一段?”
  这人带着大狐皮帽子,身上却只穿着一身青衣棉袍,一脸的络腮胡子,瞧着四十来岁的模样。林容来这里也有两年了,这样的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大宅门里的豪仆,她缓缓摇头:“不必了。”
  那马上的几人闻言相视大笑一番,那络腮胡子又道:“哎呦,小娘子,我老胡一片好心,这里离城还得十几里路呢。不是吓唬你,这天一黑可就有狼出来了,这冬天的狼觅不到吃的,寻到猎物的时候,可不会一口就咬死,得慢慢喝血呢。”
  他这话一出,林容便立刻闻得几声狼叫。林容暗自忖度,冻死也就算了,叫狼咬死,一想想就觉得疼,她抬头冲那几人笑笑:“不瞒几位壮士,我是叫家主赶出来的,你们搭救我,我只怕连累你们。”
  那络腮胡哈哈大笑,一把把林容拉上马,抵在她耳垂边道:“小娘子莫怕,俺们家主是此城县令,连累不了。”
  又去环林容的腰,掀开锦裘,一只手贴着里衣:“小娘子身上这是什么香?”
  林容捉住他的手,勉强笑笑,低声道:“太冰了,你搭救了我,我自然无以为报,等进了城,怎么样都行,这雪地里,又冷又叫人看着。”
  说着闭上眼睛,往那人鬓角轻轻一吻:“我到底是个妇道人家,这样叫人难为情。”
  那络腮胡本想强掳去的,谁知这小娘子这样知趣,顿时酥了半边身子,几乎栽下马来,连连点头:“很是很是,是俺老胡冲撞了小娘子。等到了城里,俺整治一桌好酒好菜,请小娘子才是。”
  言罢,一挥马鞭,呼喝着其余人往城门而去。
  只,快到城门的时候,旁边一人凑过来道:“胡哥,你瞧,后面那两个人一直跟着我们呢,瞧那马像是军马呢?”
第61章
  军马?络腮胡子转头望过去见那马上的两人虽远远立着,两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自己,毫不掩饰那马颈厚躯平体形粗壮马毛顺亮,马鞍马镫一瞧便是军中制式,寻常豪族是绝不敢擅用的。
  雍人尚武,又以军功为上这样欺男霸女的豪仆也不敢招赶紧吩咐:“不是善与之辈,赶紧回府,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招了人。”
  一径行马到了县衙外。只是他这样的人是不能把美人带回府的也没资格领人进去,他是外院行走的,这两年得了老爷的赏,不过在县衙外沿街的地方赁两间屋子,屋内屋外只得一个瞎了一只眼婆子帮闲伺候。
  当下打马回院子锁了林容在屋内,一双极腥臭的手去捏她的脸蛋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先歇息一番,等爷回了府君的话,这就回来陪你。”走出几步,又回转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绿油油的:“刚才雪大,还没瞧清楚。小娘子这身皮肉……等你服侍我几日说不定还能引荐给贵人呢?”
  这样想着,外头同行的又在催促了:“胡哥,磨蹭了半天,也该够了,老爷还等着回话呢?赶紧吧,这可耽误不得,人还能跑了不成?”
  那络腮胡闻言,也顾不得林容,立刻匆匆出门,临了从靴筒里摸出三个大钱来:“做碗面端进去,守上半夜门。”
  那瞎眼婆子嫌少:“天可怜见的,才府君门口看赏,抬了两大框钱出来,我这么个瞎眼的,一低头就抓了四五个大钱呢。这么三个钱,又要面,又要使人看门,可是不能够的。”
  络腮胡抬腿便要踢,想起那美人满身绫罗首饰,又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钱出来,丢给那婆子:“看好人,再嗦,看爷不踢断你这老狗的腿!”
  那婆子笑嘻嘻接过了,等人一走便立刻关了门,往厨房铜壶里抓了一把粗面,也不去管屋子里的林容,等面熟了,一面吃一面呸了一声:“窑子里的王八货,改天叫人杀了,才知还有比你狠的人哩。”
  ……
  陆慎负气而去,一路疾驰,冒雪打马三十来里,这才勒住缰绳,无意识地在雪中任马信游。沉砚见他怒气稍稍消减,这才敢上前来,见陆慎不知为何,一片衣袖上竟血迹斑斑,惊道:“主子,您手怎么了?”
  陆慎拉转马头,沉砚这才瞧见自家君上的右手上赫然插着一支金簪,那支金簪颇长,直插进半支在手掌里,又一路牵着马缰狂奔,撕扯间隐隐可见白骨,一片血肉模糊。
  陆慎一面缓缓抽出那支金簪,一面把那金簪收进袖子里,淡淡问道:“何事?”
  沉砚不敢问那手是怎么弄的,低着头回禀:“今日风雪颇大,天色已晚,前面三四里便是县城,此处县令本是裴令公昔日门下主簿,早已经城门恭候。不知爷见不见?”
  陆慎回头问:“裴令公门下,今竟还有人在?难得,难得!”随即打马进城,吩咐:“召!”
  那县令整衣觐见,也是个务实的官儿,陆慎面见时,或谈及稼穑水渠,或谈及良田山林,或操练乡伍,或治狱之得,皆是不疾不徐,言之有物。
  陆慎是一向不怎么夸奖人的,见此也说了一句:“颇有裴令公遗风也!”
  那县令不敢:“微末之臣,不敢与烛日同比。臣本愚笨,得裴令公指点之一二,也受用终生了。”
  这样自谦的人,是很容易叫人有好感的,陆慎笑着点头,又耐着性子说了一盏茶时间的话,末了道:“与卿一席话,叫本侯受益良多。”
  那县令口称不敢,躬身退出门来,再谦逊的人,也有了三分自得,回了府邸,见已下了大雪,大手一挥:“抬几筐钱往街上散,积德积福,积年积寿,今儿是老爷我的好日子。”
  等着觐见的县令一走,陆慎便听沉砚在门外回:“爷,跟着夫人的暗卫回来了,照爷的吩咐,两人依旧护卫夫人左右,一人回来禀告。”
  陆慎本同那县令相谈甚欢,闻此隐了笑,问:“几个时辰了?”
  饶是沉砚自诩很会看主子眼色,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哪里又知道问的是什么,愣了会儿,这才试着道:“自主子弃车下马,已有三个时辰了。”
  陆慎那右手却未包扎,也无人敢去讨这个没趣,初时在外头冰雪冻住尚不觉得什么,这时暖和些便又淌出些血迹来,他望着灯烛好一会儿,这才吩咐:“宣!”
  人立刻被叫了进来,沉砚一贯警觉,立刻知趣得躲了出去,那暗卫跪在厅中,每多说一句话,便叫陆慎暗沉的眼光压低一分:“禀君上,夫人自下车,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往冰河边梳洗一番,这才往前赶路。直走了一个时辰,被一四十来岁赶路的庄户拉了上马……”
  说到这里,那暗卫叫屋子里冷寂的氛围压得不敢开口了:“然后,也不知夫人同那人说了什么,两人都笑起来,夫人似乎……似乎还亲了那庄户眼角一下。”
  做暗卫的便是主子的眼睛,便是再难听的话也是如实说,那暗卫换了口气,索性一气儿说完:“夫人现被那庄户安置在自家院子里,卑职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陆慎握拳转身,不一会儿才换的箭袖已经叫血浸湿了大半,他反不觉得疼,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语气里满是嗜血之气:“你说怎么处置?”
  ……
  只是这暗卫有一样说错了,那络腮胡并不是什么庄户,而是外县的流氓泼皮,因生得孔武有力,这才得了县令府管家的青眼,寻常做个收佃租的打手。这夜县令得了陆慎勉励,心情大好,没听回禀的事,便先赏了诸人。
  络腮胡是没资格面见府君的,回了管家的话,一人得了一千钱,又得了一桌好酒好肉,酒足饭饱之后,又有来人道:“你且回去,府君明日要亲自见你。”
  络腮胡喝得醉醺醺,一时把院子里关的美人忘个精光,出了县令府,一面松裤腰带一面打着酒嗝,隔得远远地便瞧见一个黑影立在胡同口,啐了一口:“赶紧滚开,哪儿来的阿猫阿狗,敢挡你胡爷的……”敢挡你胡爷的路。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黑影手起刀落,一大片血迹飞溅在青砖之上,那络腮胡的人头便像夜壶一样滚到来人脚下,犹自睁圆了眼睛。
  那黑影将头颅用一块儿青布包裹,提了去覆命,这场巷子里的变故,也不过几息之间,只闻得几声狗叫。
  林容这里好歹没被捆住,静静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只听得外间只有一个婆子走动,并无旁人――想出去也并不难。可这时,她冒雪不知走了多久,一双腿脚冻得没知觉,这时脱了鞋袜,才发现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来。
  她最是怕疼,狠下手来一一挑破,又在心里把陆慎骂了个百八十遍,摘了一只碧玉耳,这才唤了那婆子到门边:“婆婆,替我开门,这只耳便送给你了。”
  那婆子眼前一亮,倒是个贪财的,果忙不迭开了门:“那窑子里的烂货,竟舍得送你这玩意,起码得值两百个大钱吧!先说好,只准在院子里活动活动,不能出门。”
  刚打开门,捉了那耳在手里,便听得隔壁院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那婆子见林容往那边张望,便道:“是胡管事家的儿媳妇,新得的小子才三岁,屁股上生了碗大个疔疮,大夫请了不少,还开了五千钱的赏,都不成,想必是不行了。”一面用衣袖去擦那只碧玉耳:“这是翡翠还是玉,在哪儿买的?”
  林容静静立在庭中,听得那母亲的哭声实在凄惨,对那婆子道:“我会治这个病,得了赏钱,分你一半。”
  那婆子半醒半疑,却还是得赏钱心热,急急忙忙将林容领了过去,一通胡言乱语,不说是大夫,反说得神神叨叨,又是祖上传下来的,又是庙里师傅教的,末了把林容推上前去:“你真能治吗?”
  这县衙外住的都是相熟的人,又病急乱投医,见是个年轻女子也顾不得了,一家人只得这么一个独苗苗,女眷们都眼巴巴望着林容:“姑娘真能治?”
  林容见那男童哇哇大哭,额头上满是大汗,大腿上长着个大疔疮,伸去摸,四周已然变硬发白,显然是病程晚期了。这样的病在现代好治,切开引流,将脓液完全排除,缝合之后,吊一周广谱抗生素,大多数患者便可以痊愈回家,等着拆线就是了。
  林容点点头:“可以治,不过风险很大,要开刀切掉,不能保证一定治好。”说话间,已经取出荷包里的金针,用一旁桌子上的烈酒消毒之后,往那孩子的督脉第六胸处,后溪合谷处用针,不过一小会儿,那孩子痛感稍减,啼哭声慢慢减轻起来。
  屋内众人便听得开刀,本吓得连连摇头,那管家一挥手便要赶林容出去,忽见林容露了这一手,当即惊住,立刻拱手:“请姑娘救命!求姑娘救命!”
  ……
  林容点头,自吩咐准备小刀、药材、烈酒、棉花,直忙到半夜,这才挽了袖子:“要防细菌感染,我开一副药,先吃上一天,若不好再另开。”
  那家夫妇见自家孩子虽开了刀,切下一大块化脓的血肉来,面色却好了许多,还睡得着了,当下供着手,千恩万谢。
  林容坐在桌前,提笔思索中药里有什么广谱抗菌的,正写了两三位药材,一阵狂风吹来,掀开厚厚的门帘,漫天雪花里,陆慎正静静立着,已不知站了多久,肩上眉头皆是一片雪白。
第62章
  林容提笔坐在桌前整个人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橘光,风吹得烛火左摇右摆,一时连带着脸上也明暗相间起来她抬眼望去正好撞进撞进陆慎那幽潭般的眼神里。
  两人一坐一立一帘内一雪中,皆是寂寂无言。
  那乱风不过两瞬的功夫,便止住,门帘飘下隔绝开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那屋子里的一家人,皆是焦急的望着林容笔下,倒是没有注意外头院子里又多了个人。见她写了两三味药突地止住忙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药不好寻?您放心,寒家虽破,却也有点家资,便是再难再贵的药也舍得。”
  林容恍了恍,笔下不停:“我也不知这些药有没有,便是这时有,名字又是不是一样。贵不贵难不难寻,那就更加不知道了。我且写出来你寻得到最好,寻不到我令换药材替代。”
  众人称是恭恭敬敬接过药方子,见上面写着的是一味自己从未见过的药材:“紫花地丁,蒲公英,菊花、蝉蜕、野菊花……旁的还好说,这紫花地丁从未听过啊?”
  《本草纲目》中记载,紫花地丁,主洽一切痈疽发背,无名肿毒,恶疮,与蒲公英合用,是中医里经典的光谱抗菌药物。不过,认识到这一点,这已经是明朝时候的事了,这时候的人自然不知道。
  林容低头想了想,提笔寥寥几笔,一株小小的紫花地丁便颇具形态:“去药铺或者乡下寻,有地热的山间这时节或许也有。这孩子夜间会发热,用烧开过的水冷敷便是,不抽搐便无大碍。”
  众人听得吩咐,立刻出门抓药,只是那门帘再次被掀开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林容立在廊下好半晌,叫那婆子唤了几声,这才反应过来,瞧林容的眼神儿仿佛在瞧发财树一样,拢着袖子:“小娘子,你还真有两下子。老婆子我也时常腿疼,你用你那针也给我扎两下?”
  林容转头,见那母亲已经抱着熟睡的男童,轻轻抚背,心忖:虽不能爱己所爱,却能专己所长,幸事也。
  她不答那婆子的话,把那付了一半的诊金扔给她,慢慢往外而去:“我又饿又困,给我做一条清蒸鱼,再给我找个干净的床铺睡觉。”
  那婆子笑嘻嘻把一串大钱收在怀里,直拍胸脯:“这些个钱,十条鱼也有了,小娘子放心就是。至于睡觉,那就更好说了,胡爷那床铺干净着呢,老婆子上个月才浆洗过。”
  林容摇头:“不行不行,死人的地方可住不得。”
  死人?那瞎婆子虽整天咒骂那姓胡的抠门,但他长得五大三粗,又有一身好武艺,死谁也死不到他,撇手:“姑娘说什么呢,待会儿他吃了酒回来……”
  话音未落,便听得那边县令府衙上巡夜的人,隔得老远嚷嚷:“不好了,不好了,胡四叫人给杀了,连头也叫人割掉了,快去禀告管事。”
  瞎了眼睛的人,听觉便更加灵敏,顿时像看怪物一样瞧着林容:“你怎知道的……”
  林容见她这样一副见鬼的表情,不知怎的,忽然心情大好,伸出一只手来做算命状:“我早说过的,他今日有血光之灾,我点化他,他却不肯,可惜了这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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