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嘟囔道:“前几日不是才办过先皇后三周年祭祀,在大相国寺办了许多日的法会?已满了三年,除了孝服了?”
掌事太监立刻竖眉瞪他:“噤声,你好大的胆子,敢议论这些,今日你不要吃饭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议事已毕,宫人奉了茶、酸梅汤进去。
高堂上端坐的天子虽除了白衣,却仍旧是一身青衣素服,忽笑问道:“诸卿可知,洛阳城如今有一桩新闻,言道金谷园旁有一女子卖唱,一路从沧州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对武安侯自荐枕席,引为一时佳话啊。陈爱卿,你的宅子便在金谷园附近,可有听闻这桩雅事啊?”
陈涵之是个聪明人,知道陛下从不无的放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立刻站起来,道:“臣略有听闻,只不过并非雅事,是刑部驳回了沧州郡守的一件命案,这一家人上京喊冤的。”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不知武安侯又如何牵涉其中了?”
这样的事,刑部没有管,台谏没有折子,陆慎如何能不恼火,把手中的瑞兽铜镇纸丢在桌上:“勋贵旧臣,平日倚势冒法,凌暴乡里,朕念其军功,宽犹以待,如今在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放肆。”
诸臣听得这话,具是放下茶盖碗,站起来:“陛下息怒。”
陆慎冷冷道:“今日下衙之前,台阁出一份条陈出来,武安侯如何在乡里强占民田,如何杀人破家,皆一一具实奏来。”
众臣出得殿来,已经是夕阳西斜之时,迈下丹陛,便见殿前金砖上跪着一人,不知跪了多久,已经叫晒得嘴唇干裂、满脸通红,大臣们互相望了望,替眼神已不大好的德公分说道:“老大人,是安丰王。”
德公抚须沉吟:“喔,陛下待宗亲甚厚,何故如此啊?况安丰王是陛下四堂兄,太后甚爱之。”
诸位大臣皆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今日陛下动怒,安丰王恐怕没那么好过关的了。”
一时,有小黄门站在殿门口唱喏:“宣安丰王觐见!”
安丰王陆s,行四,是陆慎的堂兄,幼时颇厚,为皇亲中第一人也。只去年陆s带兵入闽平叛,吃了败仗,不独损兵折将,连帅旗帅印也叫夺了去,险些被生擒。奏报一经台阁禀上,令陆慎大发雷霆,当即解了他的军职,命他在家静思己过。
陆s闻听殿内传召,立刻躬身站起来,只他跪得太久,略一走动便又疼又麻,强撑着走到殿内,也不敢去瞧陆慎的脸色,直直跪下请罪:“罪臣陆s,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陆慎哼一声,拾起一本奏折便直愣愣仍在陆s跟前:“听闻有一出新戏,命唤《十一娘怒沉皖江》,你可听过?”
陆s跪在那里,有些莫名:“陛下,罪臣实不知此戏。不知这戏,唱的是什么……”
陆慎哼一声,冷冷问道:“当真不知道?”
陆s摇头:“臣实不知。”
陆慎挥手,一旁的小黄门便奉了一幅画卷到陆s面前,缓缓展开,正是陆s府中的夜宴图,觥筹交错,侍女伶人相间,胡璇飞扬,颇有醉生梦死之态。
坊间传闻,新帝设廷卫,监视百官一言一行,今日陆s亲身领教,当即吓得楞在那里,后背忽地冒出一片冷汗来。
陆慎肃色训斥道:“朕命你在家静思己过,你反呼朋引伴,在家里昼夜欢饮,谈词赋曲。听闻你还请了南人名班在家里整日唱戏,有一出折子戏,名唤《十一娘怒沉皖江》,讲的是一位歌姬受人所骗,沉江而死的故事。”
说着声音越发严厉:“寻常百姓之家,尚且知道避讳先人名讳。你是不知皇后行十一,还是不知皇后是沉江而去?你一一具知,还要在你的府邸把这戏连唱三日,莫非语涵隐射,是有诽谤皇后之心?”
陆s冷汗涔涔,当下磕头:“陛下,罪臣实不敢诽谤先皇后。当日夜宴,罪臣魂不守舍,并未细听那戏中唱词。”
说着,只觉辩无可辩,谢罪道:“请陛下治臣,失查之罪。”
陆慎哼一声,正要发作,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掀开侧楹的大红藤竹虾须帘,一面揉眼睛,一面缓缓过来,忽见着殿中跪着陆s,愣了愣,眼神依旧带着睡意。到底记着规矩,敛裙,奶声奶气的行礼:“四伯父!”
陆s抬头,笑眯眯,颇温和道:“公主安!”
陆慎当即收敛了怒容,抱了那小姑娘在怀里,见粉嘟嘟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还留着残睡中的红印子,问:“怎么不叫奶嬷嬷替你穿鞋,这殿里金砖上凉,你自小便体质不好,略一受凉便要生病的,生了病便要吃药,那药多苦啊。”
小姑娘躺在他怀里,偏头枕着胳膊,小声嘟囔:“阿爹,我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你吵死人了。”
陆慎喔了一声,去抚那小姑娘的后背,见她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又渐渐合上:“好好好,阿爹不说话了,你接着睡吧!”
陆s仍旧跪在那里,见这小公主进来打岔,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没一会儿,便见上首的陆慎无言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陆s出宫门,也并不骑马坐轿,只慢慢走着,到府邸时,已经是上灯时分。往日的虞四奶奶虞淑兰,如今的安丰王妃,当即奉了茶上去:“今儿叫你进宫,为的是什么事?一大早便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我只担心,又派人在宫门口候着……”
话未说完,那茶已叫陆s掀翻,泼了虞淑兰一手,顿时便红了一大片。虞淑兰也并不恼,把那茶搁在一边,问:“为的还是入闽兵败的事?陛下这几年脾气越见不好,叫我说,不当差便不当差吧。”
陆s摇摇头,问她:“你也知他近来脾气越见不好,你是不是又进宫去见太后了?”
听得这话,虞淑兰这才有了些表情:“昨儿去了一次,并没有碰见陛下,这又有什么?”
陆s冷笑:“太后劝陛下广选嫔妃,从前朝牵扯到后宫,这本就是犯忌讳的事,你倒上赶着凑上前去,只怕是咱们府里的官司还不够多,是不是?”
虞淑兰呐呐不肯言语,道:“太后是我的嫡亲姑母,她宣召,我岂能不去?立后选妃之事,我是一向搪塞,不敢言语的。”
陆s脸色这才好了些,坐到炕上,虞淑兰半跪着替他除了朝靴,端水擦脸,殷勤备至,眼含泪光叹:“怎么膝盖紫成这样,叫丫鬟取了药油来,我替你揉揉?到底是陆氏同胞兄弟,陛下这样不给脸面,怎么能叫人臣服呢?我们也就算了,那些臣子竟也没个想法吗?”
陆s闻言皱眉训斥:“住口,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一时望向窗外,见四面窗户都大开着,仆妇皆是站得远远的,这才叹道:“他是马上天子,自然看重兵事,手里握着兵权,自然不必看那些世家的脸色,受他们的掣肘。再说了,当年在江州,我不知杀了多少世家,入洛阳时饿死一批,杀了一批,天底下哪有什么像样的世家了。他又要开言路,又要开科举,这下要把那些世家的根都刨掉了。他要做圣主明君,要开万世基业,用人的地方多着呢,我并不担心。”
说着抚了抚虞淑兰的脸:“这家里多亏你操持,我是知道的,这几年在家里歇歇,那也无妨。但是,有一句话,你要记着,太后的事你从此不要管了,能少进宫便少进宫。当年崔皇后的事,陛下的心结,只怕还没了结呢?何况……何况……”
后面的话,他便不再说了:“你只把儿子们教养好,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虞淑兰点点头,俯身靠在陆s膝上,颇为柔顺:“好,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她说着便去抚自己的小腹部,陆s见状问:“又有了?”
虞淑兰含羞点点头:“四个月了,闹腾得厉害,只怕还是个儿子。”
陆s忽想起今日殿内昭公主的模样来,眉目间的神态,十足像极了她母亲崔皇后,性子却又明媚大方、机灵狡黠,那话不知怎的,便脱口而出:“是个女儿也是不错的,像母亲是最好不过的!”
虞淑兰抿唇笑笑,又道:“这两日倒是爱吃辣的,也说不准是个女儿,只像不像我,那只有求老天爷了。”
陆s笑笑,没说话,过了会儿子才道:“摆饭吧!用完饭,还得连夜把请罪折子写出来。”
……
阿昭下午赤脚在地面上走了一会儿,晚间便有些咳嗽起来。她去岁冬天,生了一场病,便得了喘疾,稍微受凉,便要咳嗽。
太医诊脉开了方子,小姑娘眼泪巴巴喝完一大碗药,这才缩在被子里,打了个药嗝,问:“阿爹,我娘亲是不想要我,讨厌我,才……才要走的么?然后才会遇见大雨……”
陆慎摸她嫩草似的发顶,沉声道:“谁跟你说这些的?”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想了想,年纪虽小却逻辑清楚:“那日我去请安,玩了没一会儿就困了。我半睡半醒,听见皇祖母跟嬷嬷说话,我听完就想哭,想来问你。可,乳嬷嬷说,阿爹也很伤心,叫我不要问。”
陆慎叹息,胸口钝钝发疼,扯出一个苦笑来:“跟阿昭无关的。”却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肯再说了。
小姑娘闻言立刻谈起了条件:“真的,那阿爹你带我出宫放风筝,我就相信。我一定放得高高的,连宫内都能瞧见。”
陆慎立刻驳回:“吹了风,又要咳嗽了。”
小姑娘哼一声,怏怏躺下,嘟嘟囔囔:“已经咳嗽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把阿昭哄睡,起身慢慢踱出殿外,又批阅了半宿奏折,终是毫无睡意,坐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悠悠转明了。
忽有小黄门进来禀告:“陛下,廷卫指挥使陆沉砚求见。”
陆慎这才有了点精神,道:“宣!”
沉砚一身玄衣锦袍,腰上系着银鱼袋,一进来便请安:“奴才一去大半年,主子身子可还大安?”说着又从一牛皮袋中掏出一折宣纸来:“奴才替陛下监视江南文武,一日不敢懈怠。只有一件事,奴才实不敢拿主意,特回京来请主子示下。”
陆慎略翻了翻,见不过是江南各地官员的行止言录,并无太出阁之处,见沉砚这样说,嗯了一声,问:“说罢。”
沉砚身上背着一个布袋子,当即解下来,双手奉上:“五个月之前,奴才赴宴江州织造府,在江州织造的书房偶然发现一页缺笔字的药方子。江州织造本不想说,只碍于奴才身份,只得据实相告,说是他母亲回乡探亲时,突发急症,为一位村医所救,开膛破腹救人,这才得活。江州织造还说,那村医是名女子,显示医术,已经违背了祖训,只恳请不要宣扬出去。”
“奴才闻言便觉有异,即刻去查。只彼时没有找到人,不敢随意上禀,请主子治罪。终是这个月初三,在钱塘镇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寻到了那名村医,容貌举止几与先皇后无异,村里人皆以‘林大夫’称之,很是尊敬。奴才不敢打扰,只得回京请主子示下。”
一副画卷被摆在陆慎御案上,他坐在那里,神色倒未曾有什么变化,握拳撑着,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叫人打开。
那画卷缓缓展开,便瞧见一身青布衣裳的林容,静静立在桃花树下,手上捧着一株紫色花蕊的草药,那风一拂过,浅粉色的花瓣便飘落在她的裙边。
陆慎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又忽地悠悠想明白过来,倘若她那时真的预备回洛阳见自己,又怎么会宁肯在外面做村医,也不肯回宫呢?
他恍恍惚惚站起来,一时喜一时悲,忽听得女儿的脚步声,从门帘后露出个小脑袋来:“阿爹,就带我出宫去放风筝吧。”
他蹲下来,把女儿无力得抱在怀里,阿昭望了望四周站立的侍从,不解:“阿爹,你怎么了?”
陆慎双手微微发抖,去抚女儿的后背:“阿爹带你出宫去玩儿,好不好?”
阿昭不明所以,点头如捣蒜:“当然好,当然好。”
第89章
这日天未亮,街上只有推着小车的夜香郎,咿咿呀呀压着青石板偶尔闻得几声屋舍里狗吠鸡鸣。
钱塘县养济院旁的客馆内便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原是隐隐约约,后渐成嚎啕大哭,似有什么了不得的伤心事。
馆内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叫这哭声给吵醒纷纷穿衣起身来下楼的下楼,开门的开门,不耐烦的不耐烦抱怨的抱怨。有一位刚在这里落脚的行商不知什么事,推开窗户站在二楼骂:“大半夜的扰人清静,这是在哭丧啊?店家店家,赶紧去瞧瞧,没得这样晦气不吉利。”
一位鱼肚白湖纱袍子的中年人在这里住了许多日,平素里爱结交众人昨晚同抱怨这人吃过酒,又是个善心老成稳重的,站出来分说:“王老弟,为兄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有所不知啊想必就是在哭丧呢,昨日游医郎中说了那位罗小官人的肠痈已经治不得了,只怕就是这三五日了。”
一时,店家一面捆裤腰带,一面赶了出来,笑着拱手,对着廊下庭中的行角商人赔不是:“诸位,对不住了,对不住。我这就叫去叫他那老家人,快别哭了。”
‘咚咚咚’拍门,里面一位老仆开了门,佝偻着身子,涕泗横流,一说话便忍不住哭:“店家,我家少爷快不行了。”
那店家偏过头一瞧,果然见床上躺着的罗小官人果然面如金纸,冷汗涔涔,两眼翻白,一副下世的光景,当下哎了一声:“这可怎么好?”一时想着店里可万万不能死人的,想着怎么哄着把人抬出去才好。
罗小官人也有几分家资,贩些米豆、生丝之类,那老仆从袖中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锭出来:“还托您再请了大夫来?”
那店家这些日子吃足了请医延药的回扣,虽贪财,却也不好收下:“这些日子不知请了多少大夫来,连街上的游医都叫来瞧了,都说只怕肠子烂在肚子里了,实没有敢下药的,只怕治死了人,反吃官司呢?”
刚开始站在廊上抱怨的行商王官人抖抖袖子,下楼来,分开众人:“你们是钱塘本地人,难道不知钱塘有一个村子。本叫下阳村,因着村里有一位圣手姓张,又称张老大夫村。村里的张老先生,最擅治肠痈。往年间,我曾亲眼见他开膛破腹,起死回生,怎的不寻他来?”
众人那里不知呢,店家:“这如何能不知?只张老先生叫江州刺史请去了,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转呢。便是老先生的徒弟,现城中大大有名的何大夫,也请了来,只说早些还好,病症到了这种程度,是治不了的。叫他服药,反多痛苦,活活叫人疼死。”
那王官人想了想:“这张老先生有一个关门的女弟子,人唤容姑娘,常住在村里,你们去请了没有?”
众人皆是不信:“从没有听说过,哪有女子行医的,这样荒唐?王大官人,您是湖州人,人生地不熟的,又从哪里听来这些的?”
那王官人笑笑,刷的一下打开手里的真金川扇儿,指了指院子里堆着的他的许多箱子货物:“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药材商人,这张老大夫村这几年,种有好些药材,我每年来钱塘,为的便是此事。那村里的事,我是再没有不知道的。叫我说,那位容姑娘的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怕比张老大夫还强些。只她是女子,又不大爱声张,旁人都不知她本事。你们听我的,现时抬了去,保准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