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曲渚眠/平山客【完结】
时间:2023-04-21 20:26:08

  林容听了久久不语,问:“她现如今如何了?”
  曲嬷嬷抹了抹泪,道“老奴随县主北上,临走前去看过她,她二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大半都花白了,春日里却披着黑乎乎的破粘,坐在门口同小丫头对骂,苦苦哀求我下次去的时候带包□□给她,求一个了断。”
  林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痛,什么都说不出口,这吃人的世道。
  曲嬷嬷抬头,望着林容的眼睛:“县主如今是想步卢十七娘的后尘吗?豪族的奴婢跟红顶白,不独江州是这样,况崔陆两族又有旧怨,县主一旦被厌弃,日后的处境,恐怕不会比卢十七娘好多少。还不如乘着如今颜色正盛,邀宠于抚远侯。抚远侯无子,倘若县主诞下陆氏长子,将来岂会没有依靠?”
  林容握着的青玉镇纸隐隐发温,口时觉得这曲嬷嬷说话颠三倒四:“嬷嬷,卢十七娘难道没有生儿育女吗?还不是无用?”
  曲嬷嬷摇头:“抚远侯同大公子心性、为人,大为不同,请郡主三思。”
  林容笑着摇头,不欲再谈:“江州送亲使周大人便要返程了,今日我已经同虞哝炙倒了,三日后晌午于城外十里亭送行。嬷嬷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曲嬷嬷叹气:“县主曲意避宠,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第10章
  曲嬷嬷那番话,林容并不打算听从。她虽只见过陆慎两次,却委实有点怕他,打定了主意,以后是能不见就不见。
  她夜半抱着千崖客的书画入睡,睡意阑珊时,仿佛瞧见一青衣士子徘徊于床边,他冲她浅笑,语气温和:“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林容忽然哽咽,她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却怎么也动不了,她想问问师兄,你现在在哪里,叫了什么名字,我好去找你。一个人在这儿,实在有一点孤单。虽然师兄你有点不着调,但咱们好歹是同门,一个锅里吃饭的情谊。
  可惜,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拼尽全力却只吐出两三个字来:“师兄,师兄……”
  青衣士子却只笑笑,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的,我知道。”
  林容正疑惑师兄怎么忽然这样正经起来,听得这句“我知道’,突然安心起来,心道,你这些书画怎么打听也寻不着,大抵是不怎么出名的穷书生罢了。幸亏我家里是干中医的,便是些许皮毛,背得会几本医书,也能够在这里养活自己了。哎,师兄啊师兄,毕业的时候,你跟我选调进一个单位,老师还让你多照顾我,现在看起来,是我照顾你的概率大一些。
  青衣士子仿佛听得懂林容的心里话,笑着点头:“好,那我等你。”
  林容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这样过了三日,倒是无人打扰,渐渐便到了送行江州长吏这日。林容这日睡得不好,直到天光大明这才醒来。她推开窗户,见廊下不知谁弄来的铜瓮,满满一大缸水,几点青石,几尾黑青游鱼,颇为灵动。
  林容心情大好,问小丫头:“这是谁弄了来的?倒是怪有趣的?”
  小丫头回:“是虞嬷嬷今儿一大早命人送来的,说是蓄水,作救火之用。翠禽姐姐说这个铜瓮太丑了,寻了青石、游鱼点缀,勉强看得过眼去。”
  林容笑:“这个丫头一向手巧。”
  她转头,便见那边水廊上凤箫气鼓鼓地走过来,翠禽提着食盒紧跟在后面,一面道:“祖宗,都回了咱们院子了,你这幅样子难道是给主子看的?”
  凤箫回:“主子看不着她们的臭脸!”
  二人走得急,转过回廊,不料同林容撞了个正面,齐齐停住:“县主怎么起了?您昨夜好不容易没有梦魇,怎么不多睡会儿?不过也好,奴婢刚好去厨房取了膳食回来。”
  翠禽沉稳,凤箫急迫,哼了一声:“取回来有什么用?三瓜两枣的,谁稀罕?”
  翠禽扯了扯凤箫衣袖:“主子面前,你少说几句。”
  不知是不是昨夜睡得太好的缘故,林容此刻还真有些饿了,她翻开食盒,见里面是一碗熬得糯糯的清粥,攒心八宝盒分乘着几样酱菜,她伸箸尝了一口,点头:“咸了点,但是配清粥不错。”
  凤箫本是气鼓鼓的,听得林容这句话,委屈得掉起泪来。
  林容无奈,问:“说罢,怎么了?一大早的,怎么生起气来?”
  翠禽摇摇头,凤箫却一股脑全说了:“奴婢们今儿早上去厨房领膳食,要个炸鹌鹑,说没有,要个冰糖炖燕窝,也说没有。我便问他们,怎么大婚那日鹌鹑也有,鳝丝也有,独独今日什么都没了。”
  “厨房那婆子正眼也不瞧我,说‘大婚那日有不错,难不成日日都有?姑娘拿话问我,也问不着,咱们两原不相干的’,我一时没忍住,同她吵了几句嘴,谁知道那婆子嘴巴里越发没个成算起来。”
  林容喔一声:“怎么个没成算法,叫你们两个气成这样?”
  凤箫被那婆子气昏了头,一时转过念头来,那些话怎么能对主子说,囫囵道:“左不过江州如何如何,雍地又是如何如何,一些不入耳的村话,主子不听也罢。”
  翠禽也道:“县主,你还不知道她的性子,往日在江州就时常同小丫头打嘴仗的,除了几个嬷嬷,谁也辖制不了她。”
  她扶了林容进去,回禀:“奴婢打听过了,也不是厨房故意为难我们,实是雍州侯府的老规矩。她们同咱们不大一样,什么时辰起灶,什么时辰上灯,都写得清清楚楚,又不许弄小厨房。今儿实在也是咱们去迟了,也犯不着为难她们。不过也不妨事,咱们那煎茶的红泥炉,弄些小菜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容向来清净无为,来这雍地也是为了寻找师兄的下落,虽明知翠禽此言是在粉饰太平,却只笑笑,不做它言:“那就好!”
  等用过饭,曲嬷嬷禀告:“县主,二门外已经备好马车。虞嬷嬷派了人道,送亲使周大人返程江州,本应雍州属吏送行。只是宣州初定,事务繁忙,君侯也抽不开身来,只好劳烦夫人相送了。”
  明眼人一听,便知是托辞,陆慎抽不开身,麾下的文武也无一人抽得开身吗?不过是不想而已,不把江州当回事,不把江州放在眼里而已。
  林容没有这种归属感,可是随行的丫鬟仆妇,皆是垂头凄凄然之状。
  出行的马车,仍旧是林容来时乘的那四驾八宝车,只是翠帷华盖、明珠帘统统被摘除,换上了酱紫色的粗布帷帐,也就只有四角垂檐上浮雕凤穿牡丹纹,能一瞥昔日的奢华。
  倘若是初时,翠禽曲嬷嬷必然愤愤不平,可是接连这一个多月的冷遇,便是脾气最烈的凤箫也只是默默扶了林容上马车:“主子,您慢点。”
  登车而去,出二门,见街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虽偶有军士巡逻,浑然不像大战之后的景象。
  渐渐到了城外,这才见乱世的萧索之态,路上行人皆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偶有卧倒的饿殍。
  林容瞧了,忍不住叹气,曲嬷嬷忙放下车帘,宽慰:“县主,雍地已经算好的了。再往南一下,连年大战,千里绝烟,人迹罕见。您歇息一会儿吧,到十里亭还得一炷香的时辰。”
  林容到的时候,送亲的长吏周如晦已经在十里亭恭候多时了。江州尚朱,雍州尚黑,周如晦此刻却一身雍州黑色官袍,同林容见礼:“臣拜见县主!”
  林容惊疑:“周大人为何着雍州服色?”
  周如晦,四十来岁,面有愧色:“江州、雍州之间所隔豫州,已启战端。臣打算绕道回江州,故而乔装做雍人打扮。”
  林容放心地喔了一声,挥手,翠禽奉上两樽清酒:“大人一路护送我北上,不辞劳苦,今当归离,还请大人一路保重才是。请饮清酒一樽,以壮此行。”
  周如晦未曾与这位舞阳县主过多接触,又念她小小年纪便远嫁,心下感念,小心接过酒樽:“臣多谢县主。”
  林容是喝不得酒的,她那一杯早就命翠禽换成了清水。
  两个人喝过了饯行酒,周如晦拿过一个包袱:“县主此前所说千崖客一事,臣多方打听,只可惜所知者寥寥无几。那日在五庄冠同通玄真人对弈,这才偶然发觉一张千崖客的棋谱。”
  棋谱?林容恍然大悟,是了,师兄同她都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平时的业余时间都泡在网上下棋,大学时都是围棋社的。现代围棋历经一代又一代人的发展,官子和布局的理论日趋完善。特别是AI的出现,又提升了围棋水平的上限。
  林容心想,虽然师兄是业余爱好者的水平,但是站在一代又一代大师的肩膀上,碾压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还是没问题的。搞不好,他在这里混不下去,只能做个下棋的清客。
  那棋谱不过一张纸罢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揭下来,仿佛被水浸泡过,不止发黄还有了霉斑,字迹模糊。
  不过纵使字迹再模糊,林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清代国手范西屏、施襄夏的《当湖十局》,两人闲时不知复盘过多少局,连解析的书也不知买过多少本。
  林容袖子里的手控制不住微微发抖,问:“是在通玄真人处寻得?”
  周如晦道:“是,县主有所不知,通玄真人原本是袁氏子弟,在这五庄冠修道求长生,从前与家父有一段渊源。昨日臣登门拜谢,通玄真人兴致颇好,同我对弈了一局。通玄真人棋路诡谲,下到中盘,我便不是他的对手了。其间谈到千崖客的棋谱,只是再问,通玄真人便无多余的话,三缄其口,再也不肯说了。”
  德公见过林容,林容却不知道这个通玄真人是何方人士,只是见周如晦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便猜来头不小。
  周如晦抚须:“其中缘故,臣也不得而知。县主想探听这位千崖客的踪迹,恐怕还需费周折。”
  林容摇摇头,粲然一笑:“这却是无妨!”
  林容自来这里,很少开怀而笑,这张脸本生得明艳,此刻云鬟叠翠,粲然一笑,便灿如玫瑰,又濯濯如春月柳。
  周如晦眼露惊艳,自觉失态,旋即低头,拱手行礼:“雍地凶险莫测,县主要多多保重。臣等无法护卫县主左右,皆是臣等无能。”
  林容忙虚抬胳膊,扶他起来:“周大人不必如此……”
  话未说完,便听得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林容回头,便瞧见陆慎一身玄青团龙纹箭袖,骑着骏马乌夜白,身后跟着数百骑属吏,往城门而去。群马奔腾而过,激起一阵黄土飞扬。
  周如晦也惊在原处:“县主,雍州牧仿佛……仿佛是行猎归来。”
  林容并不太关心陆慎去了哪儿,不过那边一个青衣小厮远远打马过来,行了个礼:“奴才沉砚拜见夫人。”
  林容并不认得他,只是观他穿着,自称奴才,又唤夫人,想必是陆慎身边的人:“有何事?”
  沉砚并不敢直视林容,只微微抬头,打量周如晦:“禀夫人,适才君侯行猎而归,遥遥瞧见夫人送别周长吏,命奴才传唤夫人,速速回府。”
  林容一头雾水,只怕那陆慎又要找茬。只是自己出门送别周长吏,也是得了虞嬷嬷的吩咐,又哪里得罪了他呢?
第11章
  且说这日,陆慎往大营巡视,兵精马壮,甲胄辚辚,左右皆道:“江州粮草已交付四十万石,宣州降卒十余万,男女馀百万口,尽充武卫、中坚、骁骑三营。如此威武之师,主公何愁不能安定江北?”
  大营后边是一片嶙峋乱石,一行人登高望远,只见水何澹澹,山岛耸峙,陆慎迎风而立,衣袍猎猎,极目远望,有日出江河,烟波飘渺之景,叹:“真乃大好河山也!”
  众将士、谋臣见陆慎发幽然之兴,都随侍身后,或按剑而立,或垂首而立,俱不敢打扰。
  陆慎回头,轻笑一声:“诸公跟随我多年,皆心腹之臣,何必如此作态?”
  闻听此言,众将士都是一笑,一人道:“主公雄姿英发,发慷慨之声,臣等不敢打扰。”
  一谋士道:“宣州袁固有江北猛虎之称,自号十万猛士,却不是主公的对手。主公八万虎豹骑,纵兵击之,袁祺便丢盔弃甲,拱手相让此好山好水。”
  陆慎敛笑,无丝毫自得之色:“适才诸公有安定江北之语?诸公之志,只在江北乎?”
  他抬头南望:“南人有诗云,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四山晴翠,如此盛景,诸公不想去瞧瞧吗?”
  诸将相视,一人上前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周失其鼎,天下共问之。乱世之中,何为天子,无非恃兵强马壮而已。主公有雄视天下之意,但有吩咐,臣等莫不效死。”①
  众人皆附和:“主公但有吩咐,臣等莫不效死。”
  陆慎却只笑着摇头,并不接话,另开一话题,道:“听闻宣州野望谷,有祥瑞白鹿出没,今日惠风和畅,诸公可愿与某前往行猎?”
  诸将自是无不跟从:“愿猎得祥瑞白鹿,献给主公。”
  陆慎虽长于金玉之中,却十三岁就随父兄征战于战阵之中,勇于武事。只是他向来清简寡欲,军旅案牍劳形之外,也就这山林行猎能得他几分青眼。
  陆慎要行猎,吩咐下去,便自有军士围了野望谷,一直到黄昏时分,猎得数百野鸡野兔野猪野鹿,这才打道回府。
  宣州此时戒严,除八百里加急,任何人不得在城门口飞奔疾驰。
  陆慎向来军纪严明,便是自己也得遵从,一行人纵马行至城外十里亭,便勒马闲步起来,不多会,一校尉指着那边亭子,惊呼起来:“你们瞧,那亭中有一美人!”
  众人回头,远远便瞧见亭中一女子,这女子没有戴帷帽,梳着灵蛇飞髻,绾着累丝点翠金凤钗,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眉间是五彩翠羽花钿,身着天青色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下身是雪青滚金边缠枝花卉彩绣月华裙,裙上系着一条长穗的五彩宫绦。虽无多余金玉环佩,却通身章彩华丽,恍若神仙妃子。
  那校尉二十来岁的年纪,出身寒门,识字不多,只因勇武过人,被陆慎简拔于左右,此次宣州之战,首破东门,乃是头功。
  他一时瞧呆了,想起军师前日教他的一句诗,脱口而出:“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大丈夫娶妻当如是!”
  雍州的文臣武将,见过林容的,只有德公、沉砚两个,可惜德公老迈,行猎这等事是早就不来了的,沉砚倒是跟了来,只是奉命在后面押送祥瑞白鹿。
  因此,这些人,除了陆慎之外,竟一个都识不得林容这位雍州牧夫人。
  加上那江州长吏身着雍人服饰,这些人又哪里知道这十里亭里,竟然是夫人在送别江州长吏呢?
  同行的一位打趣那校尉:“往日最是孤寒的孟怀,也起了慕艾之心么?你年少英武,尚无婚配,又乃此战首功,宣州贵女还不是任你挑捡?正所谓,美人配英雄,是也!”
  身边一位相熟的文仕打马过来,笑嘻嘻道:“孟怀可知道,这裙拖六幅湘江水一诗,后面还有一联最为精妙?”
  倘若是旁人便不会再问,只是那校尉不通诗书,转头问:“敢问何先生,何句精妙?”
  文士语气戏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樽。金台宴饮,孟怀得君侯新赐江南美人一名,这胸前瑞雪、眼底桃花二景,想必早已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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