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仿佛在说什么不相干的旁人的事,毫无起伏,既无怨怼也无叹息,却仿佛冬日屋檐下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又凉又痛。那痛不是一种形容,是实实在在的痛。
陆慎捂着胸口,免不得灰心,好一会儿才讷讷回道:“舍不得。我不想叫你走,也不想叫你难受。”
林容淡淡道:“那可就难了,你带给我的痛苦远大于欢愉,我现在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已经是忍耐颇多了。”
陆慎执拗地问:“那也不是还有欢愉的时候吗?”
林容点头,她并不避讳自己的内心,道:“是,是有欢愉的时候。虽然我很想否认,也并不知道从何而起,我待你,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可那一点点欢愉、情愫就像清晨的露水……”
她摇摇头又换了个比喻:“像荆棘丛里藏着的一朵小碎花,想要闻得那一点点花香,得先躺过那片荆棘丛,把自己刺得遍体鳞伤。更重要的是,那片荆棘丛外面就有一大片烂漫的山花,有许多叫我欢愉的事。你说我们蹉跎了四年,其实也不是,在民间,虽然吃了不少苦,也清贫些,但我的确是更开心一些的。”
陆慎默然,问她:“把刺剃干净,也不行么?”
林容垂头不说话,良久问:“这话你自己信吗?”说罢又微微叹息:“其实说起来,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好或不好,改或不改,我终究是不喜欢这里,只想离这个世界远一点,僻静的小山村,少与外人往来,是最适合不过的。”
陆慎也不说话,显然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默默半晌:“要是能重来就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林容听见这句话,反轻轻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去拨弄床边挂着的五蝠宫穗,悠悠道:“要是能重来……要是能重来,我一定不在大雨天赶路,晚几天回去,也就不会……”
也就不会因公殉职,也就不会来这里,她无数次梦见自己从那辆车上下来,无数次梦见自己安全地到达目的地,无数次梦见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可惜梦醒了总是一场空,叫她一生也为之抑郁难平。
她微微偏头,轻轻倚靠着床帐,肉眼可见地低沉起来,眼神空空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某种虚无里。
陆慎唤她:“容容。”
他缓缓地俯身了过去,见她并不反感,近得二人呼吸可闻,只要一微微低头,那唇便轻轻覆在那云鬓上,虚虚地将她环住,那语气竟有些可怜:“我错了,我们和好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叫林容鼻尖发酸,涌出两行清泪来,怔怔地望着陆慎,泪眼朦胧:“我想回家,我特别想回去。”
家?哪里的家,陆慎到底不是蠢人,从前的那些怪事,他早就一一详细调查过,只是他自负,并不放在心上,此时见林容这幅情态,立时便回想起那次在迁荡崖的事,她水性极好,并不是寻死,有好些道士在,又布了阵法的,倒像是在做什么道场一样。
他虽不太明白其中缘故,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我跟阿昭在这儿呢,我们陪你回家,好不好?”
林容那泪流得更凶了:“没有路,没有路怎么回?回不去的,永远都回不去了……”
陆慎轻轻拥了她在怀里,伸手去抚她的后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回家,连泰山都能挖通,何况寻一条路出来?明儿我叫工部拿了堪舆图来,随你指,指到哪里,咱们就把路修到哪里,等路修通了,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林容闭着眼睛,轻轻靠在陆慎肩上,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条极宽阔的青石路来,她抱着阿昭坐在宽大的马车里,途遇一阵白光,那古色古香的白墙青瓦忽地变成了熟悉的高楼大厦。父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阿昭扑上去,奶呼呼地唤着外公外婆……
陆慎见她浅浅靠在自己怀里,脸颊上虽还残留着泪痕,嘴角却浮现出一抹隐隐地浅笑来,他低头浅浅吻上那含着泪珠的眼角:“我同阿昭,一起陪你回去,好不好?”
林容立刻从那种怅惘的情绪里抽身出来,虚无缥缈的幻境立时破灭了。林容咬牙,恨恨往他胸口重重打了两下:“陆慎,你烦不烦?”不动手动脚会死啊?
陆慎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那手放下来的时候,竟还沾了些血。
那痛苦地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装的,林容问他:“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胸口的箭伤还没好?”前两次欢好的时候,一次病着一次醉了,幔帐里又暗沉沉的,她没注意,注意了也瞧不清楚,只依稀记得的确是包扎着的。
陆慎并不说话,只掌心朝上,手心里那一抹血痕在昏黄的烛光下,十分地显眼。
林容瞪他一眼,替他解了衣衫,慢慢把那渗血的白布揭开,果见胸前那一处伤口又裂开来,掀开帘子,唤:“外头谁在值夜,把药箱拿来。”
不多时,翠禽便送了药箱进来,又另打了水放在一旁,问:“主子,要不要你宣太医过来,就在后面偏殿候着的?”
林容还没说话,陆慎便挥手叫翠禽退下:“先不叫他们知道。”
翠禽只望着林容,见她点头:“你去休息吧,别值夜了,明儿也多睡会儿。”
翠禽这才退下了。
林容拧了帕子,替他擦了一遍,这才上药包扎,已经□□日了,虽没有感染化脓,却愈合得极慢,那语气十分的不好:“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这伤口养不好,也是要死人的?”
陆慎听她一边包扎一边数落,嘴角反勾起隐隐地笑来:“我知道。”
林容冷哼一声:“你知道,你还不好好躺着,还每天晚上都来我这里,给我喂药,还……”
陆慎听出几分不对来,立刻辩驳:“你生病那次,是你拉着我的玉带不叫我走的。今天醉酒,我也是问了你的,你虽然迷糊了点,但也是答应的。顶多算顺水推舟……”
林容叫他气得眼冒金星,恨恨道:“滚出去,立刻给我滚出去。”
不自觉,又说错了话,陆慎只得站起来,正迟疑着,那药瓶、托盘、消毒的药酒都统统被掷出帐外来,顿时噼里啪啦一顿响。
小宫娥们闻见响声,都进到殿内来,见陛下正披着衣裳站在床下,那位死而复生的皇后娘娘坐在帐内,呵斥道:“赶紧给我滚出去。”
陛下脾气不好,这殿内侍候的宫娥从来倒是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从来都只有他训斥、责骂旁人,哪里有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呢。
又略抬头,瞧陛下那样子,竟也不是十分生气的模样,众人具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怯怯问:“陛下,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陆慎悻悻地挥手,命人都退下,站在哪儿好一会儿,见她不似今夜可以消气的模样,踱到外间来,等到半夜,见里面的林容已经熟睡过去了,这才轻手轻脚进去,掀帐上床,挨在一旁睡着。
第119章
第二日晨间林容是在一片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的,她坐着好一会儿,勉强辨认得出一二喜鹊、百灵、画眉的声音。
未几有脚步声渐起翠禽自殿外来打起帘子:“主子,您醒了?瞧您的脸色,昨儿晚上睡眠倒要好些了,不像前几日那样发青的。”
林容嗯了一声起身洗漱问她:“阿昭呢?”
翠禽一面收拾床铺,一面笑:“公主昨儿听主子的话,睡得早今儿起得也早已经写了一篇大字了。”
阿昭正是贪玩的年纪,众人又宠着她,加之年纪太小,读书写字之类的,不过是偶尔教着玩并没有正经启蒙,也并不勉强她平日里写三五个字便已经是了不得了,今日竟然主动地写了一篇字来了。
林容喔一声,道:“今儿她倒是高兴呢。”踱步往妆匮匣子前去,也并不要宫娥服侍自己坐在那里,略挽了个发髻随意插了支素金步摇在鬓上。
正放下手里的玉梳,便听得外间传来歌谣声,似乎是阿昭的童言童语伴着陆慎的唱颂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林容偏头望去,自有宫人渐次打起帷幔,便见宫门口的台阶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那里,望着屋檐下的鸟雀,在那里吟颂诗经楚辞。
阿昭或许并不懂那诗里的意思,只郎朗上口,不过两三遍,便全然背了下来,窝在陆慎怀里,问:“秋天燕子会往南飞,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陆慎回:“春天的时候飞回来。”
阿昭又问:“为什么是春天呢?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下雪的时候,不是也有鸟吗?”
话毕,不等陆慎回答,她一转头,便瞧见妆镜前的林容,盈盈地坐在那里。阿昭忙从陆慎怀里站起来,蹬蹬蹬地扑到林容怀里,仰着脸道:“娘亲,昨日你一走我就睡着了,睡得很早的。”又垫着脚去摸林容额前的花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好漂亮的花?”
林容笑笑,也不说话,打开妆匮匣子,提笔往她额头上花了一个小小的梅花花钿,抱了她在镜前。
阿昭笑着望着镜中的自己,又望了望林容,眼睛溜溜地转,似乎是才发现一样:“娘亲,我们长得好像啊,眼睛一样,鼻子也一样……”
说着又从林容怀里跳下来,往门边立着的陆慎那里望去,父女两不知说了什么,阿昭直咯咯地笑。
不一会儿,阿昭又蹬蹬蹬跑过来,搬着凳子,垫着脚,往林容发鬓上插了一支簪子烧蓝嵌红宝石金步摇,趴在她肩上,笑:“好看!”
那支步摇用各色彩色宝石堆积出蝶恋花的样式来,层层堆叠,栩栩如生,略一动,便珠翠摇曳,华美异常。
陆慎已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林容身后,默默瞧着镜中的玉颜,伸手替她扶稳了步摇,道:“不如从前那支石兰花蝈蝈簪。”
那支石兰花蝈蝈簪已经叫陪葬封入棺椁之中了……
林容皱眉,正要说话,便见翠禽自外头来,禀告:“陛下、娘娘,太后同安丰王到了,正请在外间奉茶。”
林容嗯了一声,起身往殿外去,走了两步又止住,回头望着陆慎,见他稍稍点头,这才继续往外而去。
太后端坐在上首,安丰王站在一旁,见着林容来,也不似往日那般横眉冷对,反招着手唤她近前来,不叫她行礼,拍拍她的手,打量道:“皇后穿得这样素净,人也憔悴多了,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也要好生保重。”
林容只做不知,笑:“陛下尚在病中,臣妾昨夜替陛下值夜,想是没睡好的缘故罢了。”
太后喔了一声,抿了口茶,道:“皇帝的事,你不必瞒我,再瞒着又能如何呢,总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了。还不如预先拿个章程出来,免得到时候外头逼上来,倒是一丁点主意都没有的。”
林容摇摇头:“太后的话,臣妾听不大懂,何谓瞒着,何谓这几日的事,何谓外头逼上来。臣妾在陛下病榻前侍疾,许久不闻外事了。”
太后这样的性子,耐性也实在有限,特别是对林容,闻言冷笑一声:“你不要在这儿跟我打哑谜,江州出了什么事,太医究竟有没有来宣政殿给皇帝治病,这殿里一日日运十几车冰砖,大长公主调了京郊大营入城,这一桩桩一件件,旁人不知,哀家却是一清二楚的。看在你是慎儿的中宫皇后的份儿上,同你商议罢了。便是你不认,咱们立刻进去,瞧瞧皇帝的病到底如何了?”
林容倒似吓住了一般,坐在那里默默不语,好半晌叹了口气,一副极疲惫的神情,终是松了口:“太后要商议什么事?我本不懂这些,不过依着陛下先前在江州时的吩咐罢了。”
太后见林容这幅样子,满意地点头:“皇帝一去,你乱了心神,可这身后事,也万万耽误不得。如今哀家在、你在,安丰王也在,选出个人来,早定了储位才是。定了储君,皇帝这一脉也算有后了。”
林容似乎才明白太后的意思来,迟疑着点点头:“安丰王为近宗,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只有三子,不知选哪一个才好呢?”说着冲安丰王道:“听闻王爷幼子尚只有五岁,不知可舍得?”
陆s本侍立在一旁,闻此言忙跪下磕头:“皇后此言,臣万死不敢当。这样的大事,合该诸位大臣宗亲商议才是,绝没有臣置喙的道理。况且陛下洪福,病体自然能痊愈。”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大有悲痛之感。
太后稍有所感,也捂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可怜我的慎儿……”
倒是林容坐在那里,虽神情戚戚然,也有些突兀了,等二人哭了一会儿,她摆摆手:“我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些朝廷大事,只陛下吩咐过,一切听凭大长公主做主,等明儿大长公主进了宫,再商议不迟。”
太后、陆s前来,也并不是真的同林容商议,不过是一探虚实罢了。这番话毕,林容便实没有借口拦着太后见陆慎了,命宫娥服侍着她进去偏殿,瞧见那具颇多腐烂的尸体,哭了好一通,这才叫人伺候着回转。
末了递给林容一封折子,道:“安丰王不接你的话,这是他的为臣之道,可是论人选,他的第三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你瞧瞧吧!”
林容假意应了,亲送了太后出殿,这才拿着那折子,慢悠悠往内间去。
见阿昭正安安静静坐在榻上摆棋谱,她是不懂下棋的,也并没有人教过她,只照着样子摆出来好玩罢了,陆慎盘腿坐在一边,手上把玩着一个青玉摆件,脸色已十分不好看了。
林容立在阿昭身旁,见她小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叮了一个红疙瘩,打开匣子,替她抹了一点膏子,阿昭玩那棋子入了神儿,连头也不转一下。
林容点点她额头,笑:“倒是对这个有兴致。”
说罢往前一步,把那份折子递了过去,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知安丰王三子,该选哪一个才好呢?”
陆慎不答,把那青玉麒麟覆在小几上,稍稍抬头,见林容递了折子过来,那手背上还留着一点碧澄澄的香膏没有化开。
他也不接那折子,只握着那手,指腹不自觉的按揉。
阿昭还在这里,林容不像闹出什么动静来,只沉着脸去拧他,不料陆慎倒吸一口冷气,惹得啊昭凑着小脑袋过来问:“阿爹,你怎么了?”
陆慎不答,只望着林容幽幽道:“你对旁人都是心善心软,只对我一个人铁石心肠。”
阿昭偏着脑袋,压根听不懂,更为迷惑了,挠挠头:“阿爹?”
到底是不想叫阿昭亲眼瞧见两人的龃龉,林容只淡淡抽回手来,到底没有理会他那些酸言酸语,只当做没有听见。
一时,领着阿昭用了午膳,下晌时分便有宫人来报,说是大长公主病了,今日便不进宫来了。上灯时分,沉砚也来回,太后召见了六部三省的重臣,又宣了武安侯进京来,同安丰王彻夜议政。
林容在一旁陪着阿昭下棋,陆慎听了,默了半晌,吩咐:“知道了,退下吧。”
就寝时,林容哄睡了阿昭,她这些日子一个人睡惯了,倒是不缠着林容。反倒是林容抱了她:“今日跟娘亲一起睡,好不好?”
小姑娘望了望陆慎,摇摇头,小声道:“我一个人睡。”见林容不大同意的样子,又凑在林容耳边,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拱手:“求求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