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颇轻浮,当中一谋臣乃是礼仪之士,平日里同夫人相见,必定端正衣冠,自己向南而坐,夫人北面而对,两人互相礼敬对拜,再敬酒。
这样的道德先生,是最听不得这些好色见淫的轻浮之语的,闻言皱眉:“倚红偎翠,滴粉搓酥。汉臣此言,大大不妥,岂在主公面前出此轻浮之言?”
那文士本不过调侃,被人驳了几句,反有些下不来台,只在君侯跟前,不好再说,讪讪拱了拱手,面向陆慎请罪:“属下失言,属下失言。”
那校尉转过头去,此刻见陆慎倚在马上,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目露肃色,已是薄愠之态。
那校尉跟随陆慎日久,知陆慎往日宽和,最是喜怒不露于色,见状立刻翻身下马请罪:“属下失言无状,请主公责罚。”
陆慎望向那亭子,此等打扮,他皱着眉头,心里缓缓吐出艳俗两个字。也不知那两人说到了什么,那女子忽地粲然一笑,仿若芙蕖出渌波,吹皱一池春水,清丽明艳之极。
除了在江州的那次,陆慎也不过才见过崔十一娘两面而已。
陆慎眼里的崔十一娘,垂首低眉,特有的弱女子的谦卑,还没有见过她这样明艳,以至于带着点放肆的笑靥。
陆慎倚在马上,众臣工见他久久不语,一时之间也并不敢出言求情。陆慎虽不爱声色之事,却也不是古板的道德先生,治军虽严却不吝惜财货,待有战功的军士往往颇多赏赐,这样的小事,怎么会发怒呢?
陆慎并不理那校尉,往后挥了挥鞭子:“唤沉砚来。”
少倾,沉砚快马而来:“君侯!”
陆慎抬起马鞭子,指了指十里亭:“你去,唤崔……”,他顿了顿,模糊了称谓:“唤她回府。”
……
林容回程的时候,马车的车辙断了,幸好车夫带了备用的,这么一耽搁,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虞嬷嬷已经候在园子二门处,福身行礼:“夫人,君侯有请。”
这个请字,林容可不敢当,她低头问:“嬷嬷,我初来宣州,不通礼仪,倘若一时不慎做错了什么,万望赐教才是。”
虞嬷嬷只笑着摇头:“夫人请。”
林容是真不想见那个冷面神,奈何偏偏事与愿违,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了他。
这次去的并不是陆慎起居的止戈院,林容叫丫鬟们引着入抄手游廊。游廊下种着十余株大海棠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这时节还开得正盛,远远瞧去,仿佛行在一大片粉云之中。
长廊的尽头是白石相间的假山和几人合抱的古槐树,步下台阶,是一片临湖的青石台,湖有垂柳,袅袅拂地。
青石台上空无一人,唯独左边有一面石壁,石壁旁插着一柄青岗剑。那剑已经有些岁月了,覆着一层厚厚的青苔绿霉。
侍女屈膝:“君侯吩咐,请夫人在此等候,奴婢们告退。”
说罢,便提着明角宫灯,袅袅娜娜的远去了。
林容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便见那群侍女早已不见了踪迹。
这青石台三面环水,此时已经是盛夏时节了,已有了炎炎暑气,林容静静立在那里,耳旁渐渐响起了知了虫鸣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透了,乱风吹来,一片蓊蓊郁郁的草木在黑影里婆娑乱舞。林容本是胆大之人,又不信什么鬼怪,可四周静谧,那团模糊的黑影,瞧得久了,也渐渐地有些可怖了。
她后退一步,正想着要不要先回去,便听得脚步声渐渐响起,一身青衣短打的沉砚提着灯笼过来:“小人沉砚,见过夫人。”
林容虚扶了扶:“不必多礼,适才侍女引我来此等候,不知君侯有何吩咐?”
沉砚不敢直视这位主母,答:“傍晚时分,君侯自野望谷行猎而归,方在此舞剑,后有洛阳大儒司马云中手持天子诏书而至,便与诸谋士、将军于金明台宴饮,替司马大夫接风洗尘。”
林容闻言松了口气,与人宴饮,那想必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她点点头:“既如此,我便先行回去了。倘若君侯有召,再传我就是。”
沉砚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司马大夫祖籍建康,喜食江南名点。君侯素知夫人有庖厨之贤,命夫人炮制樱桃鲍螺数盏,以怡远客。”
庖厨之贤?林容皱眉,迟疑:“这样么?”
沉砚道:“是!”
前面长廊下立着两行侍女,手持一团碧莹莹的宫灯,一人笑着上前:“请夫人往缀锦阁更衣!”
林容却总觉得不太对劲,试探问道:“我晌午在十里亭送别周长吏,君侯匆匆召我归府,不知所为何事?”
沉砚自是知道,只是犯了陆慎忌讳的事,他又怎么敢多嘴,只看这位江州贵女和煦诚恳,稍微点了点:“君侯也未明说,只回来时脸色不大好。”
第12章
金明台,筑于陈留王宫的高台之上,乃是前朝藩王修道求长生之处,大小宫阙十二楼,有天上白玉京之美名。只是陆慎进驻宣州时,嫌弃此地太过奢华,并不作为行辕起居,只作文武宴饮之所。
殿内,雍州文武分坐两边,陆慎端坐高台之上,举杯道:“司马大夫辅佐陛下,寓居洛阳二十载,颇思故土否?听闻司马夫人每逢春分,必在高台眺望南方,想必是莼鲈之思也?”
庭下坐着一老翁,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声若洪钟:“雍州牧何出此言,司马氏世受汉恩,世食汉禄,老夫虽一介微末之臣,岂有因家事而废国事的道理?”
这位司马云中出自吴地大族,自出生便有司马氏麒麟子之称,二十岁扬名京洛,知悉典章博物洽闻,三十岁上因一篇讨伐阉党的檄文而誉满天下。虽无实权,却是清贵之极。
庭下文武皆怒目而视,陆慎却笑笑,并不以忤,对庭下司乐吩咐道:“上吴舞!”
司乐道了一声诺,向帷幕后挥手:“乐起。”话毕,编磬、编钟、建鼓、琴、瑟等声缓缓而起,又站在高筑向殿外高声唱喝:“上吴舞!”
红妆翠袖的妙龄女子半夜雅乐缓缓进得殿来,翩翩广袖,罗衫斜曳,吴侬软语轻轻吟唱道: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惜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①
……
现如今连年征战,礼乐崩坏,便是洛阳也没有这样纯正的雅乐了,殿内诸人皆是点头赞叹,随行的天子使臣抚须道:“抚远侯治乐雅正!”
唯独司马云中泣涕连连,舞毕,叹息:“吾不闻吴音久诶!”
说罢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听闻雍州牧新娶之妇,也是吴地之人,出自江州崔氏,不知可有此事?”
陆慎道:“确是崔氏之女,司马大夫有何高论啊?”
司马云中摇头:“高论谈不上,这本是雍州牧的家事,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多言。只是王莽篡汉以来,虽拨乱反正,却士风颓败,风教凋零,以至于士庶不分,老夫少不得多言几句。”
说着他站起来,朗声道:“江州崔氏,乃《氏族志》一等。如今崔陆连姻洛□□议纷纷,实在是高门降衡蔑祖辱亲……”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骂崔氏,实际上却是在骂陆慎庶族出身,高攀士族,一武将立刻站起来:“司马老儿,我主公以礼相待,你却恩将仇报,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欺我雍州无人么?”
司马云中哼笑一声:“今日崔陆联姻,老夫一路北上,听得时人传唱: 培搂无松柏薰获不同器。百姓尚知培搂、松柏之别,抚远侯却士庶不分,开此不伦的先例?”
司马云中崇尚门阀之风,曾对陛下进言:皇族贵戚及士民之家不得与非类婚偶,自然对崔陆联姻大为不满。
此言一出,陆慎尚未如何,庭下众文臣武将皆暴怒:“放肆!叉出去,叉出去!”
一人面禀陆慎:“主公,此等迂腐的老贼,何须听他言语放肆,乱棍打出去便是。”
司马云中一生为人只一个‘直’字,以忠臣自诩,向来对这些割据的军阀不假以辞色,他也知道朝廷大势已去,每每出使地方,以气节自许,绝不肯屈身俯就。
……
林容叫侍女引到殿旁的缀锦阁梳洗更衣,换上蜜合色素缎褙子,搭一袭月白色褶裙,一概金银点翠,诸如攒珠髻、挂珠钗、璎珞之类皆不用,发髻上只用一根碧玉簪,越见朴素之态。
出得缀锦阁,是一条南北宽的甬道,几个健壮的仆妇候在台矶下。乘了软轿,行得一二百步,便见侍女打起轿帘,回话道:“夫人,金明台到了。”
林容下得软轿,只见一片灯火辉煌,众侍卫都在丹墀下侍立,她在殿外候了一会儿,听见殿内的这番争论,立时明白陆慎唤自己来的用意,颇为迟疑:“君侯在此宴请外臣,我是内眷,内外有别,贸然进去,恐怕不妥吧。”
侍女躬身立在旁边,语气卑谦却不容林容拒绝:“固然内外有别,只是这是主公的吩咐。君侯闲时,还曾说夫人是聪明人,待会儿进得殿内,想必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林容闻言,这才抬眼细细打量这侍女,见她一身秋香色轻罗长裙,手上一对儿上好水头的碧玉镯子,两弯吊梢眉,一双桃花眼,颇具风流之态,独眉眼间带了两分坚毅之气,这并不是寻常侍女的打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似乎从没有见过你?”
那侍女不卑不亢:“奴婢叫杭卿,从前在太太身边伺候,本是同两位嬷嬷一同来宣州操持君侯大婚事宜,只是耽搁了。这两日才到宣州,夫人不认得奴婢原也是有的,日后打的照面多了,自然就认得了。”
说罢,她招了招手,一旁的小黄门立刻小跑着进去禀告:“夫人殿外求见!”
殿内,陆慎正自斟自饮,闻言抬眼道:“宣!”
林容只得打起精神,进得殿内,迎面便见一面赤金黑底描青的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云外清都”,陆慎一身云缎玄衣,斜倚在高台上,似有几分微醺之意。
高台下是两溜二十四张楠木交椅,臣工分列两旁,每人跟前具是一大黄花梨雕螭案,摆着六七样小菜,每桌配一把青玉执壶,一个掐丝珐琅彩银杯,并牛羊肉,数样小菜。
林容一进去,雍州文武大多数人都轻视这位江州贵女,并不作为正经的主母看待,态度倨傲,不肯站起来见礼。只晌午跟随陆慎行猎的数人,揣度内情,又或者那一向行事谨慎的,出席拱手行礼:“夫人!”
林容点头还礼,向着高台上的陆慎福身:“妾身幼时,常听家中长辈诵咏司马大夫的文章,每每钦佩不已。如今听闻司马大夫远至,特备了吴地点心,寥解司马大夫思乡之情。唐突上殿,还望君侯见谅。”
又浅笑着向司马云中敛裙施礼:“司马大夫久在京洛,不知可否还记得家乡的风味?”
司马云中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勉强还了一礼。
身后的侍女一色捧着朱红漆戗金如意宝珠吉祥纹的大攒盒,端出德化建白瓷小盏,盏中一朵小小的绯色鲍螺。
陆慎并无多余表示,只微微颔首:“夫人多劳!”又对着下首臣工道:“既是夫人一片心意,诸位且尝尝吧!”
这情形实在诡异,陆慎宴请外臣,歌舞渔色已经是少见,岂有叫正经内眷出来见礼的道理?寻常姬妾便也罢了,这位可是三媒六聘的正妻。即便是雍州文武拜见,也得隔帘相对的。
雍州这边的文武,各自默默尝了一个鲍螺,憋出三五个词:“妙极,妙极。”
陆慎端坐高台,一手撑着额头,一双丹凤眼微暇似笑非笑,等着群臣都品尝完了,依旧毫无动作,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林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浅笑,缓缓走上高台。陆慎身后有几个侍女拿着蝇刷、漱盂等物,丫鬟递了茶到林容手中:“夫人!”
林容会意,奉着一盏成窑斗彩小盖钟到陆慎跟前:“君侯,先漱漱口吧!”
陆慎仿佛醉得厉害起来,只轻轻嗯了一声,勉强就着林容的服侍,漱口,盥手,又叫林容弯腰拿着松江布手巾细细擦拭了一遍。
陆慎微微抬头,便瞧见她一双碧玉滴水的耳坠仿佛荡秋千一般,不知她今日熏了什么香,淡淡的果木味道,又仿佛夹杂着什么花香,那味道极淡极淡,再一闻,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了,若有若无。
陆慎平时最恨这些脂粉香,此刻却觉得,这脂粉香大抵也是不同的。女子低垂螓首,卷着松江布划过他的手心,他心里微微不自在起来――倒也不算一无是处,起码识时务,知进退。
林容另换了一双紫檀玛瑙金银箸,从攒盒里捡了一个粉白相间的鲍螺,乘在金盘里,垂手立在一旁:“君侯!”
陆慎慢悠悠吃了半个,缓缓吐出个字:“善!”
下首的司马云中铁青着一张脸,陆慎以妻为婢,命其服侍酒宴,折辱的又何止一个崔氏女?分明是在打他的脸!什么士庶、贵贱,只怕陆慎从未放在眼里。
司马云中一口一个士庶之别,自诩高门贵胄,彼此合党联群,那又如何呢?
陆慎对座下异像恍若未闻,依旧一脸和煦:“此物甜腻,司马大夫请满饮此杯!”
陆慎不动声色之间,狠狠打了这群士族的脸。直至酒宴散去,司马云中再无只言片语。
酒筵散去,林容被侍女引到偏殿等候,她站得有些久了,膝盖有些隐隐发疼,略歪在榻上小憩,不知等了多久,依旧没有人来,便撑着下颚枯坐,望着小几上的汝窑花囊发怔。
忽听得外面帘栊响动,一个丫头问:“你做什么去?
回话的也是个女声,只声音孱弱,想必年纪小些:“桂圆姐姐,夫人在里面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才席上也未进水米,我送杯六安茶进去,也是个意思。”
那唤桂圆的丫头冷笑两声:“小蹄子,才满殿寻不见你,不知上哪儿闲打牙去了。这会儿子倒钻出来,打量着攀高枝儿去。不过你也是个蠢的,上不了什么高台盘,听见人唤里面那位两句‘夫人’,还真把她当个人物了?巴巴地凑上去,你当她能有什么好的?”
第13章
小丫头讷讷:“才刚杭卿姐姐唤我送东西去朝云殿呢,姐姐只说我就是,把夫人扯进来又有什么意思?”
琉璃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汲着绣花鞋一颠一颠,抢过那茶喝了两口,白了她一眼:“一口一个夫人,叫得好亲热?外头买来的,果真是眼皮子浅的。”
外头买来的到底比家生的要低一等,小丫头不敢驳,低声:“姐姐!”
琉璃哼一声:“当初下聘的时候,七老太爷跑去祠堂哭祖宗,雍州府里太太头一个不待见她,老太太也未必多喜欢。当初四奶奶过门,老太太、太太并亲戚们给的东西堆满了三间大屋子。她这回又得了什么,连一盘吉祥钱都没有,上上下下不过面子情罢了。她再尊贵那也是姓崔。将来的下场,说不准还不如咱们这些服侍人的丫头呢?”
说着她笑起来:“她今儿不是才做了一回丫头,服侍人的差事吗?又比谁强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