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瑾不走,饶有兴趣的看着大皇子的反应。
后者站起身来,一身紫金绸缎织就的外袍垂落下来,扬起手掌,“你一个阶下囚,也敢这样对我说话!”
……
忙完了手上的事务,李星禾没像以往那样留在兵部追着尚书和侍郎讨茶吃,麻利地拍拍屁股去牵她的红鬃马,任两位大人在她身后稀奇的张望。
家中有人等,她特意买了些口味清淡的点心。
虽然不知道贺兰瑾喜欢吃什么,但想想从前在宴席骗他吃辣椒,他气得脸都红了,就知道他一定不喜欢吃口味重的。
李星禾在门前停马,看到墙边停着的马车很是眼熟,认出那是大皇子的车驾后,她瞬间就紧张起来。
——大皇子与贺兰瑾政见相左,势同水火,要是被他们两个人碰上,就不好收场了。
明明在出门前已经反复叮嘱过不接待外客,竟然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堂兄宁愿逆着她的意思也要进府,摆明了是冲着贺兰瑾去的。
她把点心扔给芷蓝,快步走进府里,见路两侧没人,反倒是前厅外头围着不少人,其中还掺杂着几个穿着不同的旁人府里的下人。
“都让开!”李星禾一声呵斥,站在外头观望的下人都赶忙低下头去,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她走上房门大敞的前厅,迎面就见大皇子与贺兰瑾对立而站,前者的手高高的举着,摆明了是要将巴掌扇到贺兰瑾脸上去。
李星禾很自然的忽略了握住大皇子手腕的那只腕子上还系着绷带的手,直冲着大皇子呵斥,“堂兄!你来我府里,要对我的人做什么?!”
见到李星禾,大皇子忙甩开贺兰瑾的手,抽回手来,解释说:“禾妹妹你误会了,我只是来看望你,和你的侍君。”
侍君……
李星禾心中一虚,用余光瞄了贺兰瑾一眼,他垂着眸子整理袖口,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称呼。
“他长什么样子堂兄又不是不知道,看过便回去吧。”说着就摆手赶客。
她一向与皇叔的子女们玩不到一起,也就看在大皇子张口闭口对她喊“妹妹”,脾气还算亲切的份上,才跟他说几句话。但也仅限于场面上的来往,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兄妹之情”。
面对她的不欢迎,大皇子换了张温和的面孔,说道:“不着急。”
紧接着拍拍手,便有一人从他身后的随从中走出来。
那人生的健壮威武,相貌英气,穿着却比其他的随从要富贵不少,对着李星禾行礼道,“小人崔时,给长公主请安。”
听到这名字,李星禾觉得有些熟悉,再细细看他的脸,却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
大皇子开口为她介绍说:“原本该由宫里来人教导贺兰身为公主侍君的规矩,但妹妹也知道,圣上不希望你纳了一个罪臣入府这件事传到太后耳朵里,所以我从二妹妹那里借了个人过来,帮你教导他。”
是二公主府上的人。
李星禾这才想起来,二公主有个格外宠爱的侍君,就叫崔时。
“这……没有必要。”她拒绝了大皇子,挪了两步到两人中间,将贺兰瑾护在自己身后。
虽然她是希望贺兰瑾能像普通的侍君那样一门心思想着讨好她,顺从她,但还轮不到让二公主的人来教导他。
“堂兄身负要职,有的是要紧事务忙,何必将宝贵时间浪费在我的私事上,还是快些回去吧。”少女看他眼神越发嫌弃。
“旁人就罢了,妹妹可是庆国长公主,又是几个公主里第一个入朝议政的,妹妹的侍君可不能不识规矩。”大皇子苦口婆心的劝着,真像是在为她着想一般,“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纳妾纳君,都要有这一遭,妹妹再这样拖延下去,当心又被御史台弹劾。”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李星禾听着听着,心里开始动摇。
就算不让二公主的人来教,宫里也会专门派管教嬷嬷来,到时必然会惊动皇祖母,只会叫事情闹得更大。
李星禾上下打量着崔时,心想他是大皇子带来的人,要是真跟贺兰瑾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但丢二公主的脸面,就连大皇子也脱不了干系。
犹豫不决时,大皇子低下脸来在她面前问:“怎么?难道他已经伺候过妹妹了?”
说着,抬起眼眸盯向了少女身后的罪臣。
贺兰瑾被这挑衅的眼神瞪着,心中又起杀意,可听他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没等脑海生出什么联想,便偏过了脸去。
“没有。”李星禾抠紧了手心,补充说,“他身上有伤。”
大皇子满意的笑笑,视线转回来看她:“那正好,学完了规矩再伺候人,才更能顺人心意。”
这一遭是逃不过去了。
“你去吧。”李星禾侧过身子小声对身后人说,“只做做样子,把流程走完就是了。”
“嗯。”贺兰瑾乖乖应答。
等几人商量定,崔时才躬身请道:“贺兰公子这边请。”
二人往一旁的偏厅去了。
待二人的身影被宽大的屏风遮住,李星禾才对大皇子皱起眉,“堂兄,你这是做什么,故意来我府上给贺兰瑾找不痛快?”
大皇子满脸委屈,轻声道:“禾妹妹,这贺兰瑾诡计多端,还在我面前故意装糊涂,你可千万不能信他。”
装糊涂……看来他还没发现贺兰瑾失忆了。
李星禾原本无心替贺兰瑾遮掩失忆之事,可他本事太大,若被发现失忆,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谁不想要一个聪明能干、心思纯净,给点好处就可以随意驱使的人呢。
她得把这件事瞒下来,省得贺兰瑾被人惦记。
“堂兄,我信他与否是我的事,他既然能用一副好皮囊讨我欢心,我自然不会让人欺负了他。”李星禾单手叉腰,面对年纪比自己大,个头也比自己高的堂长兄,说话很是硬气,“堂兄府上妻妾众多,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大皇子不敢跟她呛声,疑惑不解:“妹妹是怎么了?先前不还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把他当个宝贝护着了?”
李星禾无需解释,她的爱也汹涌,恨也汹涌——既然将失忆的贺兰瑾收做了自己人,保护他就不需要理由。
当着大皇子,和一众府内府外下人的面,她郑重道:“贺兰瑾是本公主的人,谁敢欺负他,就是打我的脸。”
闻言,大皇子惊愕着闭上嘴。
屏风另一侧,正跪坐在蒲团上听教导的罪臣清晰的听到了那句又娇又霸气的威吓,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跪坐在对面的崔时看到他的漫不经心,并未加以指正,只疑惑的看了一眼外头,嘴上继续讲着服侍的规矩。
不多时,贺兰瑾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看到眼睛时,他的眼神动了一下。
崔时嘴上说着规矩,手上却从袖口摸了什么东西出来,推到他面前。
看着桌上被叠成片的小纸条,贺兰瑾不解:按照公主与大皇子所说,他应该不认识此人,可是看此人的眼神,他们似乎该是旧相识。
再次看向崔时,后者并未停下口中的教导之语,只能用眼神暗示他该收下纸条。
贺兰瑾拿起纸条,打开看了一眼。
“今夜子时,西墙外,送你入府,同议大事。”
第9章
纸条上所书写的,竟是要将他带出公主府的意思,贺兰瑾深为不解,是真的有人想救他,还是个圈套……
他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男人,想从他的眼神中得到更多信息。
崔时似是惊讶于他的不信任和犹豫,口中训导的话语慢了下来,警惕地看向屏风外,停下教导,张口用极小的声音对贺兰瑾说。
“喂,你说完了没!”少女听到声音停下,不耐烦的从屏风外闯了进来。
崔时受惊,眼神一颤,低头答:“还有一些要叮嘱的,恐怕要请长公主再稍等片刻……”
李星禾不悦的看着答话的人,视线转到贺兰瑾身上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惜。
他人虽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可骨子里的文人气度却与从前别无二致。本该由自己细心打磨的美玉,却被二公主的人教了些乱七八糟的奴性规矩。
她受不得自己的东西被人玷污,草草走完过场便来驱赶道:“办事拖泥带水,二公主就是这么教你的?赶紧出来。”
“是。”一个小小侍君怎敢违背长公主的命令。
崔时站起身来,躬着腰从长公主身侧走过,去往了大皇子身后。
李星禾回过头,瞪了一眼正在往屏风后张望的大皇子,后者心虚着收回了视线,点头道:“既然规矩已经教过了,那我就先走了,妹妹不必远送。”
“嗯。”李星禾敷衍着应了一声,自己本也没想送他。
待大皇子带着随从迈出公主府大门后,李星禾才走到贺兰瑾身旁,关心道:“你没事吧?”
贺兰瑾轻轻摇头,默默将收紧的手掌拿到了桌下。
看他沉默不语,似有思量,李星禾开口解释说:“先前你与大皇子在朝堂上结怨,他见你落魄了,所以才来羞辱试探,他就是有点小心眼,也不算多坏,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她说了一大堆,美人依旧颦蹙着眉,心事重重一般,叫人看见也跟着不好受。
李星禾扶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问他:“你怎么不说话,是他们给你委屈受了?还是那个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脏了你的耳朵?”
贺兰瑾攥紧了藏在手心的纸条,犹豫半晌,开口说:“原来某是公主的侍君。”
从未来驸马成了侍君,地位一落千丈。
还有纸条上所写的,叫他左右摇摆,不知道到底该信谁。
方才在大皇子面前不见他失态,李星禾还以为他并没有注意此事,如今二人独处,见他流露真情实感,才知身份上的变化对他是多重的打击——他终究还是耻于为人奴仆的。
如他那般高傲冷漠的性子,都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甚至因为下狱,会撞墙自尽,又怎会接受“侍君”的身份。
李星禾俯身安慰他,“只是对外面那么说而已,我心里还是当你是未婚夫的。”
美人曲腿坐在蒲团上,一头青丝如瀑自肩边垂落,微微侧过脸,几缕青丝自少女手背滑过,染了淡淡的花香。
他低语道:“以某的身份,给公主做侍君都是被抬举了。”
“你真这么想?”李星禾好奇着扭头看他。
“公主本就可以纳侍君,就算与某的婚约还能够履行,某也没有权力让公主为我守身,守心……”说着说着,眉宇间凝着的伤感越发沉重,一双桃花眼润如盈水,真怕他眨一下眼睛,就滴下两行泪来。
李星禾手足无措,驯马钓鱼她在行,可是哄男人怎么那么难,先前都哄的好好的了,都怪今日被他见了外人。
普通的吩咐根本拦不住外人,尤其是像大皇子这样有权有势的,她得调来亲兵守门才行。
李星禾思索着,从旁边扯了个蒲团过来,盘起腿坐在他面前。
美人依旧不愿正脸看她,低头陷在深深的伤感中。
面对着男人委屈的愁容,李星禾无端想到了骤雨过后的竹林,将化未化的雪地,被薄薄的黑云遮住的月亮,明明那么美,却惨兮兮的,破败凌乱,叫人觉得可惜,更对他生出怜悯之心。
虽然他怎么看都很好看,可是这样愁眉苦脸,看着叫人怪心疼的。
李星禾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正视自己,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对外头那么说让你受委屈了,但是你也要体谅我,若不这样,皇叔不会允许你留在这里的,难道说你想和我分开,重新回到那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吗?。”
闻言,美人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在她眼前,缓缓抬眸,与她对视。
李星禾忙跟着解释说:“我对那种事没有兴趣,更没想过纳什么侍君,我只是……单纯的,想留你在身边。”
千百个侍君,都比不过一个贺兰瑾。
她不想要谄媚的应声虫,只想要贺兰瑾能永远这样温柔的对待她,这样,京城之中就再也没有谁敢跟她对着干了。
她可以随心所欲,就算是御史台的老头子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把敌人驯化成自己人更让人开心了。
骄傲的长公主带着满心的期待,等待着罪臣的反应。
他先是躲了一下视线,随后又抬眸看她的眼睛,沉默之间,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答:“只要公主心里有某就好。”
心里有他?
尽管看过不少话本子,但亲耳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话,李星禾还是觉得古怪的紧。
她心里才不会有旁人,她心里就只有她自己。
直起上半身,与他拉开了些距离,转移话题道:“那个姓崔的都教了你些什么,怎么突然变得肉麻起来。”
“没什么。”察觉自己情动失语,贺兰瑾红着脸低下头去。
李星禾没打算深究那侍君说了什么,只好心提醒他:“那人是二公主府上的,好像还挺受宠,但他的鬼话,你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为何?”
“我与二公主一向不和,互相连府门都不会登,她的人想必也不会在你面前说什么正经话。”提起讨厌的人,少女的表情都变得嫌弃。
“某知道了。”贺兰瑾温顺应答,心中却是千思百绪纠缠到一起,更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你别不高兴了,笑一笑嘛。”
哭丧着脸都不好看了。
李星禾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嘴边的笑窝,忽然想到什么,开心道,“我给你买了点心,你快来尝尝好不好吃。”
说着便站起来,又拉他起身。
贺兰瑾拍拍自己跪皱的下摆,又替她抚顺了裙子,二人才一前一后走出了前厅。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脚步轻快,一步一踮脚,牵着他的手像是握着风筝线,贺兰瑾有些好奇,如果自己松手,公主会不会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
他静静的注视着少女,心中回想着崔时的眼神,还有……这几日来,公主待他的点点滴滴。
一时的好意算不得什么,他看重的是公主一次又一次坚定的选择了他,结下婚约也好,救他入府也好,在下人面前全他名分,甚至为了维护他,对大皇子说出那样一番话。
公主心里有他,他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
贺兰瑾默默收紧了手掌,忽然不想让手中的小凤凰飞走。
怕她摔跤,怕她跟人起争执,更怕她懂得太多,生出纳侍君的心思……不如就这样牵着手,待在他身边,如此最好。
想到这里,他淡笑着轻吐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如何抉择。
藏在手心的纸条已经被捏成了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纸团,贺兰瑾不动声色地将纸团放进口中,嚼了两下,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