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姐?程小姐!”
程爱粼猛地回神,蘑菇头双掌合十,贼眉鼠眼地拜了拜702的门,随即又点上三根香,插在门口一侧的香炉内,她敲了敲门后,才转钥匙,随后对程爱粼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房子是典型的一居户型,您看,客厅很周正的,四四方方,好彩头,您一个人住正合适,这边,”蘑菇头领路,“这是卧室,朝南,落地窗视野好,采光也好,厨房和客厅是打通的,厨房外有阳台,如果您喜欢做饭,可以在阳台上种菜,种辣椒番茄,听说收成不错呢。”
程爱粼慢吞吞地转悠。
房子有股霉变和消毒水的混合味,家具很少很旧,但还算整洁,花型的吊灯一拉,三盏白,三盏黄,组成了一种不阴不阳的昏昧色调。
卧室的视野确实好,程爱粼远眺着百安花园,“我做了些功课,这栋楼这个户型的租住均价是700令吉,为什么它这么便宜,只要500?”
蘑菇头有些难以启齿,眼睛飘忽不定,下意识移向厨房。
程爱粼顺着她目光看去,双眉一挑,“死过人?”
蘑菇头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最后心一横,她是整个中介里最不会讲谎的员工,“对,这里出过一起事故,大约2年前,住在这里的老妇被她玩博|彩欠一身高|利|贷的儿子给误杀了,两人本来还在说理,不知怎么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起手,儿子手一推,老人的头磕在了电视柜上,当场……当场就没了。”
“然后?”
“然后他儿子杀红了眼,也怕得要死,就用水泥重新搭了个灶,把老人砌在了灶里。你说天网恢恢也好,你说老人心里恨也罢,701,对门,住的是个警察,听说特别厉害,察觉到味儿不对,让物业上来开门,两天,就把她儿子逮了,现在还在牢里呢。”
程爱粼指着一侧坑洼的灶台,“是这吧。”
蘑菇头偷瞄着她脸色,忙不迭点头,“如果您真心想租,我……我再给您便宜点,450好不好。”
“签合同吧,我先租一年,现金付款。”
蘑菇头傻愣愣地看着她,“啊,”半天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大喜,“啊好好,您……您等会随我回中介,咱们签合同,您证件都带了吗?”
程爱粼点头,“威榔县警署对面的BAYRAM(楣南)小区还有没有房源?”
“有,有!”
“我要卧室朝正南,对着县署正门。”
“有的有的,昨天刚带人去看过,414和416都是朝南向。”
蘑菇头打勤献趣,笑得花枝招展,开车带程爱粼前去楣南小区。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门牙上的香菜,忙多手多脚地窘迫擦嘴,又敏感地瞄向程爱粼,看她盯着县署,便落下心。
这一片依旧是老房,墙面灰蒙蒙,走廊黑黢黢。
电梯门“吱嘎吱嘎”闭合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冲了进来,张牙舞爪地冲身后挥臂,“妈妈,妈妈快!”
程爱粼一抬头,便跟布拉特打了一照面,两人同时一愣。
布拉特嘴角一咧,“是你啊。”
副局长的声音从天而降穿进程爱粼脑中,“布拉特,阿飞的师父,被人卸去了膝盖,划掉耳朵和鼻子,上眼皮和眉毛缝在一起,他们让她睁着眼看她女儿被扔进硫酸池。布拉特到最后只能在地上蠕动,他们把她吊死在威榔县署的门栏上……”
程爱粼讷讷,“你女儿?”
布拉特难得的柔软一笑,“Jori, 打招呼,跟姐姐say hi!”
Jori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粗暴地撕着棒棒糖的糖纸。
布拉特嫌她没礼貌,戳了戳她脑门,“你要住这里?”
“还没定,去414看下房。”
“先跟你打预防针,”布拉特看了眼中介,“我住514,614的厨房会渗水,一路渗到3层,会把厨房整片淹透,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蘑菇头忙抢声,“我们已经监督614的租户修缮了,之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程爱粼垂头笑笑,“我命里缺水,冲一冲正好。”
进了屋,程爱粼哪儿都没去,径直走向卧室,背着手立在落地窗前良久注视着县署大门,所有警员的出入都一目了然。
“414,很多华人都不喜欢这个数字,所以一直空着,这里的房龄久,就像刚才那位业主说,有不少毛病,有时电路还不好,大多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因为离AYER ITAM(亚依淡)小学近。”
蘑菇头自顾自的说了很多。
程爱粼都没过心,直至鸟雀突飞,惊了她心绪,才迟缓开口,“这一套和702,我都要了。”
一日成交了两单。
蘑菇头捂住了双颊,脸庞涨红起来,看程爱粼像是看元宝金币。
两人出电梯时,从拐角阴影处,闯来一头戴鸭舌黑帽的男人。
程爱粼与他擦肩而过,喋血的气味骤然浮现,她死中求生多次,太熟悉这种冷冽的滋味。
撇头看去,男人的帽沿压得极低,进了电梯,面戴黑色口罩,脚踏迷彩战靴。
程爱粼触目警心。
电梯门缓缓闭合,即将闭塞的瞬间。
一只纤细的手扒住了门。
梯门重新敞开,程爱粼摸索着兜,“什么记性,钥匙都能忘。”她傻兮兮地笑着钻进电梯。
第20章
*马雄飞你不要走*
楣南小区514室是布拉特三年前买下的。
方便上班, 亦方便接送孩子。
浴室里的水哗啦啦。
Jori揉着头顶泡沫,扭着身,稚声稚气地大唱, “There is a bee , sitting on my knee. Drinking some tea, and looking at the sea!”她蹦跳着, “I love spring, spring is green. I love summer, summer is red. I love autumn, autumn is golden. I love winter, winter is white.”
布拉特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看市署传来的材料, 她要在最快时间内给出解决方案。
男人悄无声息地飘进屋,屏着呼吸, 双手拧着褐色的长绳,几乎电光朝露一瞬间, 套|上了布拉特的脖颈,死死一兜, 他迅速背过身,像纤夫拉船,豁劲儿拽。
杀机过于猛烈, 布拉特全然没反应过来。
她双腿乱踹, 脸面逐渐憋成了酱红,成了块切割的卤猪肝,她想用力下拉牛筋绳, 指尖被刺磨得溢出血珠,也没能成功。
那双乱蹬的脚踢翻了茶几。
刚装上滚水的茶壶砰然落地, 炸开了口,浇了她一腿,布拉特烫得泥鳅般又翻又滚,这极端被动的姿态根本无法对抗男人的蛮力。布拉特急火攻心,绳索几乎勒碎了喉骨,眼前发黑发麻,瞳仁缓缓上翻,她的意识开始混沌,成了抹烟,成了抹云。
谁来救救她的女儿,她的Jori。
Jori顶着湿漉漉打绺的齐耳发,呆若木鸡地站在卫生间门口。
布拉特的双腿依旧垂死地舞动,做最后的抵抗。烟灰缸和白瓷果盘“呼啦啦”摔砸在地上,每一次惊天响动都让Jori浑身一颤。
那根绳索不止镶在布拉特的脖颈上,也几乎嵌进了她的喉咙,让她忘了呼救与叫喊。一串泪爬下脸蛋,她瞠目嚅嗫,“mom……mom……”
高壮的男人像个怪物。
身影拓在墙上,黑黢黢地在膨胀,在生长。他脑袋顶天,手掌如球,“喀嚓喀嚓”的扭过头,用尖锐的牙和黑红的眼,“咯哒咯哒”咧嘴朝她笑,一直咧,咧到了耳根后。
Jori吓得边痉挛边后退,意识到他要吃掉自己,肚皮终于迸出了气力,一声叫唤从胃囊一路挤向天灵盖,Jori歇斯底里地张嘴大嚷。
忽然。
514的门把手生涩地转起来。
男人和Jori同时注意到了,一动不动地盯着。
啪嗒!
门开。
一只细手徐徐推开门板,程爱粼叼着烟面无表情的踱步进来,斜了眼男人,又瞥了眼Jori,最后定睛在他即将绞杀的,面目凄白的布拉特脖颈上。
程爱粼两指一搓,堙灭了烟头。
戴上医用手套回身落锁,拿起布拉特的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悉数动作一气呵成,散着力能扛鼎的老成持重。
她吹着口哨小调,也不抬头,猝然将一沉沉的木雕掷向男人。
男人侧身躲闪,手劲一松,布拉特迅速挪移屁股,下移身段缩出了绳索,她摔滚在地上,捂着脖干呕。
那木雕将花瓶砸得稀碎,迸出的水流和花蕊飞溅一地。
好强的力道啊。
男人的眼睛缓缓眯起来,回首瞧了眼布拉特,甩出柄弯曲的尖|刀,歪头看着两大一小。
一个都别想活。
他率先扑向程爱粼。
程爱粼连连后退,生硬笨拙地用右手直接阻挡,下一瞬便被撞墙的冲力磕得右臂脱臼,那刀划的口子噙着血珠,滚滚往下落。程爱粼疼得咬破嘴皮,男人嘿嘿狞笑,嫌她不自量力地前来助阵,揪着她头皮掼到地上,将她脸摁在鞋架的豁口铁皮上反复刮磨。
Jori的书包甩在门口,笔筒狼藉。
程爱粼抓住一支圆珠笔,猛力扎进男人脚踝,男人一哆嗦,嚎叫着重踹,程爱粼便依附着他腿部的动作,一跃而起。
布拉特摇摇摆摆地踉跄起身,走几步又跪倒。
缺氧让她无法平衡身体,她手脚并用地爬向电视柜,那里藏着把枪|械。
她从电视机的反光中看到了程爱粼滑步近身男人,挥起左勾拳重击他腹部。
男人身子机敏,斜行上步一闪,抬腿横踢她右腰。
“小心!”布拉特双目充血,瞪着电视嘶哑大喊,可愣是没发出一丝声响。
程爱粼顺势上左脚,小臂格挡住男人的扫腿,那脱臼的右臂像是鲜活的,无痛的,它们突然八爪鱼一般箍向男人的脖颈,狠戾地一拉一按,她杀红了眼,顶膝撞向男人的腹部。
那把弯刀脱手,腾空划过吊灯。
一头扎进油画中女人的肚子上。
男人狼狈地翻向沙发,余光一扫布拉特。
抓起烟灰缸便向她背脊一劈,布拉特霍地拍向地面,只觉得心脏剧震,刹那昏厥过去。
程爱粼捂着脸,疼得张嘴哼声。
她终于翻到了马雄飞的电话,拨通后把手机一扔,向Jori大喝,“哭!”
Jori已到了崩溃惶恐的临界点,此时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出口,配合着“哇”一声嚎啕。
马雄飞刚接起电话,便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与哭嚷,还有拳打脚踢的肉搏肉,骨撞骨,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在乱嚷,“514,514!”
程爱粼刻意降低了自己的招式能力,被男人扇打着,冲撞着,飞甩着。
她脑袋嗡嗡作响,感触被伤害得迟钝却又清晰,她有计划地畏缩退后,精算着男人的身高和距离,当男人终于站在拟定位置后,程爱粼嘎然用尽全身的气力扯拉地毯,男人骤然向后一仰,脖颈砸在木凳上,一声“咔嚓”,身子便不再动弹。
程爱粼一脚踩烂布拉特的手机,撑起膝盖吁吁。
身上的钝痛让她产生了痛快之感,越痛,越是活着!越活,越是痛快!
她踟蹰歪着身子扑向布拉特,手指贴住她动脉,跃动依旧存在,微弱且持久,死不了。
程爱粼冲Jori招手,“想不想救妈妈。”
Jori呆滞地看着程爱粼,眼睛发直,嘴里也不吐气,哭得忘了呼吸。
“想不想!”程爱粼兀的提声,Jori一激灵,忙不迭点头。
“那就按姐姐说的做,姐姐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一字一句都不要说错。那个人在勒你妈妈的时候,你已经洗好了澡,正在擦身子,妈妈蹬腿的声音和茶几翻到的声音很大,你吓了一跳,跑出来就看到这个人在勒你妈妈的脖子。”
程爱粼说一句。
Jori的小嘴紧随其后地念一句。
程爱粼循序渐进地引导,“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敲地板叩叩叩,“你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门又响了三下,不多不少,你跑着求救,踮脚打开了门,如果有人问你看到了谁,你就说,今天在电梯上认识的姐姐进来帮忙了,胡乱的打那个男人,最后用热水壶敲晕了他,如果有人问你细节,你就接着说是拿烟灰缸砸晕的,他如果问到底是烟灰缸还是热水壶,你就哭,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你说你记不清了,说姐姐跟妈妈一样,也要死了,活不了了,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听清楚了吗?”
Jori抻脖点头。
程爱粼爱抚着她刘海,“来,重复一遍。”
程爱粼懒得去刻意做防御伤。
她要面对的是火眼金睛的马雄飞,唯一不出纰漏,让他信服的方式就是真挨打。
随着稚嫩清脆的童声,她开始“夸大其词”身上所有的伤痕。
揉啊,捏啊,捶啊,打啊,挠啊……她死咬着牙关,任凭一身弱骨被蹂|躏得狼藉斑斑。
县署与楣南小区离得近,过个马路,步行10分钟即到。
当听见走廊零碎且快速的脚步奔跑声后,程爱粼将脑袋狠狠撞向地面,身子一松,听天由命。
下一瞬。
马雄飞持枪破门而入,署长带着队伍凶神恶煞地往里冲。
514室内。
Jori坐在卫生间门口嚎啕大哭,马雄飞心下一惊,忙抱起她递给署长,署长又递给迈叔,迈叔哄着她向楼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