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朴闻声赶到,巡捕们也吹着哨子,往这边过来。
杀手见势不妙,枪也不要了,抽回手来,在空中胡乱挥舞几下匕首,转身消失在深巷里。
尹芝这会儿才看清救了自己的人,原来他不仅会行医,还会打架,卸下脸上的温雅,也有狠厉的模样。
车开到教会医院。
两个人都是皮外伤,盛怀初想起今日种种蹊跷,吩咐江朴几句,不一会儿便见他带了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回来。
那年轻人自己开了门,携一只褐色医生包坐上车来,他一张圆脸,尚有几分稚气,看看前座的盛怀初,又看看身旁的陌生女孩子,决断道:“我先给这位姑娘止血,盛三儿,你看起来没大碍,回去自己包一包就好!”
医者的天性,对伤重些的病患总是多几分关心。
盛怀初不计较他对自己无情,习惯性的与他说笑:“我若是有医箱,又何须来找阿圆你?”
阿圆是周汝林在学生时候的绰号,只因长得圆润了些,便被人混叫了五年,始作俑者正是这个半途退学的盛三。
周汝林不再理他,先粗略查看了尹芝的伤口,郑重其事道:“这位小姐,我叫周汝林,是广慈医院的外科医师,车上颠簸,先不给你取弹头,只在外面先止血……”
尹芝身上发寒,昏昏沉沉道:“有劳了,周医师……”
周汝林手上不停,一边问她有无受过伤,生过哪些病,做过什么手术,血型知不知道,林林总总一大通。
尹芝一一答了,见车子往前开着,也不知他们不去医院要去哪里,这位周大夫的问题却接连抛过来,让她无暇发问。
“这位小姐信不信星像?”
尹芝隐约记得在学校里人手一本的《玲珑》杂志上见过一两篇文章,说的是人的命运由天上的繁星决定。
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怪异,迟疑片刻道:“我听说过。”
周汝林显然来了兴致:“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守护星宫在何方?”
尹芝摇摇头,不说话。
周汝林仍不肯善罢甘休:“无妨无妨,你只要告诉我生辰在哪一天,阳历的……”
“周汝林,” 盛怀初听不下去了,记得他还是学生时,就爱用这个说辞和女生套近乎,屡试屡败,没想到如今更是愈挫愈勇:“你适可而止!”
这位圆脸的周医师对病患温柔和气,实在让人提不起戒心。尹芝说了个日子,见他扒着手指推算起来,大有几分江湖神棍的意思。
周汝林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尹芝没听过的名词,间或夹杂几个洋文,实在难懂。他见尹芝一脸疑惑,又道:“总之,你近日命犯小人,要多加小心。”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往前座一望。
盛怀初也不恼他,回过头来:“周大夫,什么时候当起神棍来了,要不要给我也算算?” 他说完,正对上一双柔波似的眼睛。
“周大夫,你说得不错,看来这星宫之说在我身上是准的。”
尹芝顿了顿,见周汝林隐有得意之色,盛怀初却已转过头去,不知是不是恼了,才又道:“不过,也总能得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车子在一扇铁门前停了停,等仆人过来开了门,又往里行了一阵。
穿过花园,是一条影影绰绰的路,两旁的树木亭亭如盖,一栋白色的两层小楼等在尽头,景致太好,车里的人一起沉默了。
“到了。”
周汝林迫不及待的下了车,上下打量着,心中暗骂盛怀初贪官污吏,脸上忍不住艳羡:“这是你家?”
盛怀初替尹芝开了车门,伸出手臂给她扶着:“别人借给我的落脚之处……算是吧!”
尹芝的手顿了顿,盛怀初显然有所察觉,轻下声音道:“我这几日不在这里住,你放心休养,总比外面的饭店安全许多,这位周大夫虽看着年轻,医术还是不错的……”
“那……你要住去哪里?” 尹芝问出口,已有几分后悔了,以他们的关系,还轮不到她这样问他。
“我要去一趟南京。” 盛怀初没觉得她的问话有什么不妥,答得倒快,末了又补上一句:“过几日便回来……”
第22章 .春云静走 ・ 晨雾
天蒙蒙亮,秦淮河上乐音渐止,七板子小船也吹了灯,间或有船家摇起桨,搅动厚而不腻的碧绿河水,不知淀了几朝几代的风尘。
这个辰光,早点摊子也出来了,它们的主顾大都是早起卖力气的人,往往价廉量足,吃一顿兴许能撑到晚上。
有些人睡得晚,有些人起得早,这便是城南。
半梦半醒间,鼻尖飘过一丝油香,盛怀初微睁开眼道:“江朴,评事街快到了?”
新来的司机姓邱,年纪很轻,开了一夜的车,也不见困意:“先生,江先生没来南京……”
盛怀初这才想起来,他将人留在了上海的家里照看,一点头道:“你在前面停一停。”
小邱停下车:“先生要在评事街下车?我跟先生去。”
倒春寒气逼人,盛怀初拎起大衣:“买个东西就回来,你在车上等着,别熄火。”
小邱不肯:“江先生嘱咐我寸步不离,毕竟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
“昨天的事,不是冲我来的……” 盛怀初开了车门,往小巷里走。
这儿的早点,随意挑一间,都不会难吃,他在一家门庭冷清的锅贴店前站定。
“就快好了,请一等。”店主一边招呼,一边将大锅盖掀起一角查看,窜出团浓重水汽。
盛怀初点点头,心思早随袅袅白烟飘远了。
昨天那个灰长衫是冲着尹芝去的,却认识自己……起码是看过照片的。他来行刺的时间也巧得很,不是她自己一个人躲在外面,也不是她被胡黎筠绑去杜府,偏是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
看来,刺客背后的人本不打算要尹芝的性命,只是见不得她和自己走得近才下的手。
那人的决定也许仓促,但眼线一早就布下了。
“先生……先生,先生要几只?” 店主一手捧着油纸,一手拿着锅铲,翻开火候最好的几个。
可问了这位客人几次,他没听到似的,怕不是等急了?于是又试一次,终于得了回应。
“给我十五双。一包五双,一包十双。”
店主麻利包好,递过去收了钱,白雾也散了,他来不及看清,那好耐性的先生只余背影,行人里又有三两人驻足,纷纷解囊,笃定能引得这样西装革履的先生一大早亲自来买,定是味道不凡。
盛怀初走到车前,递了一包锅贴过去:“吃完了再开。”
小邱接过来,热气腾腾,忙着咬一口,汁水满溢,赞不绝口:“这牛肉馅子,还是回回们在行……盛先生,等下先回家么?”
“先去钟总理那里,你认得路么?”
“在钟山上。” 小邱点头,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不可能错过。
钟夫人年纪大了起得早,昨夜她就知道今日会有访客,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早。
“夫人。”
盛怀初把油纸包递给老妈子,褪下的外套已被钟夫人接了过去。
“坐夜车,怎么只穿这么薄的衣裳……于妈,怀初常住的客房准备起来。”
于妈手上的油纸包已温吞了,她一心想着等下是要煎要炸,随口答道:“夫人,昨晚上你一吩咐,我就让人收拾了,盛先生休息片刻,早饭好了我来请你……”
“于妈。”
盛怀初有几分惊讶:“夫人知道我要回来?”
“你总要回来的,一回来,老头子定要留你谈事情,客房早早备下了好。” 钟夫人理理袖子,这一番说辞,勉强可信。
于妈被她一叫,不知自己说错什么,鼻尖一动,换了个话题:“盛先生内行,这香味最是正宗,老爷就爱这一口,可惜最近不许我们去回人的店里,也不让他们送过来。”
“去看看早饭。” 钟夫人一反常态,眼中带着几分严厉,待于妈走了,回望向盛怀初的时候,又噙起笑意:“就她嘴碎,走,我带你去房间,说来那一间房唷,只你一人住过。”
话里话外,几多亲昵,她膝下无子女,这些年几乎把这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当作儿子看待。
盛怀初也不见外,跟着钟夫人往里走:“夫人昨夜睡得好不好?”
钟夫人叹口气:“上了岁数的人,多睡一时半会,都要偷笑。”
“老师起了没有?”
“还没呢……昨个喝了些酒,今天怕是起不来,我们不等老头子吃早饭。”
钟夫人说着,忽而压低了声音:“他的利马人来了……就是送你一条围巾的那个,说什么价比黄金,洋人惯爱吹牛皮,有一千说一万,满嘴跑火车!”
西班牙文的名字长,一口气念不完,他们当面称呼他奥古,背地里都叫他利马人,反正一辈子也许只会认识一位来自利马的大人物,他一个人几乎可以代表一座城了。
钟夫人说得绘声绘色,听得盛怀初蹙起眉头,他前阵子得了风声,奥古当了总统不出一年,便被赶下了台,四处有人追杀他,先听闻他去了日本,竟又逃来了这里。
自美利坚打败了英格兰,新世界的大陆也躁动起来,西班牙国力日渐衰弱,根基不稳,只得做起了甩手掌柜,任由国王指派的总督们佣兵自重,纷纷独立起来争抢地盘,打打杀杀一百多年,尘埃久不落定,人人都已习惯了动荡的生活。
恰似另一个中华大地。
“他是一个人来的?”
“只带了一个老佣人和一个女蛮仆,行李也没有几件……”钟夫人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盛怀初斟酌道:“我听闻他如今名声坏透了,行事也霸道刻薄,民怨四起,夫人劝劝老师,还是远着点好,万不可让他留在南京,政府新立,还需各国大使鼎力襄助,不好平白与人话柄。”
盛怀初所言,正中她的心事。
钟夫人点点头,忽听得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男声:“你们两个一大早在走廊里站着,讨论什么天下大事呢?”
钟庆文一身皂色,拄着拐杖下楼来,他气度雍容,脸上的笑容背着光,看不真切。
“哪有什么大事可谈,我这里只说家事!” 钟夫人迎上去扶他,步子一快,臂弯上的外套里掉了个东西下来,落在长绒地毯上,一声闷响,恰在钟庆文的拐杖边。
“这是什么?” 钟夫人拾了起来,看着是个旧物了,样式还算精巧:“我没有这样的镯子,怀初是不是你的?”
盛怀初接过去,立时收进口袋,又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是要送人的,还是人家送你的?” 钟夫人显然来了兴致,打算刨根问底。
“没有的事……”
钟夫人对着自家丈夫道:“还是上海好啊,我说怀初怎么去看姐姐,就不愿意回来了,原来是这样啊……”
钟庆文不置可否,似乎对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不甚在意。
钟夫人不觉无趣,又有灵光乍现:“是不是那个胡小姐?”
第23章 .春云静走 ・ 异心
走廊尽头的大座钟敲了整点,一只铜鸟从巢窠里探出来,徒劳地转个圈,缩了回去。
盛怀初笑而不答,问话的人也拿他没办法。
钟庆文的拐杖点点地面:“怀初坐了一夜的车,有什么事,吃过早饭再说。”
今日餐桌上多了个人,菜色也丰富,于妈依次替各人盛了一晚糖芋苗,回到钟夫人下手站好,两条眉毛微微耷拉,略显老态。
盛怀初没急着执筷:“于妈,怎么没有锅贴?”
“诶,” 于妈抬抬眼皮,往钟庆文那里一乜,见他没有要出面解释的样子,委屈地编道:“都怪我,年纪大了不中用,手一抖把盘子打碎了,白费了您一片心意。”
盛怀初将她游移的目光看进眼中,已明白了因由。其实他的心意不必叫人吃进嘴里,该说的话,转个弯儿也能说出口。
“无事,我早上路过评事街,见他们生意冷清得很,才买了些过来……下次再去好了。”
钟庆文手中的白瓷勺兜着碗底一搅,舀起一块大小适中芋头,在口中含化了,咽下方道:“不必了,那个地方你以后也少去……”
钟夫人自顾自吃了几口,犹觉得少了些什么:“于妈,糖桂花拿来给我……怀初要不要,是我和于妈在花园采了,细细挑过一遍,洗了两遍,自己渍的,比外面买的清爽,味道也好。”
她一番良苦用心,和着蜜糖也无人领情。
“老师,那地方为什么去不得?”
钟庆文放下碗,拿巾子揩了嘴,终是没什么胃口了:“怀初,道理我早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看看姓袁的,汉满蒙回藏印到了旗子上又如何,有的依附日本,有的依附俄国,有的依附英国,大难临头各自飞,哪个心里有我中华,只要不肯完全归化汉人,便也无需留在汉地了!”
原来事态已比盛怀初想得还坏,也不知这计划行到了哪一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说了千年的诛心之论,他一两句话想要转圜,不过螳臂当车。
钟夫人见缝插针:“诶呦,怀初难得回来,说这些个干什么……饭都要凉了。”
盛怀初不甘心,退了一步,又试一次:“可回人总是不同,他们如今或还留着些教俗,生活起居大多与汉人无异了,实在不必驱逐……”
钟庆文虚起眼睛,又将这个追随自己多年的年轻人看清楚:“这就是你进新政府任职的条件?”
“我没有要挟老师的意思,泱泱中华四万万人,大有比我合适的人选。”
钟庆文一丢巾子:“你看看他,翅膀硬了,脖子更硬,一身反骨!满人的牢房你没住过?蒙古人的子弹你没挨过?何要你替他们说话!”
他气的不只这件事,还有盛怀初在上海逗留的真正因由。一个退隐的刺客,几万个回人的去留,足以让他们离心。
只可惜自己多年的栽培,如今怕是要付诸东流了,寻一个合意的门生岂是容易的,想想怎么不心痛。
钟夫人见他们各不相让,忙给丈夫一个台阶下:“怀初这执拗脾气和少时一样,当年秦大哥出事,你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怎么劝都不听……”
她一提到秦穆山,果真见盛怀初软下眉眼,又对着钟庆文道:“男人呐,还是要成了家,想事情便不会那么一根筋了。”
男人的法子不成,便用女人的法子。
钟庆文接过夫人的眼色,摸了摸胡子,这是他们的暗号。
“怀初,这话却也不错,你也跟着我做事多年了,如今放你一个假,南京这里让夫人替你留意着,上海那边还有你姐姐,找个合适的人把家成了,收收心。”
“我还没这个心思……”
钟夫人嗔怪起来:“如今的年轻人不时兴说媒了,你还当是我们那个时候,再说怀初大概也有自己的打算……不是还有那个胡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