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棠脸色不虞,又用法文吩咐了几句,阮九同迟疑片刻,低头应是。
小东门捕房门口,有一排小食摊,油墩子,柴爿馄炖,豆脑花,热腾腾的香气敛了三五行人停下脚步,等在前面。
陈季棠看看钟,应该快到了,犹豫着不出去,只因小食摊前有个穿长衫的,带着墨镜,几次转过头来,又匆匆望向别处,腋下夹了卷报纸,不知里面掖着什么。
刺杀大王的名头,是毒蛇的信子,袭扰得人心难安。当着尹家瑞的干女儿的面,他嘴上不怕,面对熙熙攘攘的人流,心里还是忌惮的。
一辆簇新的黑色道济停在门口,鸣了两声喇叭,副驾的人下来站在侧边,随时准备开车门。
陈季棠推门出去,坐进车里,对着里面的中年男子道:“副董,劳您跑一趟。”
张副董摆摆手,另起话头:“你看我的新车怎么样?”
陈季棠依稀记得从前是辆法产的雪铁龙,笑道:“副董换了美国佬的车,总董见了,怕是要吹胡子瞪眼。”
“哈,他自己也要换庞蒂亚克,这年头还是有防弹钢板的好些……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接你?”
“副董有话,我洗耳恭听。”
“哼!我今日不来接你,恐怕你要被打成马蜂窝。” 张副董人到中年,皮肉松动,虎起脸来眼皮犹耷拉着,没什么力道。
“副董是说尹家瑞,他未必敢在租界里动手。”
“你就不会出租界?再说他真在租界里动手了,你又能抓到他人么?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想有一番作为是好的,但鲁莽不得,你前脚带着他的干女儿离开尹公馆,后脚大概就有人报给他……把一个小姑娘带到捕房来,传出去也不好听。”
张副董不太管事,眼线倒是多的。
陈季棠笑笑:“副董不知道,那小姑娘嘴紧得很,大概是跟着尹家瑞,也练出几分胆识,不好对付,今日总算有点怕了。”
“给你安排这个差事,不过为了过几年,好让你接替我副董的位置……我是担心你,要是你出个什么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待?”
这番话是谁的属意,明白不过。
陈季棠沉默半晌道:“这是督军的意思?”
他在外面不称呼陈仁美父亲,陈仁美也不真将他当儿子看待,哪有对儿子的安排,自家人不说,反要外人传话?此中薄凉,陈季棠体会了二十几年,已然麻木了。
张副董不置可否,意味深长道:“他们法兰西人最看重皮色,我在公董局是不能更进一步了,可是季棠,你不一样,你爹是上海督军,你身上又留着他们法国人的血……得天独厚。”
他口中的这份得天独厚,打出生就跟着陈季棠,实没什么光彩可言。
人人皆知,陈季棠的生母是个法国交际花,流落上海的那几年生了个中西合璧的孩子。因陈仁美是那女子入幕之宾里唯一的黄种人,才不得不认下这个儿子来,放在家里随便养着。
男人们说起来都称一句陈督军英武,和一群洋人狭路相逢,拔得头筹。若是再喝两杯酒,连什么为国争光,一雪前耻的帽子都能戴到陈仁美的腿间去。他陈季棠来到这世上,始于一场床笫间的国际赛跑,归根结底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好在陈仁美发达后,娶了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作正头太太,她见着家中这漂亮的半大孩子,念他身世伶仃,也曾好好疼爱过一番。不过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分不出神了。
陈仁美对他的安排是个好去处,但陈家安身立命的根基在军队里,陈家嫡子已送去军中,这就是嫡庶有别。
“您抬爱了,公董都是从法兰西指派来的……”
张副董前几日刚得的风声,也不对他隐瞒:“外来的和尚难念经,一大摊子事,法兰西人现在懒了,要学英租界的工部局,在租界里面自己推选,只要按时进项,这个总董谁来当又有什么差别,你放下手上的事,出洋待上一阵,回来后,想必督军都替你安排好了。”
陈季棠不打算走,只拖延着:“我闲的很,手上也就是一两桩事,说不定很快便能了结,不耽误什么。”
张副董板起脸,坚决道:“尹家瑞的案子,放着吧。人间魔鬼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定不会为了个养女铤而走险,不如将她交给华界的捕房……今日你小舅舅的洗尘宴后,我再与你细说。”
“小舅舅……副董说的是盛先生?”
张副董有心提点:“你是记在陈太太名下的,我若是你呀,管他是不是亲的,按着老规矩叫一声小舅舅,总是不会吃亏的。”
第4章 .嫩枝新蕊・ 金钻
今日督军府摆宴,宾客有南有北,单靠府里的大司务总厨应付不来。陈太太亲拟了菜单,往沪上闻名的馆子订了特制菜。
赵妈等在小门口,八仙桥的冷盘,陶乐居的热炒,梁园的酱鸭和江鲜都已送了来,独差压轴大菜白汁排翅,蜜炙火方,久侯不来。
这两样若是凉了,便不是那个味,一路上得用泥炉子温着,多费些时辰也应当。
两个藏青短衫的年轻伙计,挑着担子过来,木箱上贴着鸿运楼的招牌。赵妈连忙迎上去,点看之后交给丫头领去厨房,自己去陈太太那里复命。
走了几步,见连拱回廊下,站着个穿素白西装的年轻人,长身玉立,正靠在墙上抽闷烟,她脸上一喜,迎上去道:“大少爷,我就猜你今日会回来。”
陈季棠将燃了一半的烟倒插进窗台上的花盆里,表情也松快下来:“赵妈!”
“大少爷,今次可要多住一向时……房间我三五日打扫一次,还和从前一样,今晚上有宴席,明朝烧雪菜肉丝年糕烧把你吃……”
赵妈在陈家做了几十年,看着陈季棠长大,犹记得他六七岁时,总说将来成了家要接她去享清福的,虽明白不过是小孩子的戏言,还是感动至今,不学别人捧高踩低,格外真心待他。
陈季棠与她也亲厚,不过还是未打算在督军府过夜:“今日府里事多,你们也有得忙,我不在家里住了。”
门外一声鸣笛,督军府的卫兵过来,道是小东门捕厅有位阮巡长将大少爷的汽车开回来了,陈季棠点点头,让他们放行。
赵妈嘴角垂下两道褶子,福了福身便要退下了,显是失望的。
他一转念,喊住老妇人:“赵妈,房间的钥匙还放在你那里?开席还早,我先去歇歇……那年糕汤片,有空也做了送到房里来吧。”
“好啊……好……”赵妈连声应着,解下腰间的荷包,拿了钥匙给他。
陈季棠接过来,大步流星往车轿厅去。黑色汽车缓缓停进来,驾驶座的人先下来,开了后车门。
赵妈看过去,一个穿杏色宽袖旗袍的小姐慢慢下来,脸上素净,大概还是个学生,她好奇心起,想着还是少爷第一次带女客人家来,欲走近再看两眼,听得身后有人唤道:“赵妈在那看什么呢?太太等你回话呢。”
赵妈回头,是陈太太身边的碧荷,点头应了,跟着上了二楼,再往廊外一张望,大少爷和那小姐已不见了。
门缝半掩,碧荷见太太坐在妆镜前,老爷在一旁站着,遂拉了赵妈在门外远远地等着。
陈仁美献宝似的从匣子里抬出条金钻满镶项链,水滴形的主钻,有麻雀蛋那么大,被穿过窗格的夕阳一照,璀璨夺目。
陈太太看了一眼,转过脸去,只从镜子里睨着。这金钻火头太好,像天上劈下来的闪电,光芒留在眼乌子里久久不散,看什么东西都有那条亮闪闪的影子。
她若说不喜欢,大概连自己也骗不过去,只道:“这么鲜嫩的颜色,我哪戴得,还是年轻姑娘更合适些。”
陈仁美知道,这是在拿他在外面的小公馆说事,也不恼,陪着笑脸往她脖子上一圈:“戴给我看看,若是不合适,我倒要去找那三马路的宝石阿三,他偏说沪上只有夫人你才配得上这金钻,不然我才不花这多铜钿……你看,配这朵云绉旗袍多好,今晚就戴这个,戒指耳环都是一套。”
陈太太惯会拿捏分寸,被他一阵哄,早软下了唇角,伸出手让陈仁美替她套上戒指:“我看还是别戴了,到时候被小报拍了去,又要编陈都督的贪赃枉法的故事了。”
“今是家宴,没有污七糟八的人……再说,有你娘家弟弟在,那些报人就是看着他的面子也不会乱写的。”
“你勿打我的主意了,他人是你请来的,你自去应付……”
“诶……我又未见过他,他肯来,还不是看着嫡亲姐姐的面子?”
陈太太娘家姓盛,闺名怀兰,祖上靠着洋务之风,显赫一时,李中堂,张香帅都要给足面子。
改朝换代后,当家的兄长未赶上趟,唯一有出息的幼弟,又被逐出了家门,家道急转直下。
陈太太的幼弟叫盛怀初,少时去美国留学,返乡途经日本,结交了一班革命党人,他出钱出力,又同往南洋活动,发表了一些演说,写了几篇轰动的文章,小有名望。消息传到朝廷耳中,找上盛家,当家人怕被牵连,连着登报一个月,告知天下与他断绝了关系。
未曾想,大清朝转瞬就断了气数,又过几年,南北决裂,广州政府一路打上来,胜负就快见分晓了,曾今的逆党倒成了政府要员。
陈仁美这个上海督军是北洋袁总统的任命,再不重新站队就晚了,哪能放着自家内弟的这层关系不用?遂借着太太的名义打了电报去,不过几天便得了应约的回电,大喜过望,隆重地准备起来。
陈太太不是不想和弟弟叙旧,却恼陈仁美背着自己行事:“我和怀初走得太近,怎么和大哥交待,以后回娘家还不是要吃挂落?”
“大舅爷那里,我自不会忘,上月有人要半卖半送我三个西贡橡胶园,本不打算要的,后想着离你娘家近,不如由你交给大舅爷派人去打理,收成怎么安排,全由你们兄妹定,我不过问……”
这年头,橡胶是人人眼红的好生意,三个橡胶园一年少说也有几十万的进项,陈太太是欢喜的,只道:“我这个弟弟,心地又硬又冷,当年爹断了他银子,大哥和娘写信让他从南洋回来认罪,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如今也不定有多少情分在,今次见面若未能如你的愿,你少不得要心疼这三个橡胶园了。”
“这是什么话,在夫人手里,不是和我自己的一样。” 他说着叹了口气,低下声音,附耳过去:“再说北边若是倒台了,我这里也不知能撑多久,说不定真要备好几条后路。”
“当真?不过听说怀初在新政府也不是什么要职……”
“这年头虚名越大,命越短,你弟弟是聪明人,他早年跟着秦穆山,小有声望,现是钟总理的文胆,新政府的政令大大小小都经了他的手……诶,今次是家宴,席上不谈这些,你肚里有数就好……”
他们正说着话,听见外面有人和碧荷说话,是乔副官,派了去火车站接人的。
陈仁美在太太的手背轻拍一下:“大概是到了,叫上季楠和季棠,下去吧。”
两人起身,要去大门口迎,却听乔副官隔着门,怯怯道:“督军……电报上说的不准,盛先生没坐火车来。”
第5章 .嫩枝新蕊 ・ 访翠
i堂口停下辆黑色汽车,车头上站了个长翅膀的小银人。孩子们冲上去,胆大的伸手去摸,胆小的远远看着,见车窗开了,又如受了惊的麻雀,一哄而散。
盛怀初的目光追着那群欢快的身影往i堂深处去,他们细胳膊细腿,衣衫也摞着补丁,笑声确是清亮的,垂垂暮色里平添一片朝气。
刘秘书从i堂里出来,宽檐帽子遮了大半张脸。他坐了早一班的火车到上海,取了盛怀初要的东西,一上车就递了过来。
车轮动起来,石板路上甚是颠簸,盛怀初顾不得,将文件袋打开,倒出几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颗带血的弹头,不是手枪用的圆头,也不是步枪用的尖头,而是一种带了弧线的锥形。他看完把照片递给刘秘书。
刘秘书曾主管军需,定睛细看:“没见过,只听说过,英国人在印度发明过一种小猎枪,在沼泽里打猎用的,先前用过这种子弹,又快又狠,不过后来不造了……”
盛怀初打开自己的烟盒,一模一样的弹头焊在里面,他用手摩挲一阵:“刺杀赵部长的人死前可有交待什么?”
“那个枪手到死也未开口,不过有人认出来,他近几月与沪上富商尹家瑞往来甚密,而尹家瑞一得风声就潜逃了,只有个干女儿平常住校,未能走脱。”
“哦,人在哪里关着?”
“尹家的宅子和那干女儿的学校都在法租界,人被公董局暗中扣着,负责这个案子的是陈督军的大公子,不过华界的捕厅也在活动,想把人要过去……”
很多事不需他开口,刘秘书已查清楚了。
盛怀初点头,把照片递到刘秘书手上:“尹家瑞和他那个女儿要细查,但不可声张,你下车去,照片处理掉,自己先回南京,和钟主席告个假,替我陪他参加明天的酒会。”
车子在一条僻静小路停了停,转上辜山路,而后一路开到了督军府。
陈仁美夫妇没接到人,拉不下面子,留了两个儿子在门口等着。陈季楠今年十六岁,与自己名义上的哥哥也不亲厚,站得远远的,瞧着一辆黑汽车转进林荫道,绕过大门口的喷泉池往这边来,忙让人去通报父母。
陈太太忙挽着丈夫出来,踩着绣花镶钻的羊皮细跟鞋款款走下楼梯,见车上下来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一时有些认不出来,愣在当场。
毕竟多年未谋面了。
盛怀初走上前来:“二姐,别来无恙。”
陈仁美还等着被引荐,在太太手心一捏,她回过神来:“怀初啊,真是长大了,这是你姐夫……我们派了人去车站接你,那人眼拙未接到,下次还得我亲自去才好。”
“二姐客气了,上海的督军府只此一处,下次哪里还要人接?”
陈仁美听着是要常来常往的意思,笑脸相迎:“怀初贤弟,我们终于见面了,你不知你姐姐有多想你,常与我念道,今日见了你,反把话藏到肚里头……”
他将陈季楠拉到身边:“这是你外甥季楠。” 说完又一偏下巴:“这是季棠。”
“小舅舅。” 陈季楠欢喜地叫了一声,难掩好感,大概是人人皆说自己不如大哥,今日来了个风度翩翩的舅舅,将大哥压下一头,甚是快意。
陈季棠看着眼前人,举手投足间清隽儒雅,让人如沐春风,与世人印象里慷慨激昂的革命党人大相径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还未想好怎么称呼。陈仁美瞥了一眼大儿子,不满地轻哼一声,一家人都说了话,独他一个,事不关己似的杵在一旁。
陈季棠只得上前:“盛先生,久仰,一路舟车劳顿,快里面请,母亲备好了酒菜,众宾客都等着呢。”
他不肯叫舅舅,惹得陈仁美当场拉下脸来:“季楠知道叫舅舅,你这个当大哥的却不知道么?”
盛怀初一摆手:“陈公子与我差不多年纪,不必拘泥辈分,沪上洋人多,他们祖孙父子间都直呼姓名,反而亲切些。” 说完又让司机递上从南京带来的礼盒,五颜六色八七盒,热闹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