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票没了,只有头等座,十块银元。” 到了晚上唯余贵价票了,卖票员不指望这人真的会买,已对着后面道:“下一个。”
纤白细手推过来一张钞票,售票员打量一眼,撕下票递过去:“一等候车厅在二楼,下一个。”
黑西装上前一步:“两张南京,头等座。”
“一张十五块,一共三十。” 售票员低下头准备收钱,见四张十块钞票一起递了来的,心想那人大概是听错了,要退回一张去,却见底下压个证件簿,打开一看名头大得唬人。
证件中夹一张字条,墨迹未干:与前个人连座。
第10章 .嫩枝新蕊 ・ 截胡
乌青大理石光可鉴人,尹芝走在台阶上,听得身后一连串脆响的脚步响,有个男人问道:“司长,从哪里开始搜?”
听声音是阮九同。
十块钱的车票不见得厚实多少,汗一洇,软塌塌焐在手心,快化了。她不敢回头,稳住步子往楼上去,路过一等候车厅门口,径直走到长廊尽头的女宾休息室。
休息室里环境不赖,白玛瑙流理台上嵌着黄铜水龙头。一个碧色旗袍的贵妇人正屏气凝神抹口红,挑人的桑子色,涂不好会发乌的。
“诶呀,侬哪来的小赤佬,贼特兮兮贼头贼脑,吴语,外头写女便所,弗识字啊,以是耍瘪三……”
贵妇人见着刚进来的人吓了一跳,软声细气骂一通,待眼睛转回镜子里,对着画歪的唇角,动了真怒,眼看又要叫嚷起来。
尹芝急着躲避陈季棠的人,忘了自己是男人打扮,忙摘了帽子,散下半长的头发,解释道:“太太勿要叫唤,我不是男人……不过独身出门在外,总要小心点的。”
贵妇人把口红收进手包里,理好妆容,睨她一眼:“小娘鱼脸蛋满出趟小姑娘脸蛋挺出众的,扮什么小公鸡,奥糟样子邋遢样子。”
她说完拢拢头发上的大波卷,风姿绰约往外走,走到门口一看,自己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跟一个穿红洋装的小姐说说笑笑,恨恨一跺鞋跟,转头往候车室走去。
那男人向着面前的小姐做个抹脖子的鬼脸,快步去追,到候车室门口才赶上:“走这么快做什么,亏我在外头等你。”
贵妇人脚下不停:“我让你在门口替我守着,你倒好,自顾和小姐白相男女间的交际,把个小瘪三放进去,唬得我一跳。”
“我哪里是白相,刚才那个是胡四小姐,她们南洋那里,女人当家,手上钞票海了去,也许能合伙做生意,我不也是想出去赚多点……”
男人察言观色,见自家太太仍然臭着脸,一拍胸口扬高了声音:“哪个瘪三闯进女便房,我去打他个不要脸的。”
贵妇人瞧他突如其来的男子气概,一改平素小白脸模样,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半路夫妻,搭伙过日子,他图她的钱,她图有人陪着,都是明白人,太较真了除了心里苦,又有什么好处?
“算了,算了,是个小丫头,打扮成了个男人罢了……”
男人揽上贵妇人的腰:“一来上海胆子倒细了,我们隔三差五从苏州上来玩,世道不太平,次次坐火车又折腾,不如把老家的空着的大宅换个上海法租界的公馆……”
贵妇人睨他一眼,不再说话,两人各怀心事,寂寂往前走,全然没在意候车室里多出来了三四个巡查的捕快,直到被一位先生拦住了去路。
“这位夫人,你刚才说有个小丫头打扮成男人的样子?” 陈季棠身上有伤,没有亲自去查,只在候车室门口守着,无心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这位先生讲什么,没听清。” 贵妇人慢悠悠问,她没讲假话,光顾着打量着这位先生的俊脸,他问了什么反而没留心。
男人看不得自己的太太对别的男人跑眉毛,气汹汹对着陈季棠道:“你是谁啊,哪个有功夫搭理你,耽误我们坐火车。” 说着便拖住妇人的手往前走。
阮九同过来,搭上男人的肩一把扭住:“我们司长问话,你老实点,刚才你们说有个小姑娘打扮成男人,在哪里看见的,长什么样子,快交待。” 他一双手,审惯人的,略施点巧劲,疼得男人嗷嗷直叫。
贵妇人见势急了:“轻点轻点,那人是我看见的,就在女厕所里,戴个鸭舌帽,穿男士长夹袄,弯弯眉毛长眼梢,齐肩的头发,您这会儿去,定还在里面呢。”
陈季棠一抬下巴,阮九同松了手,那男人得了自由,下意识往老婆身后躲。
“这位夫人,我们几个男人不方便,劳你带着我们走一趟。”
贵妇人喏喏点头,回看的眼神早没了刚才的妩媚。
尹芝对着镜子,将头发仔细掖回帽子里,还是慢了一步。
陈季棠既然来了,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自己,只要派人守住楼上楼下两个检票口,便再难走脱了。
冷水哗啦啦流过指尖,她定了定神,那就不走了。
所有等着上火车的人都是严查的对象,相反,刚下车的旅客则不会有人留意,和下一班出站的人一起混出去才是个可行的出路。只是这个女宾休息室有进无出,不是个妥当的藏身处。
如是想着,尹芝小心翼翼走回长廊上,跟在一个带着小囡的年轻妇人身后,下了楼梯,叫旁人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一家三口。
眼看就快要下到一楼了,楼上忽而传来一阵喧哗,是个耳熟的声音道:“刚刚还在这里的,这位差爷我万没有说谎,戴个鸭舌帽的……”
“一定还没走远,四处搜,楼下也不要放过了……”
尹芝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刚和危险擦肩而过,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忙迈开步子往火车站的大门口去。走近了才发现门口乌泱泱一团,十几个人被拦住了去路,正在那里吵闹。
“凭什么不让人出去了?”
拦路的人穿着黄绿制服,语气不容商量:“这里正在抓逃犯,抓到之前谁也不许走。”
尹芝侧过身,脚步生生变了方向。陈季棠竟然连华界的巡捕都召集来了,顷刻间将这个火车站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铁瓮。
如今前有关卡,后有追兵,自己成了困在灯罩里的小蜢虫,插翅难飞。苦等一个多月,今日好不容易逃出一线生天,终是功败垂成,一想到再被抓回去,又要过那暗无天日的生活,几乎要落下泪来。
失去自由前的等待,多短都是漫长。她心里惨淡空旷,漫无目的往前走,全然未留意迎面而来的熟悉身影。
一个路人与她擦肩而过,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尹芝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带着走了几步。
那人带她到了公用电话的木隔间前,找了个空位挤了进去,又迅速拉好半长的厚布帘子。
隔间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脸。
“你是什么人?”
盛怀初好整以暇:“尹小姐,我的围巾呢?”
第11章 .虎尾春冰 ・ 红衣
尹芝的眼睛适应了昏暗,面前人的五官也慢慢显现:“是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盛怀初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一步:“尹小姐若是想出去,我不会拦着。”
这人应该知道她的处境,不然怎会携她躲来此处,还在言语中若有若无的拿捏着。
尹芝想了想,明知故问,岔开话题:“你刚才说什么围巾?”
“借你的那条围巾啊,我看你一路走得战战兢兢,怕你多心才留在路边的。”
“多谢了,只是物主没有言明,我不好随便拿走。”
“如此也好……” 盛怀初未多说什么,隐有惋惜神气。
二人绝口不提为什么要躲在这里,两双耳朵却密切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果真听得有人一间间搜了过来,吵吵嚷嚷,很是用了些武力。
尹芝压低声音:“你快走吧。”
陈季棠是来抓她的,何必连累这个医学生。
盛怀初笑了笑,这个丫头虽然狡猾,骨子里良善未泯,倒与他想象中的杀人魔养女有些不同。
他解开风衣的扣子:“这帘子不够长,外面人看着四条腿,顷刻就露馅了,把你的皮鞋脱了,踩到我的脚背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查到了他们这一间。
“让开让开,别在这里挡着,查逃犯。”
“慢着,里面的是盛先生,正在和人讲话,他今晚刚应约去你们司长府上赴宴……”
原来外面是有人替他守着的,倒不知这个医学生有这么大的派头。
尹芝扶着隔间木板,脱鞋的手一顿,才刚脱下右边那只,已被盛怀初接过去,塞进德律风后面的空隙里,他的下巴往左边一点,催促她脱另外一只。
布帘子外的巡捕犹豫片刻,软下声音:“这位先生,我掀开看一眼就走,不妨碍您什么。” 他说着就要去掀帘子,被守在门口的人挡住手臂。
盛怀初见尹芝尚未准备好,对着外面的人道:“江朴,不要和人动手,你跟这位巡捕说,把陈季棠给我叫过来。”
那巡捕听他的直呼司长的名字,料想这人必大有来头,对着身后的人道:“去请司长来,说这里有位盛先生要见他。”
尹芝听他要叫陈季棠来,蹙眉瞪过来,眼中盈盈水意,转瞬化作两团怒火烧过来,简直要点着了他的眉毛。
盛怀初看得入神,过了半晌才去扑火:“别怕,等一下听我的。”
门帘外有人唤道:“司长,那位盛先生在里面。”
盛怀初闻声掀开大衣,将尹芝裹了进来,又对外面道:“江朴,把帘子掀开来吧,我和陈先生说说话。”
陈季棠盯着那布帘子掀开,只见盛怀初背对着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扶着墙壁,正在和什么人通话:“接华懋饭店。”
等接线员接线的时候,盛怀初侧过头,对着陈季棠报以一笑:“陈先生,我听说你这么晚了还在公干,所以请你过来见一面,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陈季棠离他六七步远,上下一打量,未见什么端倪,赔笑道:“盛先生这是什么话,不过抓捕一个逃犯,小事一桩,您平常都在南京,今日来做客,怎么好麻烦你。”
两句话的功夫,听筒那头传来人声:“这里是华懋饭店。”
盛怀初一颔首,算是告了别,转过头去。
陈季棠识趣替他放下帘子,转身走了几步,听得身后的人说:“今晚还有空套房么……姓盛,是我,吴经理好记性……您看着安排就好……不用派车来接,本是要回南京的,火车站出了点状况,临时决定留一晚。”
虽知道这是情急之举,尹芝脸上还是烧的通红。陈季棠说了什么也未细听,耳边只有温热胸膛里的心跳,不疾不徐,钟摆一样又稳又准,不知不觉也让她安下心来。
盛怀初似是与那个吴经理有些交情,对方事无巨细安排妥帖了,才收了线。
尹芝赤足站回地上,松开他的西装领,手上的汗洇出几条细印子,薄薄丝袜抵不住地上凉气,她怕冷,踮起脚来,也只与那人的下巴一般高。
“谢谢你……你和陈季棠很熟么?”
“我算是他舅舅,不是亲的,今日第一次见。”
“那还为什么要帮我?” 其实尹芝也觉出来了,这个人早在督军府里就暗自替她说话。
“陈季棠为什么要抓你……” 盛怀初顿了顿,见她不答,又道:“其实我也不想知道,无外乎权色禄利,他是官,你是民,一个小姑娘又能有什么坏心眼?”
尹芝垂目不看他,也不知是信了他的话,还是在细数自己的坏心眼。
“别多想,总之今日我带你离开这车站,你若信得过,还可以送你去想去的地方,我虽不是官身,但一路上也可通行无阻。”
盛怀初暗自忖度,自己这番话说得磊落,理应不会让她起疑。
“真的?” 尹芝终是抬头看他:“可我听门口的人说,不抓到人,是不会放人出去的,我现在连这隔间都出不去。”
“不急,办法总会有的。”
这么说便是还没有,尹芝本也未全信他,总觉得这番好意盛情全无来处,海市蜃楼般靠不住。若不是必须要拿他当做挡箭牌,才不会与他挤在这里。
“江朴,” 布帘子外传来一个女声,脆若银铃:“你什么时候来上海了?”
江朴望着一袭红衣的胡四小姐,一阵头大,也抬高几分声音,往里报信:“胡四小姐,真是太巧了,这么晚了还在火车站,一个人来的?”
胡黎筠知道,江朴是盛怀初的保镖,二人形影不离的。
她往他身后的帘子底下一瞥,里面果真有人,眼珠一转,笑逐颜开,轻声问:“盛三在里面呐。”
江朴不答,指了指隔壁:“胡小姐,那边还有一个空着的。”
胡黎筠咯咯笑着:“这里查乱党,我怕乱党混到火车上不打算坐了,本是要叫人接我回去的,现改主意了,让盛三送我回去也好。”
“这恐怕不太方便,盛先生是要回南京的。” 江朴鲜少越俎代庖,但这位花枝招展的胡四小姐,一遇到盛怀初就会变成狗皮膏药,粘上身甩也甩不掉。
盛怀初突然弯下腰,压低声音在尹芝耳边道:“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带你离开。”
第12章 .虎尾春冰 ・ 临渊
尹芝听不清盛怀初对那胡小姐说了什么,大概是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胡黎筠倒是不怕人听见,一会儿惊诧轻哼,一会儿咯咯笑着,好在刚才陈季棠亲自来过,再无人上来盘查。
“里面是你什么人呀,值你这样,不说清了,我可不愿意帮你。”
“还不是我什么人。” 盛怀初简单一句,意在言外。
胡黎筠暗自琢磨,打等下反正要见的,探一探,就知道虚实了,挑起眉毛:“那你答应我的事……”
“自然不会忘。”
她与盛怀初认识多年,知他言出必行,只今次许下的事丰厚了些,才要忍不住再问一次,声气带了娇嗔的尾音:“若忘了,天涯海角也放不过你。”
盛怀初笑笑不答,微微侧脸,示意她快去。
胡黎筠掀开帘子进来,与面前的人四目相对,确是个美人,就是嫩了点,少了些风情韵味。她略安下心:“是你的盛先生让我来的,和你换换衣裳,好让你那未来的夫家人抓不住你,快脱。”
尹芝听得云里雾里,刚想说并没有什么夫家,话到嘴边,才明白过来这是盛怀初骗这位小姐而扯的谎。
若是知道公董局巡捕抓人,她哪会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搭救。
胡黎筠见尹芝立着不动,身手去解她领口的盘扣:“诶,皇帝不急太监急……”
尹芝觉得不妥,按住她的手:“别,你不怕……我‘未来的夫家’抓着你,与你为难么?” 这位胡小姐是被盛怀初骗来救她的:“而且你不知内情,那家人极不好相与的。”
“难不成他们抓着我就要把我娶进门?我既然答应了姓盛的,就有办法囫囵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