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 坠光可拾 ・ 病人
“黎筠来了信,说是香港有位不错的外科医生,肯试一试。” 经晚颐先和母亲商量,再去讨盛怀兰的主意。
自盛怀初遇刺之后,经夫人便一直陪着,她照顾丈夫,经夫人照顾她。
“现在这情形连医院也离不了,哪里经得起路上折腾。” 经夫人不可能丢下一大家子人跟过去,又放心不下女儿一个人奔波操劳。
说来也奇怪,盛怀初的伤,原是以为活不成了,却仍旧吊着一口气,弹片埋得深,没能全取出来,伤口久不愈合,如今上海的医生也不敢再贸然手术,怕背上一条要员的性命,只能这样不好不坏,先用盘尼西林拖着。
“仗打完了,是可以坐飞机去的,再带上医生护士,不比坐船那样折腾。”
经夫人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凑在经晚颐耳边道:“你不要傻,听说那女人在香港……不如留他在上海慢慢医,年纪还轻,总有得好的。”
经晚颐被母亲一说,犹豫起来,过了几日,那伤口更不好了,一般的止痛药早没了效用,到后来特效止痛针也是杯水车薪,打多了又怕将人打废了,有瘾头的。
她只能看着盛怀初彻夜扣着牙关到天明,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让江朴去安排赴港事宜。
准备动身的时候,盛怀初却偏偏不肯答应:“不去,犯不着折腾那么远。”
他话讲得吃力,态度却很坚决,江朴是他的人,这件事自然就搁置下来了。
经晚颐辛苦安排了这么许久,霎时来了火气:“是什么道理,你不想活了,要我做寡妇不成?”
“我也学过医的,再动一次手术,有多少指望自己也清楚,与其让你跑到香港去做寡妇,不如就在上海,好歹离你娘家近些。”
“你什么时候为我着想了?” 她冷笑着反问:“你怕什么呀,怕死在香港,有人会伤心么?”
盛怀初闭上眼,不露情绪,心口疼着,骨头里密密的痒,又到打止痛针的时候了。
“她但凡有一点把你放在心上,那时候就不会走了,你就是死在她眼前,恐怕也换不来她一滴眼泪。” 经晚颐不无怨毒。
经夫人早些时候就来了,本来和病房外的护士一道等着,听得里面说死不死的,吵得不成样子,才敲门进去,佯装没觉察什么,只把手中的食盒交到女儿手上。
“你照顾完怀初,自己也多吃点。” 说完也没有多留,走到楼下的功夫,心思百转千回,感慨万分。
刚才看盛怀初的脸色是坏透了,若是死了,经晚颐顶着他遗孀的名头,也难再嫁,若是不死,这样一直病恹恹的拖下去,二人两相磋磨,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送他去香港,有没有命看天意。
到了医院门口,正碰上江朴从车上下来:“经夫人。”
“诶,这些日子忙罢?” 她在阳光下细眯起眼,大半张脸笼在他的阴影里。
“是我分内的事。” 江朴客气道,已打算作别了。
“分内分外的,哪里分得清,总归是为着怀初好罢了,去香港的事,真是让你受累了。”
江朴听她话里有话,也不多透露半分:“您客气了。”
经夫人见他滴水不漏,又道:“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啊?”
“这还是得看先生的意思。”
“自然……可也不能事事都听病人的,我生过病,也照顾过病人,你是不知道,人在病中难免有不讲理的时候,身边就得有信得过的人替他打算,当机立断,延误不得,怀初平常最信任你了,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江朴不答,只点了点头:“您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先上去了。”
经夫人那几句话自是起了些作用,江朴劝了,盛怀初依旧不松口,到了晚上,盛怀兰也来了,她晓得弟弟的心性,当面没说什么,转头就和经晚颐一道去找了主治医生。
一针打下去,盛怀初再醒过来,病房已变了模样,连护士制服的颜色都不同了。因为亲眼看着自己的精神被肉体蚕食。
“这是哪里?”
“换了一家医院而已。”
“江朴呢?你们合起伙来把我弄到香港来了?”
江朴从门外走进来,叫了一声先生,便再没说话了。
“香港哪里那么容易去,还在上海呢,你是病糊涂了。” 经晚颐想着,反正那手术已安排上了,只要糊弄过这几日,做完手术,休养一阵子便可回上海,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来过香港。
廊上有人讲话,说的是粤语,江朴忙将门关好。
这个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盛怀初一把拔掉了手背上的针管:“送我回上海。”
血霎时就涌了出来,经晚颐吓的说不出话,还是江朴叫了护士进来,那伤口扯得大,得换一只手重新扎针。
盛怀初却怎么都不依,还是那句话:“送我回上海,现在!”
护士只得作罢,暂时退了出去,盛怀初自此连饭也不肯吃了,医生见状,也不愿在这时候做手术,只得对经晚颐坦白:“盛太太,这手术本来就只有五成的把握,若是病人不吃不喝,不好好配合治疗,实在是九死一生,太冒险了。”
经晚颐狠起来也想,他既不想活了,就让他死吧。
可是终究于心不忍,爱恨抛到脑后,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病人似个不可理喻的孩子,固执得可笑。
盛怀初像是陷入一场战争,和所有人为敌,和自己为敌,他也明白这举动毫无理智可言,可他的理智早被病痛和吗啡消耗尽了。手术成功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人不人,鬼不鬼一辈子。
唯心者觉得精神可以超脱肉体,他这时是彻底的唯物者了,因为亲眼看着自己的肉体蚕食精神。
迷蒙中,有食物的味道,不必睁开眼也晓得,有人又想趁着他打盹,给他灌米汤,片刻后唇上果真贴过来一把温热的瓷勺。
盛怀初别过头去,那人手不稳,滴了几滴在他颈间,拿了一旁的湿毛巾替他擦干净,勺子又在碗里搅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别白费力气,我要回上海。”
“谁说你不在上海了?”
盛怀初蓦地睁开眼:“你怎么在这里?”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恐怕好几个月没照镜子了,胡子拉碴,不比野人好。
尹芝又把一勺米汤递到他唇边,防着他再弄翻了,离了寸许远,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两人对望着,盛怀初微微抬头,凑上去喝了,许久未进食,也尝不出味道,只觉得一股暖流顺到心口。
第155章 . 坠光可拾 ・ 温柔
尹芝又喂了几勺,才答他:“我是坐船回上海的。”
胡黎筠来找她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这个谎不得不帮着经晚颐圆下去的。
“你也骗我……”
“等你做完手术,自己下床到窗口看看,不就什么都晓得了?”
盛怀初闭上眼,身在何处仿佛也不重要了,顺着她的谎话往下说:“走都走了,做什么还回来?”
尹芝放下碗:“要是不想我来看你,我也可以回去……只是船没有那么快有,还要再等上几日才能走。”
盛怀初不再讲气话,米汤越喝越饿,他张了张嘴,是还要的意思。
尹芝捧起碗,又喂了半碗下去:“医生说了,今天只能吃这个,等一下护士来挂糖水,明天或许可以吃些别的东西。”
他嗯了一声,听她说起明天,仿佛是还会来的意思,只道:“我不要吃甜的东西。”
“好,不吃甜的。”
他还有好些话想问,她坐船累不累,是怎么找到这家医院来的,有没有人为难过她,兜兜又是谁在照看,可是一牵扯这些,他们之间又像杵着许多其他人,不能自在,索性什么都不问了。
护士进来,挂水前先打针,这个病人不配合,两个男看护走到病床两头,预备着他一不听话就要按住。
“不要你们在这里。” 盛怀初也觉得有些尴尬,赶走男看护,又对那护士道:“我这会儿不要睡着。”
护士对他的配合十分意外,把手上的镇定剂换成了吗啡。
盛怀初见尹芝盯着那药瓶上的英文字,不晓得她认不认得,心虚着朝着护士伸出胳膊去,他明白这针不能不打,不然等会儿发作起来,鼻涕眼泪止不住,不是人该有的样子。
一针下去,伤处的痛意好了很多,胸口还是闷闷的,在人前做了错事的感觉。
护士挂好吊瓶出去了,尹芝坐回床边来,见新的旧的针孔摞在他淤青的手背上,靠了靠他的指尖:“冷不冷?”
“你走吧。” 他的声音没什么力气,眼睛也阖上了,疲惫的样子。
“怎么了?大老远地过来,今天是第二次赶我走了。” 尹芝用玩笑的口气问他。
“看也看过了,生病的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很好看么,留下来作什么,你走。”
一阵沉默后,只觉得床边一轻,脚步几乎听不见,门吱呀一声响,病房安静下来。
盛怀初如愿了,手往前移了移,摸到一片温热的被褥,是她坐过的地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开门进来,他没睁眼看,因为吗啡的缘故,有时候自己流了眼泪也觉察不出,索性一动不动地躺着。
手下塞进来一个热水捂子,上面裹了细绒布,不远处的脸盆架里传来水声,有人折了一条毛巾来,在他额头上抹了抹,落在了眼角下。
“你是怎么得罪人家护士了,连个捂手的都不给你拿?” 尹芝还在打趣他,被赶了两次,丝毫没放在心上。
盛怀初讲不出话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已没有勇气再叫她离开了。
“大概我是个顶麻烦的病人,脾气很坏。”
“对着护士横眉冷目,又有什么好处,人家心里不快意,该记得的事,自然就忘了。”
见他手上的乌青泛了红,是要散的样子,尹芝微微一笑,耳边两粒水滴形的白珍珠轻轻晃着,晃到他的眼里去。
他又把她细打量一遍,才一字一句道:“我这伤难好,就算好了,还有吗啡瘾……”
尹芝早前听胡黎筠提过了,把手指嵌进他的指间,安慰道:“我听说戒吗啡比大烟容易些,而且你用的日子不长,等做了手术,身子恢复了些,应该办得到。”
“很多我认识的人都办不到的……” 他想起了唐叔覃和杜乐镛,都是沾上了就一直用着,恐怕是一辈子的事。
“很多你办到的事,换做别人也办不到,一个人去换成千上万的人。”
“是么……” 他们像打哑谜。
有些事无论外界怎样猜想,他都从未对人讲过,回想着她离开上海前两人的通话,自己也并未泄露这计划分毫,只有心意相通这一个解释。
江朴在门上敲了三下,尹芝突然坐直了身子,看了看墙上的钟,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今天晚上若是有胃口,便多少吃些,恢复些气力,早点做手术。” 胡黎筠知会过她,经晚颐饭点会来,还是不要遇见的好。
盛怀初应了一声,也去看钟,快五点了,不知道香港的治安好不好,这里离她住的地方远不远。
自此,尹芝每天都会过来望他,经晚颐也是晓得的,两人心照不宣,又有江朴帮忙,从来没有碰上过。
盛怀初的情况却比从前好太多了,渐渐地也有闲心关注起仪表来了,这一日,请了人来理发。那师傅刚料理完头发,正要刮胡子,病人已经睡着了,他是不惯给睡着的人刮胡子的,梦里乱动一下,割到要害可不好。
正犹豫着,病房里进来个女子:“我来吧,您歇一歇。”
师傅见病人醒了,没有异议,便将手中的剃刀递到女子手上,走到一旁坐下,哪知那病人还盯着他看,看得他不自在,索性解了袖套,溜达到廊上去了。
盛怀初这才问她:“你会剔胡子?”
尹芝把剃刀拿在手上,正反面看了看,没什么差别,便放到一边,拿了胰子,用圆刷打出细泡,抹在他脸上:“不会,只看过,怕了?不然我还是叫那个师傅回来。”
“不怕。” 盛怀初捉住她的手:“给你练练手也好。”
“我为什么要练手,难道要常常给人刮胡子不成?”
“只要你愿意,我是可以的,给别人刮不行。”
两人是笑着讲的,话音落了,嘴角一起僵住了,长久仍是不可奢望的事,他的伤病反复无常,此时成了他们的避风港,躲在里面,心心念念的只是一时一刻的温柔。
“今天怎么突然要刮起胡子来了?”
“明天要动手术。”
刀刃贴着他的脸颊,走过下巴,到了喉结的地方。
“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不要来早了。”
第156章 . 坠光可拾 ・ 坦荡
尹芝打算在盛怀初手术前多陪些时候,到医院的时候,离三点还早,推门进去,病床已经空了,连褥子都收走了。
退到廊上,拦住路过的护士,护士也说不清楚。
走廊尽头的人影移过来,离了她几步远停下来。
“尹小姐。” 经晚颐让那护士先走了,推开病房的门往里让:“也没个地方招呼你,进来坐吧。”
尹芝立着不动,显然没忘记在陈府她当着自己的面摔下石阶的场面:“还是不了。”
经晚颐不再勉强:“不坐也好,我整日守着病人早坐怕了,这医院的花园不错,下去走走?”
“他人在哪里?”
“做过手术了,换了病房。” 经晚颐不再多说,径直往花园里去,笃定她会跟过来,在正对中央圆水池的弧形长椅上等着,见尹芝在椅子另一端坐定,才慢悠悠道:“这次手术很顺利,我实在该好好谢谢你的。”
一句谢,满是主人家的味道。
“不用客气,来看他是我自己的事,不与别人相干。”
经晚颐淡笑着:“他这回险些送了小命,我也看开了……”
尹芝对她心中的算盘没什么兴趣,只觉得这手术改了时间,十分蹊跷:“昨天不是说下午三点的手术?”
“这个你不必怪怀初,他没有骗你,是医生临时改的时间,我早上签了字,麻醉师就过来了,也没处通知你。”
“半月前,你能托胡黎筠找到我,今早上就找不到了?” 尹芝想不起来昨天和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应该是句极平常的道别,不是我走了就是再会,这么大的手术,应该对他说些别的,只想早点见上一面:“他人在哪里?”
“他现在很好,麻药还没过,不能探视,正好我有些话对你讲。”
“什么话?” 想必不听下面这一席话,是见不到人的,经晚颐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反正盛怀初的手术做了,自己于她也没有用处了。
“我说过要好好谢谢你这些日子的辛苦,这次手术若是成功,倒有半条性命是你救的……所以你如果回上海,我是绝对不会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