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
“是一番好意,也是真心报答,换做别的女人,我绝对容不下的,但这些时日也看出来了,你与他从前的那些莺莺燕燕们不同,何况还有一个孩子……恐怕你不晓得,经上次那一摔,我这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了,将来只会把你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来疼爱。”
尹芝不晓得经晚颐竟落下了这样的遗憾,心里有些动容,可一转念毕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冷声道:“你说得越发不明白了,我自己的孩子,不劳烦别人。”
经晚颐笑了笑,越是一无所有,越能冷静。
“那我便说得更明白些,新时代了,三妻四妾已是旧话,如今都叫太太,是大太太还是二太太,平日里不在同个屋檐下,也分得没有那么清楚,年节里打个照面便是了,至于家业,我的那份,盛家的那份,将来都少不了孩子的。”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
尹芝猝然站起来:“我离开上海了,就没打算回去,承不了你的情了。” 也不想再问她盛怀初人在哪里,这么大的一个医院,自己问便是了。
经晚颐不意外她的反应:“你既然不打算回上海,我便代为辞行,就说你回香港了。”
“你不让我见他?”
经晚颐叹了口气:“现在他昏迷不醒,不能探视,等他醒了,医生也说不能大喜大悲,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你凭什么替他做主?” 换做平时,这样自取其辱的话,她是问不出来的。
“我是他太太,丈夫昏迷不醒,自然由太太全权做主,你也不必在医院里打听,没有我的签字,是不会有人放你去探视的。”
经晚颐也起来走了几步,脚下踏住一片柔软,抬起鞋底,原来是凤凰树上落下的一朵整花,不禁微扬起嘴角,情爱都是虚幻,身份才掷地有声,他爱她又如何?盛夫人的荣光永远是自己的,此刻再大度一些,只会让这场胜利更顺理成章。
“我今天讲的话,你可以再考虑一晚上,不是我不想把盛太太的名分让出来,凭你刚才说不回上海的话,我就知道你担不起这个身份,怀初这样的男人,小情小爱是衣裳里子,大局大势才是面子,他如果为你拘在这片岛上,为了你抛弃危难之时不离不弃的发妻,那过去十几年的建树,那贴近心口的一颗子弹岂不是都付了流水,他可以站得更高的,走得更远,你可以不成就他,但真的忍心耽误他么?”
经晚颐讲完这一席话,连自己都打动了,听身后半天没有回音,略带得意地回过头,却见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点缀在尹芝身上,浅色的旗袍像是镶了钻,明亮得晃眼。
“你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登上高位?”
“不然呢?”
“想攀着他人的肩膀登上高位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他成了无名之辈,你还愿意当他的盛太太么?”
经晚颐被她问住了,从未想过盛怀初会成为无名之辈,从认识那天起,他就不是。如今只要养好身体回到上海,自然是前程似锦,名利双收的结局。
“我从不做不可能的假设。”
“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权力,也许他已经达成了抱负,你眼中的皇冠,只是他袖子上的尘灰,一抬手就掸掉了。”
“怎么可能?你真可笑,没人像你一样可笑了。” 经晚颐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无法反驳什么。
尹芝无心理论,她要立刻见到他,要握着他的手,哪怕他此刻说不了话,给不了任何承诺,哪怕在世人眼中,她是令人唾弃的下贱角色,这些都不重要,茫茫人海,能靠得这样近已是天大的幸运。这些年来,他朝着自己走了九十九步,最后这步当由她自己迈出去。
不用自欺欺人也好。
第157章 . 坠光可拾 ・ 苏醒 (尾声)
梦过分的长,一个接着一个,越发逼真。
走廊上铺着土耳其长毯,风里带着咸涩气,一脚深一脚浅,仿佛颠簸在海面上,可来来往往都是穿着白衣白褂的人,明明还在医院里。
的确是在医院里,他不久前还对护士说,等一等再做手术,在等人呢,可不知怎么睡着了,这会儿低下头,宽大的病号服早不见了,胸口是方方正正的口袋,他什么时候换上学生装了,难不成还是到街上拉横幅游行的年纪么?
路过的人都在讲话,看得到他们嘴动,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仿佛站在两个时空里。
廊上一扇门开了,几个医生护士退出来,边走边摇着头,记者围拢上去,有零星几个不住回身往病房里探望。
盛怀初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病房里的人他几乎都认得,不少是早年在南洋日本结识的,坐在病床右边的两个人尤为熟悉。
“秦大哥,你讲,是谁害的你,我们一定替你报仇。” 钟庆文义愤填膺,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八度,钟夫人在他身后抹泪,两人形容憔悴,相貌年轻了许多,这便更加怪异了。
病床上的人是秦穆山么?他遇刺的时候盛怀初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从广州到了上海,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一生的憾事,竟在梦里圆了。
“怀初……” 病床上的人闭着眼叫了一声。
“已经拍了电报去,正在路上呢。” 医生一走,秦夫人便哭得昏厥过去,移到一旁另请了人照顾,这一会儿转醒了,扑到床边来答他。
“怀初过来……” 秦穆山没听到似的,颤颤巍巍对着门口伸出手,继续自说自话。
盛怀初往里走,众人转头朝向门口,又转回头去,仿佛他只是空气。
钟庆文握住秦穆山的手:“大哥,怀初不在,你到底说一句,是什么人,是不是北边的人……”
“那枪手我不认得,总归是我碍着的人害我……”
他说了这么多话,似是有些回光返照模样。
钟庆文见状催得更紧些:“秦大哥,你一个个说出来。”
“我主张宪政,有人主张军政,还不是想借着革命当皇帝么,若人人都想当皇帝,便人人都可能害我……” 他此刻北上行踪甚是隐秘,必定是自己人走漏了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不主张过早实行宪政的占了大多数,岂不是个个都有嫌疑,心下不快,钟夫人察言观色,适时将参汤递到秦夫人手上:“秦大哥说了这许多话,给他润润嗓子吧。”
秦夫人喂了一口,凄凉道:“也少说几句,留着点精神等怀初来。”
秦穆山睁开眼,把围在病床前的人一一扫过,突然定在一处,脸上的悲怆忽而转为惊喜:“怀初,你终于来了……”
盛怀初三两步走到床边,握起他的手,尚未开口便听有人道:“秦先生这是看见幻想了……诶……快去再叫大夫来。”
钟庆文也道:“怀初还没来,秦大哥你有什么要交待的,对我说也是一样,我们这么多人听着,必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怀初啊……” 秦穆山自言自语,眼珠子已不转了,医生看了,也知道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了,没有打扰,任他说下去。
“你这孩子本就有几分痴,不把性命当回事,这几年倒被我教得更痴了,人心都是向着权力长的,拿起来就放不下,挡了人掌权的路,哪怕是为了天下公道,下场也就在这里了,此路不通,不要学我,激流勇退,静待天时才是智者,不然对不起的总是身边人……” 他摸索着握起秦夫人的手,眼泪纵横,此刻出气多进气少,只喃喃道:“去窗边,去窗边,看看外面……”
秦穆山的后事几乎没有交代,临终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幸得钟庆文总结一番。
“我看秦大哥的意思很清楚了,北边那人一直想称帝,这刺客多半也是他派来的。”
众人先还心有余悸,此刻纷纷点头附和,只有盛怀初一个人依着秦穆山的话,走到窗边,也好奇窗外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临终嘱托。
不过是似曾相识的景象,正午阳光下,码头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向着一艘大船招手,是来送行的,舷梯还没收起来,只零星几个乘客上船,却有一个女人逆着方向往船下走,定睛细看手上还抱着个孩子。
盛怀初眼看着那女人朝街这边的一辆黑汽车走来,有些恍惚,如此熟悉,只能在梦里。那女人扣在车窗上的声音,穿过街上的喧嚣竟能被他听见,一声声,仿佛是敲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就在他耳边。
远处的车门却始终紧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下来一个男人,不等女人再说什么,已一把将他们娘儿两个抱在怀里。
懦夫,他心里想,等着女人回头来找的人,不是懦夫是什么?
可等那男人转过身来,盛怀初便再不能腹诽了,因为那个人的脸,分明和他一模一样。
原来这不只是他的梦,也是他送尹芝离开那天,心中真实的念想:只要她回头来找我,就再不分开了,一起好好活下去。
晚了么?他握着窗框,困在这副不知生死的身体里,四周刹那间变得冰凉,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离他远去,因为意识被躯壳拖着下坠,是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感觉,无限接近生命的终点。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是他飘起来的灵魂,即将远行。
盛怀初急于攀住些什么,只有那窗框还握得住,用尽力气握着,把窗框都握得变了形,握软了,软得像女人的手臂,温暖中带着筋骨。
“醒了。” 迷蒙中有人喊道。
盛怀初睁开眼,病号服还在身上,他又趟回了病床上,胸口闷闷的疼,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臂的女人,早哭成了泪人:“你醒了。”
负责这台手术的大夫站在病床前,满头大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原先还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血压突然降得这样快。”
这样突发的情况,连经验丰富的大夫也是头一次见,通知家属过来。
经晚颐也是慌乱的,她还未细细体会胜利的喜悦,便急忙赶到病房里,发现尹芝也跟了过来却为时已晚,抢救的档口,病房里那么多人,她拉不下面子赶人走。
盛怀初的血压降得快,一双手却总要紧紧握住什么,先是握着床框,而后又摸索着,握住了尹芝的手,冥冥中他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也知道她在哪里呢。
等舌头渐渐能动了,第一句话也是对她说的。
“我想你。”
还有第二句。
“别走了。”
“你一走,我就想你了。”
盛怀初说的走,也许是这几天每次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也许是小半辈子里那些刻骨铭心的别离,尹芝没有细问,她知道他们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158章 . 坠光可拾 ・ 母亲(番外)
藤原鞠子看着面前的这张睡脸,不知不觉伸出指尖,顺着疤痕勾勒起来,火融过的皮肉,岩浆一样摞成疤,所幸仅伤了左边小半张脸,穿风衣也许遮得住。
好看的东西有了残缺,也说不出喜欢还是厌恶,她只挪不开眼来。
这个人本来是没有活路的,皆因前几年日内瓦的战俘公约,俄国人不能见死不救,做做样子收到医院里,至于是怎么被藤原夫人碰巧遇到了,又是怎么从俄国人手上将他要了来,便不得而知了。
鞠子顺着疤痕摸到了脖颈里,思忖着这疤到底有多长,忽见一双眼睛冷冷的盯住自己,忙收回了手。
可能是被陈季棠威胁过性命,他不发一言的样子,让人不自在,略带心虚道:“你醒了。”
“一直醒着。”
“你不好奇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要不要给你拿一面镜子来?” 恶毒的念头转瞬也生出来,想看他自惭形秽的样子。
“不用。” 疤是摸得到的,陈季棠本来也不稀罕自己的皮相,如今困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更无所谓了。
“我母亲救了你,若不是她你这会儿恐怕已经被俄国人丢进焚尸场了。”
“你母亲救我,与你什么相干?”
“与我没什么相干,只是你与我母亲什么相干,她为什么要救你?”
藤原夫人救他的因由,陈季棠心里清楚,不打算对外人道,只闭上了眼,留鞠子一人自说自话。
“现在也可以让人把你丢进焚尸炉里。”
“我不是你的囚犯,出够了气,就出去吧。”
“你等着……” 藤原鞠子站起身,推开门来,走了几步便撞见了母亲带了人往这边来。
“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夫人嘱咐过让您不要过来的。” 藤原夫人一旁的女侍道。
“我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你先带人进去吧。” 藤原夫人吩咐完女侍,等她们走远了,才又道:“里面的人你认识,也许从前有些不愉快,但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打扰伤者静养。”
“母亲,这个人从前要杀我……”
“其中的缘由我都知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以无辜的人作为要挟,尤其是小孩子,这件事我也和悠一谈过了……鞠子要准备回日本了,尽快收拾行李吧。” 藤原夫人顾及女儿的面子,没有细说。
“送我回日本?因为里面那个人……” 鞠子觉得委屈,母亲的爱虽然从来都浅淡,但她也未想到自己会不如一个陌生人重要。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毕竟等战争全面打起来,她们这样的高级军官眷属都要留在东京的,现在还不能告诉女儿太多,只希望她那时候已经嫁人了。
“我去找父亲。” 鞠子疑心这是母亲的意思,正犹豫着要不要质问救里面那人的因由,藤原夫人已微笑着从她身边走过了。
陈季棠虽然有伤,还是坐起来吃了饭,守在门口的女侍拉开门,他看一看来人放下了筷了。
“不合胃口么?” 藤原夫人抚平下摆,在他对面坐下。
“非常可口,也许太过精巧了,和家乡菜不同,有些不习惯罢了。”
陈季棠没有直说要走,藤原夫人已经会意了:“离乡久了,想家是自然,我也不会在这异乡久待,……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如今伤养好了,将来有什么打算?”
藤原鸠彦从军营回到住处,便将儿子找来问话。
藤原悠一替父亲沏好了茶,心中打定主意,他要是替继母隐瞒了什么,惹恼的终究还是父亲。
“那个姓陈的,和我差不多年纪……二十几年前母亲应该在日本,而这人常年在上海活动,我也想不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只是不好多问,不过据下人们说,母亲也不是天天都去看望他。”
“那是隔日便去看望一次?”
藤原悠一见父亲脸色不虞,又道:“我知晓的不多,若是母亲从前在日本认识的支那朋友,如今也该四十开外了……” 他对继母的传言有所耳闻,这会儿故意提起来。
“不是在日本认识的。” 藤原鸠彦也想到了旧事,若是母子,年纪有些对不上,若是少年时旧情人,又太嫩了点。
藤原悠一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母亲从前并不认识他……不过,这位陈君在上海的风评不好,据说和他自己的继母,有些不清楚,他的父亲遇刺一案也颇为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