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痕不欲——芦苇芭蕉【完结+番外】
时间:2023-04-23 14:44:50

  藤原鸠彦看见女儿从庭院那头过来,皱了皱眉。
  藤原悠一背对着窗,没有察觉,继续道:“我以为便是收容这样的人在家养伤,也是有辱家门的,父亲若是为难,就把此事交给我来做,大不了在母亲那里当一回恶人,也比被外人非议好。”
  “此事再说吧。”
  鞠子褪下木屐跳上廊来,在母亲那得不到的宠爱,向来能在父亲这里有所补偿,她搂住藤原鸠彦的臂膀:“你们说到的恶人是谁?”
  哪知父兄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答话,让她十分没趣。
  “你们不说罢了,母亲那里倒是收留了一个大恶人,哥哥你也是知道的……”
  藤原悠一刚要开口附和,却听父亲道:“他是你母亲的客人,又受了重伤,你从前在上海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了,一个女孩子胆子也太大了些,这次回了日本,好好收收心,也得有藤原家小姐的样子,不要整日跟着你哥哥舞刀弄枪的……”
  “父亲真要送我回日本,陪在您身边不是很好么?”
  “你母亲会陪你一道回去的。”
  “那哥哥呢?”
  “悠一留下来……”
  “为什么,我和哥哥明明是一起来的,为什么要我先回去?”
  “你是女孩子,出来看也看了,玩也玩了,便早日回去,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藤原鸠彦起了身,撇下撒娇的女儿,往自己房里去。
  女侍们正在收拾行装,他对着里间的藤原夫人道:“现在就收拾行装不会太早了么?”
  “我打算带着鞠子,从胶州坐船回去,算算日子也不早了。”
  “那里是和南方军交界的地方,不如从天津走,离得也近。” 论家世是藤原夫人低嫁了,这二十多年相敬如宾,连挽留也十分含蓄。
  “也是难得来一回,以后未必有机会,所以总想多走几个地方……”
  藤原鸠彦看着妆台上的东西被一件件收进匣子,心知她主意已定,只是一分别又是好几年。
  “那位陈君的伤养好了么,你走之后我要怎么安置他?”
  “好得差不多了,年轻人总是恢复得很快,我会带他去胶州,让他在从那里回家乡。”
  “其实也不必着急,等他多休养些时候,我派人送他。”
  “不必了,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做妻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做丈夫的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藤原夫人这才转过身来,打量他一眼道:“我们结婚前便讲好的,不过问以前的私事……”
  “如果他是你从前那个孩子,带他回日本去,也免得这样牵肠挂肚,不好么?”
  “他不是,就算他真的是,我这个缺席多年的母亲,也没资格左右孩子的人生,让人家跟我去一个陌生的国家。”
  何况将来两国再打起仗来,又让这孩子如何自处呢?
  “你找到那个孩子了?”
  藤原夫人没有回答。
  “他不愿意跟你走么?”
  藤原夫人垂下眼,微微笑着,睫毛下闪着细光,青春不再,依旧动人。
  去胶州的路上,藤原夫人和女儿坐一辆车,陈季棠坐另一辆跟在后面,到港口的时候离开船还有好几个小时。
  “你先上船吧,我送送陈先生。”
  鞠子觉察了母亲的戒心,只温顺地点点头,与陈季棠道了别,目送他们上车离开。
  藤原夫人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多想,她还有些事要交待给陈季棠。
  “我另外替你备了一辆车子,车上有些防身的东西,这是通行证,你现在这个状况还是不要坐火车的好。”
  陈季棠接过来看了看,车子已停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不远处果真停了另一辆车,是分别的时候了。
  “多谢您两次救了我,又送我到胶州来。我上次回上海之后考虑到您的身份,并没有向她透露,但被俘前托人将您的消息连同我的信物一起送给她,只是恐怕并没有送到,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陈先生费心了,没有送到也好,其实我去上海见过她,在一个化妆舞会上,她看起来很快乐。”
  “你们见过面?”
  “见过,没有说话,也不知道算不算见面。”
  “恕我冒昧,为什么不相认呢?”
  藤原夫人看着窗外,半晌才道:“不能长久陪伴,相认了也只是给她烦恼罢了,这样远远地看一眼,知道她过得很好,便足够了……你看,做母亲的就是这样残忍又深情啊。”
  陈季棠听完也若有所思,久远的记忆慢慢在他脑中浮现,残忍又深情。
  “你走吧,年轻人。”
  陈季棠坐在那辆空车的驾驶座上,看着藤原夫人的去远了,发动了车子又有些恍惚,一时想不到要去哪里。
  开到郊外的时候,已近黄昏,转上一条泥泞乡间小路,他索性停下车步行。
  眼前的景象渐渐熟悉起来,恐怕陈仁美也不知道,这就是他回到陈家之前度过寂寞童年的地方。
  临海渔村,参天古木,破旧砖房,年老色衰的异国女人和沉默寡言的混血孩子,如今回想起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快乐时光的。
  只是经历那些快乐时光的另一个人,已永远被砌在这片傍着田野的坟地里,看着日出日落,来来往往只有朝出晚归的农夫,今天才终于等来了看望她的人。
  鞠子的随从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手里握着枪,躲在一座隆起的土包后面,他越发后悔,不该被胁迫着跟踪陈季棠到这里。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会错过船的。”
  “船会等我们的……” 鞠子也纳闷,陈季棠怎么被跟了一路都没有察觉,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报复,便跟着他来到片荒芜之地,不甘心也不知所措。
  陈季棠弯下腰,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随从将子弹上了膛,疑心他们已经暴露了,压低声音问道:“他在做什么?”
  鞠子按住了他枪,她看见陈季棠摘了一朵又一朵野花,有的揉碎了,有的掷在了风里,最后选定了一朵,轻轻放在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上。
  “你要是把我留在身边,不把我送到陈仁美那里……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手在墓碑一角握了握,仿佛那是一个母亲单薄又倔强的肩膀。
第159章 . 坠光可拾 ・ 流浪(番外)
  众目睽睽下射出那一枪,陇川自以为没活路了。
  可没想到在一处偏僻的牢房里关了三日,便重获自由。
  接他出狱的人是江朴,在南京和盛怀初见面的时候,狠狠吃过这人几个拳头,所以至今记得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车子开出去一程路,陇川才把那本护照翻开看了,用了化名的,里面除了钱,还夹着船票,去槟榔屿的。
  果然,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听说热带地方老鼠多,蟑螂大……” 他习惯性抱怨起来,尽职的文人总是要抱怨的。
  “这是先生提前安排好的,槟榔屿是英属地,将来要去其他地方也方便。”
  “他怎么样了?”
  江朴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有些乏了,手肘被西装下的配枪一膈,才缓过神来。
  他不懂为什么白白放了这行刺的日本人,难掩愤慨神色,只是念在盛怀初还躺在医院里未醒,不愿忤逆了他再三嘱托的事,便冷冷道:“不牢你费心。”
  陇川看他一眼,没再说话,转眼码头到了,也省得告别,两手空空上了船。
  那荷兰籍的客轮仿佛特为等他的,刚在舱房里坐定,便听见长长一声汽笛,浓浓火烟味飘进来,锅炉工加满了煤,报童抓紧最后的分秒兜卖手上的报纸。
  陇川慢了一步,那报童已被船员赶了下去。
  没买到也好,若报上真的有盛怀初的讣告,也难视而不见了吧。他默默想着心思,不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渐次远去,最后只剩空荡荡的海,再看不见别的船,一定离上海远了。
  饭点过后,他才觉出饿来,被关了这些时日,也该改善改善伙食,于是往身上嗅嗅,没什么馊汗味道,便用船上附的肥皂洗了把脸,才慢悠悠往餐厅去了。
  西崽见只他一个人,领了处安静的座位,殷勤地倒上酒水,等着点完单才走。
  陇川把菜单插回花瓶后面,见那儿夹着份报纸,一瞥日期倒是今日的,忙不迭拿来,头版头条便让他为之一振。
  “停战谈判昨晚结束,中日下令停火。”
  一时恨不能大笑出声来:“盛君,看看我们做成了什么!”
  一个心口挨了一枪,一个背上了叛徒的骂名,只要看到这短短一行字,便什么都够了。
  菜上了来,他也不急着动刀叉,将那报纸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却没有关于盛怀初的只言片语。
  此刻的心情,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而那人生死未卜,自己无从得到半点消息,快乐转瞬成了孤独,这孤独连绵不断,等到了槟榔屿,明媚的天气也不能使之消散。
  从这片岛到那片岛,在日出日落间流浪,他成了没有国没有家的人,时间成了落入深潭的石子,像涟漪一圈圈散开来消失不见,漫无目的地活着。
  盛怀初给的那笔钱,平常人花上两三年不成问题,但陇川四处游历,走走停停到了香港的时侯已所剩无几,勉强够两三个月的开销。
  他无钱行路,索性安顿下来,恰逢租住的公寓楼下,有间书店在招伙计,虽然薪水只够糊口,日子却很清闲,又有满屋的书可供翻阅,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另有一桩意外之喜,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竟有他的书,还是中译本。一回想,早几年的确有个中国人来信说要翻译他的几个短篇,当时是应了的,也收了出版商的支票,没成想真的译出来了。
  也不知是这位译者颇负盛名,叫他沾了光,还是在上海那场风波,替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做了宣传,反正那本小书卖得不算太坏,每隔三两天总有人来问津,只是鲜少有人知道店里这不修边幅的伙计便是作者本人。
  这天,一场秋雨急急地落在香港,路上的凹塘片刻积了寸深,骑楼下避雨的人多了起来,几位避雨的人进了店来。
  其中一位小姐打扮入时,她四下转了转,停在东洋小说的书架子前,抽出一本来,封面上印着座残破的城楼,正是陇川的书。
  陇川不禁好奇起来,他的读者大多是愤愤不平的青年学生,像这样的富家小姐更该喜欢《黄蔷薇》那类的爱情故事才对。
  不出所料,那女子翻了几页便阖上了书,往柜台这边看过来,陇川不便再盯着她看,转过头关心起窗外的雨势,还是那样磅礴。
  “请问,这位作者的书,店里只这一本么?”
  陇川抬起头来,那女子不但没将他的书放回去,还带到柜台来了,打开手袋,是准备结账的意思。
  “这是店里唯一的中译本,小姐若是懂日文,那边倒是有几本原版书。”
  尹芝摇摇头:“我看不懂日文的……”
  “小姐喜欢他的书?” 落魄的时候,想听些溢美之词也是人之常情。
  “从前看过一则小故事,只可惜这译本里没有。”
  “那故事叫什么?”
  “名字记不得,讲的是个女仆从乞丐手上救猫的故事。”
  陇川嗯了一声,心中纳罕:这则故事他忘不了,写的时候很喜欢,写完了却不甚满意,所以从未发表过,只顺手译过一册送人。
  他再把这女子打量一遍,确定自己没见过她:“是那一篇啊……不过据我所知,成册发表的,并没有收录过那一篇,小姐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一位朋友的家里。” 同姓的作家也许不止一个,她记错了也可能,又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样吧,我托人替小姐问问,您可以留个电话,或者过几日再来。” 陇川想着,她大概认得盛怀初,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不好多问,亦不想全无联系。
  尹芝付了书钱:“麻烦了,那我过几日再来。”
  陇川见窗外的雨小了,边拿出油纸包书,边闲谈起来:“小姐很喜欢那个女仆和乞丐的故事么?”
  尹芝笑了笑,和陌生的人讲遥远的事,也不必戒心。
  “当时一知半解,如今若有机会再读一次,或许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事没有变,读故事的人不同了,长了几岁,经历过许多离别。
  心有鸿鹄的年轻乞丐,忠心耿耿的清秀女仆,温顺无辜的猫,大战前的夜晚,他生而为人的欲望,她拯救爱宠的决心,厚颜无耻的要求,匪夷所思的妥协,自惭形秽的放弃,也许都是表象。
  “另一个故事?” 陇川递过书,这对话就快要终结了,他的好奇心愈演愈烈,最爱的那个故事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自己便成了书里的人,更羞于给人看,有时恨不能多抓几个陌生人问问他们的想法,只是自尊心不允许。
  “真的是为了救猫么?” 尹芝低声道,自言自语一般。
  “什么?”
  尹芝心想这店伙计也不一定看过,倒是自己多言了,只接过书来:“过得太久了,记不清了,多谢你,我改日再来。”
  随口一句改日再来,陇川放在了心上,一厢情愿当作约定。
  这故事修改过很多遍,早也烂熟于心,不过一个晚上,他便又修改了一遍出来,女仆未必不认识乞丐,乞丐未必不爱慕女仆,朝不保夕的人间,一切都赤裸裸的,争执妥协间,他们已爱过恨过,放在别人可以是半辈子的故事。
  多年后,一个功成名就,一个嫁做人妇,遥遥相望。
  她真的是为了救猫么?还是因为不曾察觉自己的爱意,所以心甘情愿被他胁迫?
  所幸他只是个善良而不自知的人,想行恶却不忍真正伤害她。
  陇川等着,一个月过去了,几月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那女子也许忘了,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始终未再来过。
  故事写成了,陇川把它发表在香港的报纸上,但那女子一定没看到,不然怎样也要来说一声,起码来通电话,让他不必替她找书了。不是因为被爽约生气,只是好奇如今这故事能不能回答她的疑问。
  他没想过还会再见到那个女子,在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在他牵挂的挚友身边。
  盛怀初是特地来找他的:“陇川君。”
第160章 . 坠光可拾 ・ 孝心(番外)
  “这位小姐一来,盛先生便醒了。” 病房里的医生不合时宜的一句嘟哝,成了他们的新起点。
  死生面前,什么都诚实起来。
  过去的事情,关于尹家瑞的,关于经晚颐的,尹芝不再提起,盛怀初却总觉得欠她一个交待,紧赶慢赶,离婚的事总算办妥了。
  经老爷提了条件,为了经家的颜面着想,只要有经氏商号的地方,他姓盛的都不许涉足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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