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南京上海北平,经氏商号遍布大半个中国,此举相当于断了他小半生的经营,经家料想盛怀初不会同意,这婚便也离不得了。
没想到他却应得爽快,南京和上海的房子也赔上了,这么一来,连经夫人也无法可想,事情折腾到了黄河边,只得死心了。
“还好经家没把商号开到香港来。”
盛怀初站在阳台上,和江朴打趣着,对于自己失去的东西,没有一丝惋惜的意味。
凡事往前看,风景更好。
看过幽深院门,是碧蓝的海与天,粼粼波光里,有人穿一身浅色衣裳,款款走上台阶来,日头斜了,婆娑树影罩在她身上,披了层水滑的蕾丝薄纱一般。
盛怀初下楼去迎,他入乡随俗,一副闲散寓公打扮,穿着绸衬衫,棕色牛皮拖鞋啪啪作响,老远就听得见。
“回来了?”
“嗯……兜兜呢?” 尹芝往楼上看看,手上拎的阳帽,已被他勾了过去。
“睡着呢,看你老不回来,我差点要去接了。”
“亏得没去,临时换了地方改吃冰,在巷子里,你找不到的。”
尹芝和女朋友们见面,不惯带着盛怀初去凑热闹,一来他还在养伤,陪着一班女太太们逛街是很耗精神的事,二来也不想被别人问东问西,他那桩离婚案在香港晓得的人不少。
盛怀初在这些小处也不计较,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
“天是真热,在家也没胃口,厨子乡下家里来了人,我让他放假歇暑去了,晚上出去吃饭?”
上午还没听说要来人,尹芝有些意外,没多想也就应了,上楼洗了澡换过衣裳,恰好兜兜也醒了。
“起来洗洗你的小猫儿脸,等下带你上街。” 尹芝说着替他翻找出新做的薄棉夏裤,撒上花露水防蚊虫。
“我不去。” 兜兜一骨碌翻过身,眼睛溜溜地往门口转去,盛怀初抱臂倚在门框上,像是路过而已,一只手却在身侧悄悄比了个手势。
两人的小动作尹芝没看见,她走到床边,往兜兜额头上摸了摸,不是生病的样子,不解道:“昨天不是还要上街去买玩具车,今天就不想要了?”
“我要去找小瑶玩,她家里抱来只小黄狗,叫我去看。” 他口中的小瑶是托儿班的同学,就住在附近。
“是今天?” 尹芝想了想,还是要去个电话问一问,小孩子若是记错了日子,自己冒冒失失带着他登门,也是闹个笑话。
“是今天。” 盛怀初走到尹芝身后,当着孩子不好太亲昵,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揉了揉,揉出一阵氤氲香气来,刚洗过澡的缘故。
怕她不信,又道:“有个刘太太来电话呢,张妈接的……问兜兜几时过去,叫晚饭也在那里吃,都备好了。”
“这样麻烦人家。”
“我知道你要这样讲,礼尚往来么,今天刚送来一篮龙眼芒果,一并带过去,下次再邀小瑶来家里玩,不也很好? 儿子大了么,由他自己去交朋友玩。”
盛怀初说了这么一大通,见兜兜还傻傻地不知道附和,摸了一把他的头,道:“你说是不是。”
兜兜自然点头叫好,嘻嘻笑着。
到了刘家门口,一位三十开外的妇人迎出来,是刘太太。小瑶跟在她身后,两个孩子一见面,已眉来眼去,暗暗打闹起来。
尹芝留下保姆照看,叮嘱的间隙,刘太太往门口的汽车里一瞧,见驾驶座上还坐着个男人,好奇心起,不由得客套起来,要留她吃饭。
尹芝正要推辞,盛怀初已下了车,走到门口打起了招呼:“刘太太。”
“尹小姐,这位是……” 刘太太佯作吃了一惊,不动声色打量起来。
若是普通朋友,犯不着下车来打招呼,若是尹小姐的丈夫,没道理从没听她提过。
“这位是盛先生,兜兜的父亲。” 尹芝想了想,没有胡乱搪塞,只找了最确定的一层关系说出来。
是孩子的父亲,却不是丈夫……刘太太哦了一声,脑中已演出了三四个故事,原是八面玲珑的人,这会儿也留了好大一片空白场面。
“也是尹小姐的未婚夫。” 盛怀初加上一句,一只手揽在尹芝肩头,亲昵中透着几分郑重,又解释道:“我也是才到香港来的,小芝面皮向来薄,没和邻里们讲,将来请客办酒,还望刘太太携先生赏光。”
兜兜不在意大人们说什么,听到请客二字,忽然道:“小瑶也要去……”
“那是自然的。” 刘太太揽着小瑶笑起来,想着自己刚才恐怕是失态了,忙道:“盛先生,今天真是幸会,正巧我们家老刘等一下也回来了,你留下来一道吃个便饭,也不怕陪着我们女人家说话无聊。”
“哪里会无聊呢,不过今天实在有约了,只好改日再登门拜访。”
刘太太听他这样讲,不便再留,牵住两个孩子站在门口遥遥道了别。
“哪有你这样,头回见面就要请人家吃酒的。” 尹芝在外人面前没发作,到了车上终于忍不住了:“再说请客办酒的事,什么时候同我商量过。”
盛怀初忍着笑,把车开出去一段才安抚道:“不收份子钱,便也没什么失礼的,不过结婚办酒的事,我可是确确实实提前问过太太大人您的意思。”
“什么时候?” 这么大的事,若真的商量过,她不可能一点不记得。
“就那天晚上。” 盛怀初偏不把话说明白。
“哪天晚上?”
“兜兜半夜里睡迷糊了,跑到我们房里来的那个晚上……”
盛怀初这么一提,尹芝突然没声了。想到那晚的情状,不免赧然,月光那么白,照在两个人身上,她背对门坐着,还是他先瞧见了兜兜,扯过薄绸被替她盖上,自己则抽了枕巾围住下半身,虽然围不严实,总比赤条条的好些。
那晚上后来怎么过的,她全无印象,反正整个人都捂在被子里,血都要倒着流了,耳朵里嗡嗡响,大概是他把半梦半醒的小人儿抱起来,隔门叫了女佣带走,哪里还记得后来说过什么话。
“不记得了……”
“这也能忘……嗯,真不记得了?你知道第二天晚上兜兜怎么样?”
“怎么样?” 那件事也过去好几天了,尹芝不敢问兜兜,只觉得他没有异样,自我宽慰,年纪这么小,睡一觉就该忘光了。
“他非要剩半杯牛乳给我,怕我夜里饥了渴了……” 盛怀初诉着委屈,这份父慈子爱,他消受得辛苦:“你是知道的,我最不喜欢那腥味,可还是捏着鼻子喝了,哪晓得这几日都有。”
尹芝起先还有些羞,被他不正经的态度感染,也回敬道:“有人孝顺还不好?以后晚上也别和孩子抢食,另给你订一瓶牛乳算了。”
“不用啦,有你在,我饿不着。”
尹芝被他夹荤带素的笑话惹恼了,提拳便要订在他肩上,只是顾忌正开着车,撞到人不好,又往回收了去,盛怀初却腾出一只手来,把她的拳头握住了。
“我那天讲的话,没听见便算了,再说一回,可别又听不见。”
说到婚事,其实再等一段时间更合适,他毕竟离婚不到半年,再把上海的小报记者引来也是麻烦。
只是两人都已经单身了,又住在一起,尹芝知道谈婚论嫁是迟早的事,手心依旧泛起薄汗。
在这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里,他们是被风扬起的两片羽毛,终于要交叠着落在一起,怎能不紧张不期待?
可是等了半晌也没听他再开口,只觉得车子慢慢停下来,停在夕阳下的浅滩旁,波光映着临海的拱门,后面是一间幽静的饭店。
“到了。”
谁也想不到一间常年接待外国客的饭店,竟做得出如此地道的松鼠桂鱼,留声机里的唱腔也如水磨圆子般,咿咿呀呀的,有几分耳熟,像是老派的上海公馆里爱请人来唱的堂会戏。
“趁着天没黑透,先去花园里转转,不然吃不下这里的甜点太可惜了。”
盛怀初兴致不错,尹芝和他一道下了台阶,不知不觉就挽在一起,慢慢走着。
天转瞬就黑透了,月亮迟迟不出来,方整的宫廷式园林也看不清形状,只一排修剪过的白山茶开得正盛,枝头压着雪似的,分不清冬夏。小径越走越窄,她在前,他在后,手还是牵着的,也不知到底走到哪里了,仿佛是迷路了。
“尹小姐。”
盛怀初许久没有这样唤她了。
尹芝狐疑地回过头,这时候花园里的灯火渐次亮起来,映在他的眼里成了星河。
“我学过几年医,医术不精,小毛小病总治得;留过几年学,厨艺略通,家常小菜还可以;当过几年差事,人情世故也敷衍得了……”
他一只手伸进口袋,摸出戒指盒。
无数过往,开心的,难过的,流星一样在他们脑海划过。
膝盖轻轻落下去,她永远是他慢慢升起的月亮,多久都等得。
“请你陪我走完这辈子。”
尹芝抹着眼泪,也说不出话来,只哽咽着点头。
动荡岁月里,不见得人人都有他们这样的运气,在命运的漩涡里不离不弃。
可是春天来过,总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