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惹——玉胡芦【完结】
时间:2023-04-23 14:46:28

  他走路亦洒脱利落,西装裤下笔管条直的长腿,像个经受训练的军中将才。
  阮蓓稍稍安下心,她对这种气质有天然的踏实感。
  *
  楚勋上到三楼,楼上比楼下清净些,分着单间与双人、多人间。说分开,其实也就是一块门板与布帘。
  他鲜少进如此仄杂的地方,冷凛蹙了蹙眉,走进一个无人的单间。单间里有供客人洗脚半卧的躺椅,躺椅上隔一层软垫,好赖总算是干爽。椅旁有茶几小桌,上放卤味、瓜子和酒水,动了哪盘就算哪盘子钱,甭管吃或不吃。
  他脱下夹克,用脚踢开不知何人忘记的马褂,在躺椅上慵懒靠卧。
  进来个老实的洗脚工,看他拿的是五角钱牌子,一会儿就给端来个汤盆。楚勋睨了睨那木盆,表面因为泡太久而松软的浮层,沉声道:“换个没用过的盆子。”
  短促悠冷,不多费口舌,递出两元小费。
  这种小费不算在牌子上,谁拿了就是谁的。佣工瞥见他手上的玉扳戒,他如此气派,像极一个隽贵的旧朝王爷。佣工料定身份非俗,很快便殷勤端来了本店最好、最贵、最新的汤盆,另有瓜果、红酒和扑克牌。
  楚勋闭目养神,耳畔有嘶哑的劣质留声机,放出不知道哪个歌星唱的《夜来香》。他在那涩索袅转的音调里,凝起的眉宇舒展,短暂小憩了一阵。
  别看地方湿焖嘈杂,洗完脚出来却是神清气爽。
  半个小时功夫竟比一觉还深沉。
  穿上棉袜与鞋,皮鞋也被洗脚工擦得锃亮。
  走至二楼,瞥了眼前台里的姑娘。给小厮递过一元小费加二十元钞票,让代替自己去结账。
  “多余的不用找。问就说不知道。”
  自往楼梯下去。
  阮蓓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马上就要走到四点半了,琴姐正去上厕所,上完出来就交班。怎的等到了现在,也不见那个人来结账,猜着他会不会早就走掉。
  小魏递来铜色牌板,她噼里啪啦打完算盘,竟然用了十八块多钱,超过她两个月薪水了。
  她本能觉得是他,不禁问道:“是穿皮衣的那位先生让代付的?”
  小魏攥着口袋里的一元纸币,摇头说:“不知道,没注意看。”
  阮蓓往窗外探,还剩下一元三角的找零。她想,先把这钱结给自己,下楼若他在,是他的就还他。
  琴姐一来,她就进房换掉工作服。
  花头巾解开,熟练地把波浪般长发编两根辫子,换上女生制式的旗袍。杭月青的仿绸缎料子,栀子花枝织纹浅底,不贵,料面还带着一点微光泽,纽花的琵琶扣。长袖儿的,腰线也松,长到小腿肚,开两个小小的叉。
  出来扫视,却不见老板娘,便问扫地的婆子:“阿姨,看见老板娘去哪了?”
  婆子说:“找她的可多了,刚才小陈和孟师傅也说找她,你是找她要支钱的吧?都这样,不然找老板好了,她老公好说话。”
  阮蓓一默,打消了找老板的念头。老板娘平时说话就呛人,说她这呀那的,去找老板,老板就算点了头,明天阮蓓也要被辞退。眼光放长远,她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份八块钱的临工,不然就再和房东拖上一天。
  她想到刚才的男人,身段举止都像军/士,或许是铨钧给她的信。如果信里有夹着钱,就可以撑过几天房租。
  她想起他即将毕业,先前问过她需不需要帮助,阮蓓答不用。他或许自作主张呢。
  人在紧迫的时候,对任意未发生的事都易抱有遐想。阮蓓心里徒升起渺茫的希望,只得摇摇头道:“也不是,随口问问。”
  不和婆子说,免得老板娘听到自己要支钱躲着她。攥上蓝布小包,带着这样的遐想出去了。
  门口电线杆旁,楚勋眺着眼,手指把硬壳烟盒弹开又阖起。
  马路对面两个黑绿便服男人,正在拖行卖糖炒板栗的摊贩,摊贩拽紧板车不走,被便服砸了一脖子,乖乖扔上吉普。
  仲局与委局历来不合,趁这个人人敏感的时机,互相借机踩踏,真是做得堂而皇之。
  他是个商人。商人图利。
  楚勋掀眉,便闻见一抹幽淡的茉莉茶香由远及近。
  阮蓓走出楼道,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并不懂其中的因由,只觉得,对于隐匿的坏人应该抓起来论处。但被打晕的摊贩若是个真的摊贩,也是可怜。
  女学生对军]服有着迷恋崇拜,因了铨钧上的蓝埔陆校,大概因屋及乌。她基本能根据男人利落的行止判断出身份,而那些带上机关机构的身影,便总叫她油然生畏。
  然后转头,看到了台阶下的楚勋。他修长挺拔,长得相当英俊,刚才楼上杂乱,看得不特别清晰,此刻这般打量,有一抹形容不出的高贵与疏离。
  猜着应该是铨钧的校友,在蓝埔陆校里,很多生员都出自优渥家世。倘若真是,那她在这人面前则应大方些,免得传出去给他的同学们丢脸了。
  阮蓓忙笑道:“让你久等,把信给我吧。”边说边下台阶。
  楚勋望过来,姑娘编了辫子,穿一身素旗袍。米色纽花的盘扣,索着白皙的颈。他瞥一眼,就知道她只着薄棉布的。许多女学生都是。
  并非他特意打量,是她这楼梯下得太显眼。
  申城的不夜城里,舞/女们恨不得加几层海绵厚垫,把自己妆得圆满润滑。穿了之后撑起的弧度确是曲婉光滑的,她没穿,那坠起的线条便不同,却更柔雅娇韵,他甚至可窥出她的峰值在何处。
  难怪老板娘碎叨。虽然腰线宽松,但后面的腰际凹下,从臀处迎起俏娇的轮廓。
  而腿亦细而长,丝袜虽被裙子遮住,仍看出婀娜修美的长腿。
  落日夕阳打照在那白皙脸上,闪出的清澈光晕让楚勋烫了一烫。
  仿佛心际被她破开了一个口子。望见瘦西湖上翩翩起舞的粉蝶。
  梁笙那杂/种的妹妹。
  他敛住眉,失语般笑了笑:“现在不简单了,信暂时不能给你。”
第3章 共进晚餐
  阮蓓已经走到了楚勋跟前,听得脚步一顿,诧然道:“不简单,为何这样说?”
  松松的辫子,风吹得鬓角碎发拂动。唇丰莹,上翘的唇珠,表面涂了一层晶淡唇彩。楚勋猜着她的唇彩,大抵也如她身上的茉莉茶香,是一种淡雅清透的味道。
  这就是一个干净清纯的姑娘,他轻哂,目光往下扫过。
  但并不影响她的曼妙俏妩,那步步而来的盈婀步姿,曲线到踝骨都带着生动。
  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并没有警惕和起疑,只是诧异。
  楚勋分外好奇,这种信任感源自哪里?
  竟还有人不对他设提防。
  但她绝非头脑简单的姑娘,一个从上午九点干到四点半,中间分秒不停算账,还能化解各种顾客挑衅、老板苛刻的女人,她可不是谁都好亲近的。
  楚勋悠慢道:“你不记得今天忽视了我几次?前台人多嘈杂,我不能把信随便搁下就走,而你对我视而不见,还撞到我!”
  阮蓓忙不好意思道:“对不起,下午太忙,老板催得急,当时没顾得上看。撞到哪儿,你别生气了。”
  脸上的歉意和赧意纯粹,不像别的人,说个对不起隐藏多层意思。
  她是冷相的双眼皮,黛眉天然浓淡,但这样软软地和他说“你别生气了”,竟然听得楚勋莫名受用。
  他颀隽身躯侧过,把她的肩和胯侧揽近身旁,低头俯视:“就这样,可记得了?”
  阮蓓被他说得想起来,似乎出洗手间后撞到个人,当时感觉那人下巴抵在自己上方,但没注意。
  不由点点头,坦诚道:“好像是的。有没撞痛到你?”
  男人衣上有一缕柏木与雪松的淡香水,浅淡却甘涩好闻。似他本人的气宇,也像一道贵气凛然的雪松。
  这个姿势显得亲昵,近看到他的脸庞,皮肤很好,鼻梁窄而高挺。靠得近了,那英俊被放大几分,他眼线冷薄,有一种“睥睨”的美感。
  阮蓓猜他的身家估计不俗,在他们的圈子里,会搂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翩翩起舞,跳完又礼貌分开。且不失大雅地开些明显并不当真的玩笑,甚至俯在脸侧,温柔绅士地做个贴面吻。
  所以在他看来,这个距离也许不足挂齿。
  她已报名女子文理学院当旁听生,旁听生没有学籍,该缴纳、该履行的一样不落。但若学期满通过特定的考试,以后也能拿到结业证,便可有机会面试进外贸公司,或一些外派的工作。
  阮蓓学的是英语,有讲到公关礼俗,她放松下来,只不过被他冷淡的香水味,沁得略微脸红了。
  楚勋短瞬之间捕捉,那白皙脸颊从诧异到羞赧到镇定,像一幕逐渐展开的画卷,展一点便多出不同景色,在他并不柔软的心头划过。
  闻见她唇上的香了,应该是樱花主调。果然,也不带香精。他的场子里,女人浓脂艳粉,他并不陌生,可她的味道对他而言如此生疏。
  楚勋:“痛。痛得我麻了。”那一瞬间的指骨僵硬。
  阮蓓凝眉不安。
  男人腾开距离,退一步道:“这就当真?逗你的。托我送信的人,还叮嘱务必请你吃顿饭,吃完饭后信一道给。”
  随意扯个理由,气氛松弛下来。哄她竟挺有趣。
  说到吃饭,阮蓓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每天只吃两顿饭。
  早上她用两杯开水垫底,房东楼下每周交2角钱可供提开水。一定要喝烫的,烫水喝下去的感觉像食物,能产生热量,而温凉水喝下去则像在洗胃,只会更易饿肚。
  在洗脚房上班,老板管一顿饭,一碗半干的稀饭加两块酱豆腐、一挑筷的炒青菜。虽没什么油星,但总算一顿正餐,老板还是厚道。送饭的阿婆因为喜欢姑娘软和和的,每常给阮蓓多添点儿,阮蓓为了报答,也将客人的空烟盒等废纸剩给阿婆。
  另一顿她就买馒头充饥。一星期吃七个,再就点儿咸菜。街角有宁波阿姨卖的腌雪菜,一角钱省点儿够吃一个星期。
  再算上一些必要的电车票钱,当然,大多数能走路到达的她都靠双脚步行。每个月精省细俭,已经很久不记得肉味了。
  她想到左铨钧,他既有钱托人请自己吃饭,想必已经顺利毕业。蓝埔陆校毕业后就能做正式的少尉,好像一个月能有二三十元津贴。
  她眼里镀上亮光,问道:“信是左铨钧的吗?是他托你请客?”
  见她说得容光灿烂,那么多可送信的人能猜,却只想到这一个,可见关系匪浅。
  楚勋无缘由的,某种不适感又涌现起来,彷如尚未开启的匣子被外来的撬走。
  他想到照片上那个朝气蓬勃的大小眼军服学员,浓眉微蹙,不置可否:“先吃饭吧。你们广东的卤水鹅肝很出名,就去吃地道的粤菜!”
  睨了眼一万多块大洋的新款别克,稍顿,朝后面挥手,一辆银色出租车停在路边。
  他把硬壳烟盒塞进口袋,轻揽住阮蓓肩膀,给她开门,自己从另一边绕去。
  *
  这种小出租车空间比较经济,前面副驾坐一个,后面坐两个也就满了。
  楚勋进来坐下,他英姿高大,皮衣下摆晃动,手臂碰到了女人的肩膀。他手一落,不期然就搁在了她扶座位上的手指,那指节柔软纤细,肤骨盈香。她亦瞬间感觉到他的硬度,楚勋移开去,中间彼此一瞬的停滞似没发生过。
  司机看着二人像情侣,问道:“先生小姐去哪里?前面就有个新西旅馆。”
  倒不是司机多事,几个大城市租金昂贵,就算是政务的职员工资也紧巴巴。附近各种小旅馆生意不错,年轻情侣或者夫妻平时上班住宿舍,周末开个小旅馆聚聚,还能省下钱外面吃顿小西餐,每月看两场过期放映的电影。
  阮蓓转头打量楚勋,显然被误会得有些尴尬。楚勋却是气定神闲,棱角分明的薄唇抿着,仿佛没注意。
  报了个地址,然后说:“在戴维耶楼下停车。”
  洋名字。
  阮蓓不知左铨钧有没提前把请吃饭的钱给了,便说:“两个人随意选个小馆子就好,不用太破费。”
  楚勋颔首俯看,车内朦胧光影下,少女的轮廓更加妩俏精致。他并不介意此刻与一个杂/种的妹妹这般近挨的距离,轻哂:“与佳人共度晚餐,怎能随便应付,我不允许!”
  阮蓓大略听说过他们的环境,应酬上的事儿只有他们圈内的军-官懂。太省慎怕给铨钧丢面子,毕竟他才刚毕业,尚须结交关系。而眼前男人看起来比铨钧大个二三,在学长面前也不好忸怩。
  攥起的手指便落回座位,这次是她落在了他的手面。无意睇见他的墨玉扳戒,通体全黑,高级的冷调,而他的手骨也很高级。
  她不察痕迹收回来。
  一会儿就到了地方,却是那个戴维耶楼下的粤菜馆,在广州当地也有店,叫广德酒楼。
  漆亮的大门,褐色玻璃镂窗框,里头灯火通明。大堂经理站在门前,看见楚勋带着个姑娘进来,分外惊讶地楞了一楞。
  正要哈腰开口叫“二爷”。楚勋瞪他一眼,他寻思着改了口:“爷,可要楼上的雅间?”
  从来未见楚二爷和哪个女子约会,申城谁都知道,楚二爷不仅是刘氏实业二公子,背后还有罩个枫帮。
  枫帮施老爷子从来不当着人面提起或点评,但晓事的都知道一桩喜姻是早晚。当然,基于这一点,更没有女人敢往枪口上撞。楚二爷即便风姿卓尔,英俊才干,也没人敢真沾惹,否则就是自断活路,从此无立足之地!
  竟然,撞见小姑娘和他共度良宵。那、那这事儿,自己酒楼是不是也算变相沾上了?传到枫帮那边,要是被知道……
  他脸皱成一团,小心为难起来。
  楚勋不屑乜斜,看着大厅的桌子,冷声道:“找个好点的位置。”
  咕,仿佛一颗悬在崖角的瀑布滴子落了下去。
  大堂经理松口气,再看旁边的阮蓓,两人眉目脸型融洽,站在一处和谐,刚乍看很有夫妻相。此刻想来,楚二爷这般寻常招待,连平时的雅间都不用,而且穿得素旗袍,没准只是个进城投靠的亲戚。那可放心多了,不用担干系。
  立刻热情应道:“来来来,二位这边请!”
  找了个很好的位置,这位置平时也是给有点根底的客人预留。可望见外面街景,上菜方便,说话亦能保留一方清净。
  大堂经理伺候落座,亲自呈来菜谱。楚勋脱下皮夹克,在椅背上挂着,修长手指递出菜单,让阮蓓看:“你对粤菜比较熟。”
  阮蓓一看菜价,心里暗暗打起了鼓。刚说过鹅肝,那就点一道鹅肝,炒青菜,再一道凉拌三丝加两份米饭可以了。
  递还给楚勋。
  楚勋已扯开衬衫领扣,露出骁劲的颈骨。好整以暇扫一眼:“阮小姐这样仔细,是在维持好身材?”
  他的不吝惜赞美,让阮蓓听得自然。
  男人凉薄却又暖和,说凉薄,是他本身所具的气宇,冷犀参透的眼神和世故。说暖和,却是阮蓓从他的行止中感知到的。调侃,也不像洗脚店客人那般庸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