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嘴上说着看不上, 但心里多少有些危机感,多认点字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一路上熟人结伴、有说有笑的, 所以她们这熙熙攘攘的队伍,很是热闹。
这李满桂得知这扫盲运动的第一堂课是那资本家小姐来当老师, 心里难受得都不想来。
也不知道自己这儿媳妇跟自己家老实儿子吹了什么枕边风,儿子亲自找到自己语重心长地说这扫盲是兵团的重要活动, 可不能偷奸耍滑旷课。
不仅影响自己进步,还会拖他的后腿。
虽然这李满桂并不太信自己这个小老太太不上课能影响到儿子的前程, 但毕竟还是关系到儿子,她只能慎重些。
这不还是心里泛着嘀咕、硬着头皮来上这识字课。
大不了这资本家小姐讲课,自己当她在上面放屁好了!
想到这里李满桂的心里很是不得劲, 忍不住白了眼自从认识了那资本家小姐, 自己连带着也看不太顺眼的儿媳妇。
说是想看看别人怎么教识字上课,谁知道是不是监视自己,顺便和那资本家小姐见面!
冷哼了一声后, 忍不住问身旁跟别人有说有笑的张桂兰,“桂兰, 她个资本家小姐怎么还能来扫盲教书啊!”
“婶子,现在早不以成份论啦!有知识文化的,就能当这扫盲老师!”张桂兰之前在东山参加过扫盲运动,所以对这扫盲运动很是熟悉。
无非就是上一段时间的课认字读书,然后最后还有个考试,通过了就结课,不是特别难。
考得分高还能拿奖状呢!
她这次就是想着有之前的基础,看看这次能不能结课后拿个奖状回去跟自己那口子炫耀一下。
李满桂听这话可不乐意了,“她有知识文化,还不是因为有钱请先生,那钱不就是剥削人得来的钱。”
张桂兰知道她不喜欢自家儿媳和丁书涵走得太近,但丁书涵对自己和孩子们都挺好的,便没有要掺合的意思,甚至还帮她说了句好话。
“我们老家只有地主老财有钱,人家这资本家的钱听说都是做生意赚来的。”
那李满桂有用的鼻子哼了一声,“那还不是一样都是有钱!肯定剥削克扣那帮子给他们家卖命人的钱!”
听到她这不分青红皂白的话,张桂兰没有搭腔。
但是她不搭腔,不代表别人不搭腔,自然有那好事的,凑过来顺着李满桂的话讲,“这资本家小姐祖上好像是什么归国华侨,有钱得很,家里是做那卖地卖房子的生意!”
“咦!还说不是剥削人,我们住的这房子还有种田的地现在不都是国家给的!她家拿来买还不说不是剥削人!”
“有道理!有道理!就是剥削人!”听到有人向着自己说话,这李满桂就一个劲儿地点头认同。
完全忘了自己还经历过解放前又封建又殖民的混乱社会,那个时候所有东西确实都是私有化的,进行着各种买卖。
现在的好日子让她多少冲昏了头脑。
*
就这样十七团的军嫂婶子们一路上说着各种闲话到了查克尔农垦大学,待她们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地走进教室的时候。
丁书涵在教室已经等待多时,果然如她所想一般这群军嫂婶子们确实舍不得分开,一个个都是蜂拥而至。
一股脑儿地往教室里涌。
她也并没有像那见过的老师一般对她们笑脸相迎,只是默默注视着她们。
大家都是熟人倒也不用故作亲和,来虚得这一套。
倒是十七团这群军嫂婶子们的反应让她有些意外,每一个人和她对视后,都不知为何闭上了嘴,然后落座。
竟然有些像那学校的学生见到了最严厉的教导主任一般,瞬间蔫得没了精神。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群军嫂婶子们看似背地里说她闲话说得没边,但其实都有点怵她。
往日里她们都住一个家属院,丁书涵再不喜欢出门,也总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但说实话她们见过最多的却其实她的背影,每次见着她心里紧着想瞧她那张脸,可偏偏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眼。
像是她那带着柔媚的杏眼,不仅能勾走陆副营长的魂,还能勾走她们的魂一般。
今天被她如此一瞧,那柔媚的杏眼里多了分和她年纪、长相不符的认真情绪和气场。
格外有神,像是能一眼看透对方一般。
就这样丁书涵一句话没说,教室却神奇得安静了下来,甚至那些个不明事理的小孩想要继续刚刚的吵闹。
他们的母亲不是哄着就是瞪他一眼,制止他们的吵闹和不听话。
周彩云看着站在讲台上的丁书涵,如此这般淡定自若,是由衷地佩服和羡慕。
虽然她知道这军嫂婶子们肯定不会为难自己,但是她光站在那里,不开口腿都可能止不住地抖。
根本做不到如此不怒自威。
丁书涵拿双不带笑意有些严肃的杏眼扫视了教室一圈后,走近讲台从放在上面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口罩戴上然后转身去面对黑板。
其他军嫂婶子见她这般,虽然没有窃窃私语 ,但也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眼对方。
眼神里仿佛在说这“十一”又要闹什么新洋相。
这西北气候本就有些干燥,即便增加了饮水量,但是呼吸道仍旧会觉得有些干痒。
她怕这粉笔的灰屑钻进呼吸道,如果因为这个病了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所以她才特地让陆文耀给自己从卫生所买来了几个纱布口罩,虽然有些闷,但至少能隔绝大部分粉笔灰。
粉笔在她手里,触碰摩擦着黑板落着灰,一会儿的功夫,黑板上就出现了好些个字。
她的字很是秀气,但是面对这些个不怎么识字的军嫂婶子们这秀气的字迹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这黑板跟那笔记本还是不一样的,所以她提早来就是为了观察这各个位置看这字具体需要多大。
待所有字写完后,她又再每个字旁边的空白处,轻松几笔就画出了个生动的与字对应的图案。
下面坐着小朋友看着她这画眼睛瞬间睁大,小嘴也张圆,很是惊讶。
甚至忍不住发出小声的惊呼。
当然除了见过丁书涵速写的周彩云外,其他人都很是惊讶,她们如何都没有料到她竟然能画出如此一手生动的图画。
丁书涵并没有打算从最是简单结构的字词教起,她觉得太千篇一律,而且并不能把自己想到这认图识字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这群军嫂婶子们大多一辈子都是跟家务活儿打交道,想着可以因材施教。
她便想到了将这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事物,还有那些个常见且简单的瓜果蔬菜、粮食作物作为主要的学习方向。
丁书涵在黑板上画完以后,转过身看向她们。
她们的眼神里全然没有刚刚见她戴口罩的怪异,反而是意外和恍然大悟。
因为有了丁书涵生动简笔画的辅助,她开没有开口,下面的军嫂婶子们一个个就已经开始不在心里面默默地猜字,就是小声念出声地猜字。
看到她们如此反应,丁书涵心里便有数了,从包里拿出让陆文曜帮自己打磨好的木头戒尺。
虽然不算长,但也够用。
丁书涵拿着木头戒尺轻轻敲了两下黑板,“这个图案看得出来是什么吧?”
说完后她的眼神有意看向台下,离讲台最近看起来应该会说话的小男孩。
果不其然对方立马高声喊出来了答案,“油瓶!”
本来她还怕大家不愿意跟自己互动,但是如此和心思单纯的小朋友们“套路”了几次后,下面的军嫂婶子们不用自己提,就跟着小孩们咿呀的声音和丁书涵互动了起来。
起先声音还不大,大家都比较拘谨害怕自己答错,突兀的声音突然响彻教室。
但是丁书涵选的都是些简单的词,那图案又生动,几乎就没有猜错过,大家的胆子也逐渐大了不少,嗓门也大了些。
即便有人猜错了,丁书涵也会很体贴地进行那个相似词语的区分,并不会让人尴尬。
如此一来,那些个还不太了解她的军属们,对她倒是有了新的印象。
李满桂看着在讲台上带着微微笑意的丁书涵,见其他人都应和着她,心里实在是憋闷。
不满的目光一直瞪着她,台上人说的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丁书涵自然感受到了那不善的目光,突然嘴角一笑,杏眼里闪烁着一丝狡黠。
“我们也学得差不多了,大家应该都记住了吧?那我们接下里一个接着一个抽查一下,就跟开火车一样。”
那个时候并没有“开火车”这个概念,但是被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形象,下面的小朋友一个个都争相举起了手。
倒是大人们稍微羞涩些,甚至害怕自己出糗的想让自家孩子把手放在。
本来李满桂还不以为然。
丁书涵故作纠结不知道,看了一圈后,最终视线刻意地对上了李满桂的眼神。
下一秒她微微低头,点着李满桂所坐一列的第一个人,轻笑着,“就从你们这一列开始吧~”
听到这话,李满桂只想呐喊出声,她是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第49章 [VIP]
当然李满桂并没有这话在教室里脱口而出, 若是喊出来她肯定会在这儿被扣上“精神有问题”的帽子。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前面的人一个个站起来回答问题。
随着那前面一个个人站起又坐下,离她越来越近,李满桂的心下意识地开始加快。
大概是这课上得实在是生动易懂, 她座位前面的人站起来一个都没回答错。
李满桂也不是傻子, 跟着前面几个妇人也暗自猜了几个,逐渐也掌握了规律。
可是轮到她的时候, 丁书涵用戒尺指着的字旁边图案很是模棱两可――看起来又像豆腐又像柜子的立方体。
但其实是一床被子。
李满桂站起来, 瞬间慌了神。
丁书涵期待的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在李满桂眼里就是那幸灾乐祸。
当然她确实是故意的。
这个图案是她故意画得含义模糊不清,但只要刚刚认真听课又纠正区分过, 就不可能说错。
但是李满桂刚刚只顾着看丁书涵心里不高兴,两个鼻孔一直在哼气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 这课上的内容几乎就没有听到几个字。
自然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只能随口瞎蒙一个, “嗯……啊……方。”
说的很是没有底气。
她话音一落,见其他军嫂婶子们的表情和反应很明显没有回答对。
李满桂看讲台上故意让自己出丑的丁书涵, 恨瞪了她一眼。
但是丁书涵跟提前预料一般,避开了她眼神, 然后看向了在周彩云怀里的郑红梅。
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咧着嘴吃着手。
她微微歪头,“红梅, 你跟奶奶说这个字是什么?”
听到这话周彩云这才意识到, 丁书涵这是明显让自家婆婆难堪,甚至为了下她面子,还动用了自家小女儿。
她怕李满桂难堪刚想制止女儿不要回答, 却不想四岁的小姑娘心里哪里有这些弯弯绕绕,脆生生的声音响彻教室。
“奶奶, 这个字念‘被’,被子!这和爸爸叠得被子一模一样!”
李满桂一听,老脸臊得险些挂不住。
丁书涵虽然确实有让小老太太难堪的恶趣味,但心里自然也有分寸,“这个字确实容易混淆,所以大家更是要记住了!”
这话看似解围和叮嘱强调,但是她和周彩云心里都知道这话实在是冠冕堂皇。
*
因为丁书涵想出来的办法好,所以一节课的时间过得很快。
下课后,丁书涵低着头整理着挎包。
军嫂婶子们今天看她不知为何觉得比平日里招人喜欢了不少,也没有料到她能画出这样生动的图案来。
从她讲台经过,那张桂兰和杨明月这种跟她有点来往的,都忍不住夸上几句。
很明显这群军属们嘴上没个把门的,不管好话赖话啥都喜欢往外说。
很多话都是有口无心。
如果不是丁书涵心里清楚,换作其他人心里不知道自己折磨自己受多少无用的憋闷,指定受不了她们。
而那李满桂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一下课就早早地走了。
周彩云本想跟婆婆说些软和话宽慰下,却不想被她甩下,不高兴地瞪了一眼,让自己跟丁书涵好好说说,以后别为难她这个老婆子。
很明显这李满桂倒也不是那没理还胡搅蛮缠的人,确实是自己不喜欢这资本家小姐不让自家媳妇跟她来往的,这课也是自己没听赖不了别人。
自觉理亏。
周彩云看着自家婆婆着急忙慌离开的背影,仿佛丁书涵跟瘟神一般,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等教室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抱着郑红梅走到讲台旁丁书涵跟前,开口。
“你这第一节 就想了个这么好的办法,之后的课我们还怎么上啊?”虽说这打趣的玩笑话,但脸上的却笑得很是真诚。
“你看我都给你们打好样了,你们照着学不就好了!”对于这种符合事实的夸奖,丁书涵向来认得很迅速。
“我们哪里有你这么好画画的本事!”
“那……还不出来带真的东西呗,反正也不用学什么生僻的字,就身边的东西学会了就挺好,就是带来带去麻烦些。”
她手上的收拾着东西,但是脑子却转得飞快。
“诶,你说这个确实不错!”
虽然笨了点也麻烦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既然好,你也跟那几个小姑娘说一声,让她们也知道一下,用不用我们就不管了。”
说完这些话,周彩云自然也引入了正题,“小丁你跟我家婆婆一个没文化的小老太太计较个什么啊?”
“今天当着这多人,给她下面子。”
周彩云这段时间也算搞清楚了自家婆婆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就怕自己学丁书涵那一套在家啥也不干,她那儿子吃了苦。
周彩云虽然见识过了丁书涵的娇气和陆文曜对她的千依百顺,但是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和郑民跃这辈子再如何也做不到那种程度。
如果自己一天天醉心于诗词歌赋,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丁书涵知道她的意思,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只是轻飘飘地来了句。
“我就是小心眼啊~”
听到她这话,周彩云笑了,果然还是娇养长大的,这种胡搅蛮缠的话都被她说得跟撒娇一般。
但看丁书涵最后那冠冕堂皇却又挑不出错来的解围,便也知她是有分寸的。
就没有再多说这事,心里也开始想着等会儿回家怎么好好劝劝自家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