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顿了顿,习惯性地说着官话:“不过这家的菜量不大, 我们肯定不会浪费的。”
事实上, 她还记得田沁在食物上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又担心田沁看到菜单的价格后, 会不好意思点菜,才雷厉风行地自己做了决定。
田沁看到池曼来得匆忙,额头还冒着微微的细汗,于是便站起身来,给池曼倒了杯热茶。
池曼原本还在回复者下属发来的邮件,余光瞥见后便收起了手机。
她笑:“小沁,你坐到我身边来,离我近点。”
黑檀木的餐桌呈不算大的长方形,四角尖锐,桌面反射的幽光都典雅高贵。
田沁没有犹豫,立刻将椅子搬到了池曼身侧。
“小时候在工地上吃饭,我们就像这样,坐在特别矮的小马扎上,紧紧地靠在一起吃盒饭。”田沁坐直,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池曼似是吃惊地样子,很是高兴:“你当时那么小,怎么还记得这些事。”
田沁摇摇头:“这些事,我一辈子都记得。”
池曼愣了一下。
沉默片刻,她抬手,轻轻地将田沁掉落下的发丝别在耳后。
“小沁,我也一直都记得你。其实我有想过回去找你,但又怕你不认得我,又怕我会打扰到你的生活。”
临行前,小田沁在车里对她说的那番话,池曼一直都没有忘记。
田沁见她心情有些低落,便故意说些年少的趣事来逗她。
“阿姨,你还记得村长家的那只大黄狗吗?你走之后不久,它就生了一窝小宝宝。”
池曼温柔地看着沉浸在故事中的田沁,点了点头。
在那个破败贫苦的田家村里,经历了十几年岁月变迁,到最后,她其实只记得她。
“后来田佳弗,就是我的邻居。她非要去窝里看那几只小狗,但是又不敢去,于是就鼓动村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过去。”
田沁回想着那天的场景:“想不到刚生产的狗也会护崽,见那个小男孩想抱它的孩子,就直接咬了他一口。”
“那个小男孩哇哇大哭,吓得村长赶紧把他抱到县城医院里去打针了,田佳弗也在院子里手足无措的。后来不知怎得,那个男孩突然学精了,让田佳弗当了他一个星期的跟班。”
田沁一想到身高一米三左右的田佳弗,跟在另一个才刚学会说话的小屁孩身后当跑腿,小男孩甚至走路都不太稳,脸上常年挂着两条清透的鼻涕。那个场面就让人止不住地发笑。
“哈哈哈哈,田佳弗好笨哦,她害怕男孩会告诉他爸妈才答应他的。她完全都没想到,其实所有人,所有人早就知道了哈哈……”
田沁的脸上久违地扬起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她笑个不停,眉眼比月牙还要弯。
池曼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但看着身旁笑得几乎快要倚倒在她肩头的姑娘,自己也渐渐笑出了声。
服务员上菜时,便看到了这副场景。
她们的背影依靠在一起,肩膀微抖,笑声不停。
包间外便是世外桃源般的潺潺溪水和竹林,二人坐在落地窗前,像是相拥着的母女。
服务员默不作声地摆菜完毕,压下了心中的诧异,职业素质良好地又悄声关上了门。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池部长还有这样活脱的一面,完全不似平日来谈公务时的雷厉风行与压制性的庄严气质。
包间内,二人还在有说有笑。
在家里吃饭时,昭诚跟江茂闻向来秉承着吃饭时不说话的原则,因此池曼还从未体验过在饭桌上聊家常。
“你太瘦了。小沁,多吃点。”
田沁也知道自己现在瘦得的确是有些过,于是便当着池曼的面表现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池曼看着正低着头,慢吞吞地吃着一根绿叶的田沁许久。
她看似开玩笑地感慨了一句,语气很慢: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
田沁闻声,动作顿了顿。
咀嚼声在自己的耳边越来越大,她听得似乎不真切,只是笑了笑。
池曼没有多言,只是继续为她夹着菜。
过了一会,她放下公筷,手虚虚地握成拳,抵在下巴上,神色淡淡的哀伤。
池曼突然道:“小沁。”
田沁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怎么啦?”
池曼侧头看她,目光中满是怜惜:“还有你能陪我说说话,真好。”
田沁敏锐地发觉到,池曼的心中憋着一件使她不算畅快的事。于是她轻轻地说:
“阿姨,你有什么话,往后都可以同我说的。”
池曼看她良久,突然轻笑出声。
她说:“好。”
田沁见她笑了,自己也开心了起来。
她侧身靠在木椅扶手上,眉眼弯弯:“所以,是什么事情,让我们的池曼阿姨这么不畅快呢。”
池曼的目光直视着淡黄墙纸上的水墨画,启了启唇。
“小沁,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爱人,他是一名著名的企业家。”她歪头,看着田沁的眼睛。
田沁点了点头。
“当年,其实是他的公司愿意出资金,这才有了现在的蝶江大坝。”
田沁摒住了呼吸。
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钦佩了这么多年的慈善家,竟然还是江昭诚的家人。
池曼看到她震惊的样子,笑了笑。
“这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小沁,喝口水吧。”
田沁的心中莫名有一丝淡淡的喜悦。她捧着水杯,湿润了一下略微干燥的唇。
“阿姨,真的,谢谢你们。”田沁的声线有些颤抖。
池曼假装生气:“小沁,我说这话可不是让你感谢我们一家的。”
田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我继续。我有个儿子,我记得还跟你说过呢。”池曼头疼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今年都快三十了,性子比他爸还要闷。”
田沁的指尖发青微抖,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现在坦白,似乎是最好的时机。
“阿姨,”田沁抬起头来,她静静地说:“其实,我跟您的儿子是校友。”
池曼没太在意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田沁鼓起勇气,“我与江昭诚,是认识的。”
意料之外,池曼没有震惊,她的眼神中似乎是有些惊喜。
“真的吗?那太好了。”
田沁歪着头,有些疑惑。
池曼说:“人生还真是奇妙。你跟昭诚认识的话,应该大体是知道他的性子的。”
“这个孩子,五年前就跟他爸说过,五年之内不会考虑结婚的事情。这不,这才刚过第五年,就已经在准备结婚的事情了。他这个人啊,人生过得与钟表没什么两样。刻板严谨,一分一毫都容不得出错。”
池曼是第一次同别人说出这些事,因此有些止不住。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田沁早已面色苍白,眼中渐渐地全无笑意。
“结婚。”田沁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对,结婚。”
池曼感到有些好笑,说着说着竟有些悲伤:“那天他竟然跟我说,结婚就是为了集团利益最大化。可是,他与女方都没有感情基础……我的孩子,这辈子难道都要毁在他们江家了吗。”
池曼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呢喃。
“没有感情基础的意思是,联姻吗?”田沁扬起头。
她的语气很轻,脸上是孩子般的懵懂。
池曼嗯了一声。
江昭诚似乎就是为向科集团而生的。冷心冷肝,果断狠戾,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情.欲。
“他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田沁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啊。”
喉咙嘶哑的疼。
她伸出手去,向前摸索着水杯。可是手却一直不听话,好不容易摸到了杯壁,却差点将里面的水溅了出来。
青瓷花杯中水的波纹翻滚着,还冒着热气。
田沁一口气喝完了整杯。
“跟你说完,我好受多了。”池曼长叹一口气。
她侧头看到田沁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笑着说:“慢点喝。”
田沁放下杯子时,笑得很是灿烂。
“阿姨,您放心吧。我所知道的江昭诚,是一个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人。他会幸福的。”
池曼愣了片刻,也露齿笑了。
“好。”
……
田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她让池曼的司机将她放在离学校不远处的路边,甚至还镇定地与司机告别,让他回去的路上慢点开车。
打开车门后,她才发觉,原来夜晚的风都这么凉了。
田沁像个醉酒后的人,慢慢地扶着人行道上冰冷的铁栏杆。走了一路,手心满是灰尘和掉落下来的蓝色铁漆皮。
栏杆后有一条臭烘烘的河,里面被游客扔满了垃圾,掉落下的树叶也都静静地飘在河沟上。
闻到这酸味,她觉得自己难受得快要吐了出来。于是只能扶着栏杆,蹲在了马路旁。
路中央的车闪得飞快,几乎是在一瞬间,朦胧之中就又换了一辆。
田沁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眼中却泛着泪花。
“江昭诚啊。”她伸手,用指尖摩擦着硌人的红砖。
红砖上的薄土被她用食指推开,形成了淡淡的三个字。田沁眯着眼凑上前去,想要看得更加真切。
可是风一吹,就又散了。
江家人都有恩于她,这让她怎么选择。
连池曼都全然没有将她与江昭诚往男女之事上联想,甚至都懒得问一句。
田沁一直以为,她与江昭诚之间的距离,只是一个谎话,外加田广文。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中间还有一道跨越不了的鸿沟,就像这条臭水沟一样。
江昭诚在五年前选择了她,却永远不会娶她。
更何况,他早就不爱她了。
田沁用纸巾擦着手,怔怔地看着脏乱的地面。很久后,她终于站了起来,继续着自己的路。
她的风衣未系扣,晚风灌了进来,她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田沁猛然悟出一个道理。
失去过一次的人,再失去第二次时,就容易多了。
第54章
田沁看出池曼近来心情不佳, 于是那天之后,她每晚会流抽出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去陪池曼健身。
最开始,池曼是在家里的健身房健身。可是随着她的升职, 空闲时间也逐渐被加班占满,于是干脆选择在单位里健身。
有时田沁在跑步机上,耳机里没有放音乐时, 她都会直直地看向对面透明的落地窗,脚下机械般地重复着奔跑的姿势。
最近她的脑海里时不时会想起躺在病床上的田广文。
路意致前不久打来电话, 说田广文的手术很成功。
田沁偶尔也会将视线瞥向身边目不斜视的池曼,看她一脸朝气的样子,自己的心情也会开朗许多。
何其讽刺, 生父在病床,她却甘愿陪着另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
但是田沁不在乎, 她觉得这很正常, 毕竟人的情感又不是必须以血缘的远近为亲疏。
原本池曼身边的同事还感到很奇怪,怎么几乎就在一夜之间, 她的身边就多了个长相漂亮的“小秘书”。
好奇的眼光多了,池曼便总是有亲和力地笑笑,不知是随性还是什么, 向旁人介绍着田沁:“这是我家姑娘。”
水利部所有的人都知道, 他们那雷厉风行的部长家中只有一个儿子。
所以这个女生,很可能是池曼的亲戚。
田沁看着面前这众多水利行业的前辈大佬, 有些她甚至只能在新闻联播中见到,心中不免感激惶恐。
她明白, 池曼这是在为她铺路。
可是每当这个时候, 田沁的心像却被磨成银针一般粗细的小刀划过,一道一道, 时不时的锐痛。
不过,她也不在乎了。
……
陈玉安原本是被他老子逼来水利部大楼交材料的,他懒得与楼上那群老狐狸应酬,于是大手一挥,让可怜的小助理独自前去。
他自己在服务大厅里找了个清净凉快的角落,戴着墨镜小憩。
陈玉安闭眼还没多久,就觉得自己斜前方的大太阳突然被挡住了,他慢悠悠地睁开眼,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
前面有一排座椅的靠背,于是陈玉安只能看到那女人的侧脸。
她坐在等候区,在包里拿出了一副金边眼镜,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像是高中生小测试卷之类的纸张。
女人的眼镜颇有掉落的趋势。她没太在意,用食指顶住镜框,随意地向上推了一下,顺便把掉落在下巴上的发丝别在耳后。
陈玉安:“我靠。”
他拨弄下墨镜框,挪动到了女人正后方的座椅上。
陈玉安将小臂懒洋洋地搭在前面的靠背上,自信道:“hi,美女。”
田沁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眸,专心看试卷。
陈玉安举着的手僵在了原处。
现在转身就走,似乎太过尴尬。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搭讪。
这次陈玉安的语气正常了许多:“你好啊,我们要不要认识一下?”
这一次,田沁连头都没有抬,手中用笔飞速地在纸上验算着什么。
陈玉安扫了一眼,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他立即头疼地移开视线。
“美女,不想认识,也好歹吱一声吧?”陈玉安撩妹经历丰富,还是第一次碰上田沁这样不识好歹的。
他最喜欢迎难而上,于是便冲着田沁的背影喋喋不休。
田沁的脑中正飞速构建着模型,却一次次地被身后的男人打断,她压下心中的不耐,终于抬了头。
陈玉安看到面前的女人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漂亮的大眼中充满了疑惑。
她无奈地摆了摆手:什、么?
陈玉安愣住了,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
他扯着嘴角,尴尬地也挥动着小臂,嘴里一字一顿地念着,生怕田沁看不懂:“没、事、了,你、继、续。”
田沁点点头,又面无表情地低头验算起来。
陈玉安无声地回到了原本的座位。
他在哥们群里疯狂刷着屏:[妈呀,坐我前面的妹子好漂亮!]
[而且好可怜,竟然不会说话。]
田沁趁着等池曼的功夫,终于把梁银扇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解了出来。
她看了眼时间,池曼差不多快要下来了。于是她收拾着包,摘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