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离将小黑猫抱在怀里,她抬眸看向面前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的男人,眼底有一丝疑惑,“先生,请问这是你的猫吗?”
梁弋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那是……”
你的小黑猫这几个字尚未说出口,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叮铃的长串声响。
一只身上有着橘色斑纹的白猫跑了出来,它停在了姜南离的脚边,抬头蹭着姜南离的裤脚。
小黑猫在姜南离怀里,看起来有些愤怒,它身上的毛竖起,像是一头炸毛的狮子。
看起来,姜南离有些无所适从。
梁弋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把小黑猫从姜南离的怀里接了过来。
只是他的视线仍旧灼灼落在姜南离身上。
姜南离被梁弋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她退后了两步,视线里不乏警惕,“先生,您有什么事儿吗?”
“阿离,我终于找到你了。”梁弋垂眸看着姜南离,轻声道。
姜南离脸上满是疑惑,只是她仍旧是领着梁弋进了花店。
花店里面,各色的花按照色彩摆放着,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淡淡的花香在人的鼻翼前萦绕着。
梁弋看着姜南离,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他讲了两人黑夜下,澜沧江旁的相遇。
讲了疗养院的对峙,讲了十方界的互相保护,讲了十方鬼城里的相互扶持。
姜南离听得认真,她坐在玻璃桌前,修长的指头包裹着冒着热气的杯子。
不知是不是听得太过入迷,姜南离的指头被有些烫的玻璃杯烫得有些红,可她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怔怔看着梁弋。
“那些,都是真的?”姜南离的声音里并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怅然。
梁弋抬眸看向姜南离,他的瞳孔轻轻颤动着,“阿离,你……你都知道?”
姜南离琥珀色的眼睛里,印出了梁弋那张带了些诧异的脸。
“我每天都在做梦。”姜南离只看了梁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她垂下头,看向手中玻璃杯里轻轻晃动着的水,“每一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很多很多东西。”
姜南离幻想中的小世界,是个在内陆的城市。
这里别说江海,就连水库湖泊都没有。
“我总是梦到一艘小船,和很多的鬼魂。”姜南离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的长睫卷翘,光从姜南离上方洒落下来,睫毛在她眼下扫下了淡淡的一层阴影。
“那些,原来不是梦。”姜南离缓缓吐出一口气,过了许久,就在梁弋准备开口喊她,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姜南离却突然抬起头,她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冷,“抱歉,今天我要关店了,先生,还请你暂且离开。”
梁弋有些怔愣地看向姜南离,他嘴唇动了动,牙齿撞在了一起,“阿离……”
姜南离猛地站起了身,看起来,她情绪的变换有些大,“就算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又怎么样呢?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一个人待在那条船上了,还有那些鬼魂——”
“虽然我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可是我知道,每个晚上,在梦里,我看到那些鬼魂的时候,我都遏制不住地伤心。”姜南离半垂着头,她的手臂垂在身侧,半握成拳。“如果像你说的,在真实的世界里,我的工作就是渡化那些鬼魂的话,我宁可永远在这儿开着这间小花店。至少,我每天对着的,是生机勃勃的花束,而不是那些死气沉沉的鬼魂。”
“我为所有的逝去难过,我不想每天都那么难过。”有风从外面灌了进来,风铃被吹响,撞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梁弋的瞳孔轻颤,他看着面前的人,张了张唇,劝慰的话并没有说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收回视线,轻声却又坚定,“阿离,如果你不想走,那我就陪你留下来。”
就算是虚假又如何。
对于梁弋而言,只有姜南离在的地方,才是真实。
姜南离并不记得面前的人了,她的梦里,虽总有一个在不远处陪着自己的人影,可是,她却从来没有看清过那张脸。
于姜南离而言,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梁弋是陌生的。
可是这个陌生人说出的话,却炙热如同告白,这让姜南离有些慌张,她退了两步,险些将地上放着的花桶绊翻。
见姜南离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向后摔倒。
梁弋慌忙往前走了两步,他伸出手,拉住了姜南离。
双手的触碰却让姜南离更加慌张了,她一时不知力气往哪里使,混乱中,梁弋非但没有拉住姜南离,反倒是同她一起,摔进了摆放地整整齐齐的花束当中。
塑料桶被打翻了一地。
各色的花朵也从中掉了出来,花瓣沾在了两人的身上。
姜南离的红裙上,更是落满了白色的花瓣。
梁弋的视线落在那些白色花瓣上,他的心绪一时有些分散,这些白色的花,同鲛人族中间,那棵高树上的白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姜南离已经挣开了他的手。
动作间,梁弋的口袋里,有一颗浑圆的珍珠滚落。
珍珠在地上滚出去一段距离,发出了一串声响。
店里的两个人注意力都叫那珍珠吸引了,抬眸去看。
珍珠撞在了姜南离的鞋子上,才停了下来。
姜南离停下了动作,她蹲下身子,缓缓捡起了那枚珍珠。
梁弋的视线也停在那颗珍珠上,他记得这颗珍珠。
鲛人渭在差使他每天去采珍珠前,曾给过梁弋一枚滚圆的珍珠。
那时,就鲛人渭是怎么说来着——
梁弋眨了眨眼,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有用的珍珠得和这颗一样,浑圆,透亮。”
在那句话之后,鲛人渭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只是,梁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鲛人渭剩下的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直到姜南离将那颗珍珠握在了手心当中,站起身时,梁弋的记忆才猛地通了。
“只有这样的珍珠,才能串联起来。”鲛人渭的声音陡然在梁弋耳边炸开。
他猛地抬眸看向姜南离。
姜南离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手中的珍珠上,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珍珠,丝毫没有察觉到,像是有水滴一样的东西,顺着她的身子,缓缓向上。
那些水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水囊,里面,将洒进花店的日光干涉成了五颜六色的样子。
那些水囊又像是一尾尾只有巴掌大小的游鱼。
游鱼群在姜南离身侧打转,直到那些光落在了姜南离手中的珍珠上。
姜南离突然停住了动作,她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凝固。
“阿离……”梁弋看着面前的姜南离,喃喃吐出她的名字。
姜南离抬眸朝着梁弋的方向看了过来,她的眼眶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有泪,又像是隔着那些水滴看不清楚。
“梁弋……”姜南离全部都想起来了。
那个藏匿在黑暗中,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就是梁弋啊。
那些,夜夜会出现的梦境,也不是什么对真实世界的渴望。
而是,在她替白龙修补龙骨时,每天都会有一个人,在那片白色苍茫外,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他们的相遇。
后来,龙骨修补好了。
白龙把姜南离残存的最后一点魂魄放入了小世界里。
这样,姜南离无须承受魂魄撕裂之痛,还可以过上平淡的一生。
即便虚假,却是幸福的一生。
可是,那些日复一日在姜南离耳边重复着的相遇,却是每天晚上,都闯进了她的梦里。
现在,梦境变得清晰。
姜南离找到了自己的真实。
就在姜南离想起一起,勘破所在的地方时一片虚假的时候,这方小世界开始崩塌。
连带着姜南离的身形也渐渐变得模糊。
“阿离!”梁弋有些慌张地爬坐起身,他想要抱住姜南离,却落了空。
蹲在一边的小黑猫眼瞧着主人再一次消失了,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梁弋重重摔落在地上,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等眼前的景色变得正常,他抬眸去看,才看到鲛人咎手里捧着一个布满了碎裂纹路的珍珠,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
“姜南离,在这儿。”梁弋将手中的珍珠往前松了松。
那颗珍珠极大,一只手几乎盖不住它。
可是,珍珠又极为黯淡,上方的裂痕纵横交错。
鲛人渭立在一旁,等梁弋将那枚珍珠抱在了怀里,才开口道,“姜南离的魂魄不全。”
梁弋抬眸看向鲛人渭,他瞳孔轻轻颤动,没有打断鲛人渭的话。
“白龙告诉我,替它修补龙骨的那个人,只剩最后的一点点魂魄,她的身体现在保存在破碎的明珠当中,魂魄,则是被安置在了这颗鲛珠当中。”
“这是……”梁弋垂眸去看手中那有些破烂的珍珠,低声道,“鲛珠?”
鲛人渭应了一声,“我们用你采回来的那些珍珠,炼成了这颗鲛珠,只是,姜南离的魂魄太碎了,反映在鲛珠上方,便是这样破碎的形态。”
“她的魂魄,并非消散四处,没有的那些,便是真正消失了。鲛珠只能吊她最后一口气,你要救她,得找白龙。”鲛人渭声音轻了两分。
梁弋小心翼翼地将鲛珠收好,他站起身,出了空洞,抬眸看向白花凋尽的高树。
短短的时间里,白龙的身躯已经长大了许多,它盘亘在树干之上,龙须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梁弋朝着高树走出去两步,而后重重跪了下去。
海底泥沙松软,跪下去时,会出现两个凹槽,梁弋抬眸看向白龙,“请您告知我,如何拯救姜南离。”
白龙缓缓睁开了眼睛,它垂眸看向梁弋,并没有开口说话。
就只是那样,静静地,居高临下地望着梁弋。
梁弋抬眸同白龙对视。
“我曾从鸣蛇口中得知,你当年已成龙神。”梁弋看向上方的白龙,轻声道,“倘若您真是神明,还请救一救将您龙骨集齐的阿离。”
白龙缓缓动了动眼睛,它垂眸看着梁弋许久,浑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我可以告知你救她的方法,但是,在姜南离活过来之后,我要你成为我的信徒。”白龙声音淡淡。
梁弋松了一口气,他缓缓伏下腰去,向上方的神明,表达出自己的虔诚之意。
一枚龙鳞缓缓飘落,落在了梁弋身前。
“姜家人生来渡魂,你只要寻得九十九只困于时间的冤魂,化其戾气,用龙鳞收集出它们留存的最后一口清气,便能让姜南离破碎的魂魄重新生长出来。”
梁弋垂着头,他珍之重之地将那枚龙鳞收拢进手中。
白龙又一次缓缓阖上了眼,像是刚刚那一切,都只是梁弋的幻觉一样,只是手掌当中的龙鳞稍稍有些硌人,这让梁弋清醒地知道,这不是幻觉。
踏上收集清气的路途前。
梁弋又一次回到了姜家村,姜涵海把属于姜南离的那一串铜钱给了梁弋,有了铜钱的存在,梁弋便能寻得散在各地的怨魂。
九十九只。
说多不多,还不到百只的数量。
可说少却也不少。
梁弋带着小黑猫一起,踏上了奔走的道路。
世人之死,起于七情六欲。
这一路上,梁弋见了许多情人反目,也见了不少同生共死。
原本还有些青涩的,一眼便能看出不是这个行当中的梁弋,很快就成长了起来,他的名声很快传了出去。
一转就是三年。
九十九只怨魂的清气只剩下最后一只。
那只怨魂,梁弋追着他从南边到了西边。
西边是黄土荒山,山脚,有个上了年岁的茶馆儿。
上下几十公里,都只有这一间歇脚的地方。
梁弋原本并不打算停留,他本想着一气追上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再耽搁。
然而车子从茶馆儿前方驶过几百米,又远远地瞧见了茶馆儿的招牌。
梁弋一脚踩下刹车,他转头看向外面的茶馆。
——里面有人在等着他,所有施咒让他回到了茶馆面前。
梁弋垂眸片刻,停稳了车,朝着茶馆大门走了过去。
跟在他身侧的小黑猫看起来,要比梁弋激动许多。
小黑猫刚刚从车上窜下来,便朝着茶馆里冲了进去,像是它认得茶馆里的人一样。
等到梁弋走进茶馆,小黑猫已经跳在了桌子上。
桌子前方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梁弋。
背脊挺直,头发却有些花白。
小黑猫与他极为亲近。
“您是,乔家的前辈?”梁弋眼睛一转,便从小黑猫的反应猜出了面前人的身份。
坐在桌前的人缓缓转过身。
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
那双眼睛,更是锐利如鹰。
老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梁弋在自己面前坐下来。
梁弋抬脚走了过去。
老人抬手,扔过来一个小瓷瓶。
梁弋接住了小瓷瓶,那小瓷瓶刚刚被他握在手掌当中,梁弋手腕上的铜钱串便有了反应。
铜钱轻轻嗡鸣,小瓷瓶里收着的,正是他一路追来的冤魂。
梁弋抬眸看向面前的老人,脸上有一丝诧异。“前辈……”
“在下乔氓。”老人收回手,他的视线落在了梁弋身上,“我知道,你想要救回姜南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