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他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他说的,也只有可能是真的。
息壤这个东西,能为姜家人所控,放在这儿,除了姜家人能够自由进出外,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不就是一个绝佳的监牢吗?
至于鲛人口中所说的险些灭族。
姜南离眸光颤了颤,想起了那些吊在穹顶当中的鲛人骸骨。
可是在之前,那些骸骨和龙骨一样,分明是被姜家人当作圣物的。
“我在姜家的鬼窟里,见到了一只活着的鲛人。”
“他说,他叫鲛人咎,现在,被我安置在姜家的村子里。”
“我来这里,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不与外界相通的姜家鬼窟,会出现一只活的鲛人。”
姜南离摊开手,那片属于鲛人咎的薄膜轻轻飘了起来,落在了浅蓝鱼尾的鲛人手中。
那头鲛人抓住了那片薄膜,眨了眨眼,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几尾鲛人吟唱两声。
跟在他身后的鲛人摆尾上前,一左一右地钳住了姜南离和梁弋,还有一个提住了黑猫的后脖颈。
姜南离他们被关了起来。
那是个用水草编织出来的大框,那些鲛人将他们投进大框后便离开了。
小黑猫刚一脱困,便忙不迭地去啃咬那些水草,只是,那水草看着柔软,任由小黑猫怎么啃咬撕扯,都没有半点痕迹。
姜南离盘腿坐在中间,垂眸想着什么。
梁弋在她身边坐下,“刚刚那个鲛人说的话,你相信了?”
“嗯。”姜南离轻应了一声,“那是姜家做得出来的事儿,只是我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人提起过鲛人的事儿,甚至不能说没有提起,现在活着的姜家人,分明对鲛人一事一无所知。”
坐着空想,并不能想出什么所以然来。
只是姜南离并不急躁,她十分笃定,既然那个年长的鲛人没有当真对他们动手,那么一定很快就会来找他们。
的确很快,估算下来,不过半日的时间,那头浅蓝鱼尾的鲛人便出现在了监牢外,他垂眸看向姜南离,“你想知道些什么?”
姜南离抬头看向那头鲛人,“我想知道,鲛人和姜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还有为什么不与外处相通的鬼窟,会出现一头活生生的鲛人。”
鲛人沉默了许久,姜南离并不着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连姿势都没有半点改变。
“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鲛人开口道,“但你要将我们被囚禁于此的族人全被放出去。”
“当然。”姜南离答应得很快,“我能带一个普通人通过息壤进来,就能带着你们所有人离开这里。”
那只鲛人笑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一丝不屑,“你知不知道,放走我们之后,你会面对着什么?”
“你将面对的,是同族之人无尽的怒火。”鲛人道,“你当真想好了?”
“是。”姜南离点了点头,见那鲛人脸上仍是不信的神色,姜南离站起身,“方才见面剑拔弩张,没能同你介绍我自己。”
“我姓姜,正是姜家如今的家主。”
鲛人朝着水草牢笼摆尾游了过来,他的视线久久停在姜南离的身上,过了许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当年,正是当时的姜家家主,带着一众人,斩杀了我大半族人。”
鲛人一族并不擅长战斗,他们也没有什么强劲的法术。
非要说,那便是他们的声音听得久了,又或是眼睛盯得久了,会让人陷入幻境。
但那时候的姜家人早就有了准备。
在做足了准备的姜家人面前,鲛人一族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鲛人寿命极长,当年浅蓝尾巴的鲛人渭还是个刚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孩子。
现在,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也长成了鲛人族中的长辈,也是鲛人一族活下来的人里,少数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鲛人。
“姜家人将鲛人杀了将近三分之二,他们将鲛人的尸体运了出去,剩下的鲛人,则是被赶到了深海。”
“与外界相连的地方,被息壤阻挡,不光如此,你们还在息壤外落下结界,让我族人绝无半丝逃离的可能。”鲛人渭看向姜南离,他声音冷硬,显然对姜家人恨极了。
“每三年,都会有人来带走新生的一部分鲛人。”
“直到四百年前,才不再有姜家人出现。我本以为,是你们作孽太多,遭了天谴,却没想到,你们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只是将我们鲛人一族遗忘在了你们创造出的监狱当中。”
四百年前。
姜南离默默记下了叫认为口中的时间节点。
她看着鲛人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们为什么要对你们下手。”
“姜家并不依赖于你们鲛人一族。”
的确,若是姜家的能力来源于鲛人,那绝不可能四百年间就放任鲛人一族在这一处狭缝生长。
“因为我们的骨头,能够镇龙魂。”
“白龙性烈,生于海。若亡于人手,则魂魄千万年不散。唯鲛人骨可镇之。”鲛人渭道。
姜南离脸色白了一分。
她开始明白,为何龙骨上方会有吊着的鲛人骨。
“你们姜家人,弑白龙,求长生。若是不杀我们镇魂,不是夜夜不得安寝吗?”
姜南离看向鲛人渭,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消化起了他的话。
鲛人渭并不打算再怎么解释,他往前游了半寸,“我会安排族人收拾准备,三日后,你要领着我们穿过息壤。”话音落下,鲛人渭摆动鱼尾游开。
只剩姜南离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倘若鲛人渭没有骗自己,那么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很容易梳理清楚。
事情起源于几百,甚至可能是千年前。
那时,最早的姜家人为求长生围杀了生于海的性烈白龙。之后,为了镇压龙魂,又绞杀了鲛人一族,不光如此,还将剩下的一部分鲛人围困圈养。
姜南离想起了姜修竹口中的先祖。以及那些像是被寄生的根须。
也许当年,那一批最早的姜家人成功了,他们活了下来。
只是……
姜南离仍旧有一部分想不通的地方。
四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将那一段属于姜家人的过往尽数抹杀。
其中,柳家人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当年的柳山不该发现这边的鲛人才是,为什么会被抹杀呢?
还有最重要的,在姜南离看来,姜家人本就能叫灵魂不散,何必要为了长生,搞成现在那幅人不人,鬼不鬼,得寄生在根须上才能勉强活着的模样。
第51章
鲛人渭离开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水草编织的监牢。
不光是他,所有的鲛人似乎都把姜南离和梁弋忘在了一边。除了每天会送来一次食物外,姜南离他们就没再见过几个活物。
深海里,有鱼,长得有些怪,却也不算丑。
比起姜南离和梁弋,小黑猫自在多了,每天要么趴着睡,要么醒了追鱼玩儿。
姜南离看着小黑猫出神。
梁弋缓缓游到她身边,目光灼灼。
姜南离忽视不了那样灼热的目光,只得抬头看向梁弋。
梁弋突然抬手,轻轻朝着姜南离侧脸戳了过去,包裹着姜南离的那层气泡啵一声,被梁弋轻轻戳破,姜南离侧开脸,脸上稍稍有些凉。
“没事的。”梁弋收回手,他在姜南离身侧坐了下来,看着面前游来游去的深海鱼,“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你的猜测,不见得当年你的祖先们,当真做了这些事儿。”
“更何况,那些事儿就算这是他们做的,冤有头债有主,鲛人不该怪到你头上来,你也不该把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去。”
“姜南离……”梁弋突然动了动肩膀,撞了撞姜南离的肩,“你哪里撑得住那样多的事。”
“你不明白。”姜南离突然开口道。
梁弋转头看向姜南离,姜南离看着面前的升起的水泡,低声道,“你不知道姜家于我意味着什么。”
“下船之后,我的记忆总是会混乱。”姜南离并没有看向梁弋,她之前,并没有同梁弋或者说,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儿,“我直到现在,都记不起当年为什么会和姜淮一闹翻,再也不下船。”
“我回忆起父母,记忆止于小时候一起上到绿皮火车。还有后来,老头子告诉我,他们现在脱离了姜家,过得很好。”提起从未提过的父母,姜南离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剧烈的起伏。“我想不出他要骗我的理由。”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同我父母相关的事情被我忘记了。”姜南离停了停,她偏头看向梁弋,两人的视线在水中相接。
“梁弋,在我下船之前,我从不觉得我有什么责任。”
“姜家也好,那些求上来的人也罢,我高兴时帮他们,不高兴时便和篷船一起藏起来。”
“可下船之后,我知道了很多事儿,也记起了很多事儿。从你,到阿照,再到现在的鲛人,所有的事情都在推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些姜家的过往我并不想背在肩上,但是我已经放不下来了。”
“我只有继续往前走。才能找到我记忆混乱的原因,才能对得起为我再死一次的阿照。”
梁弋瞳孔轻轻颤动,他心底生出一个念头——低下头,亲吻面前的人。
可梁弋却也清楚,自己不能那样做。
他看着姜南离眼底映出来的自己,伸出手,轻轻拍在了姜南离的肩膀上。
“有我在呢。”梁弋道,“虽然我对于你来说,可能更像个累赘。但是姜南离,有什么,我可以帮你扛一扛。”
说着,梁弋转了转眼睛,抬手指向了不远处跟着鱼群游来游去的小黑猫,“譬如小黑,平时都是你抱着它,以后我就可以帮你抱着它。”
梁弋说得吊儿郎当,可眼睛里却是无比认真。
姜南离看向梁弋,正在她要开口说话时,听到不远处有东西从水中游来的声音。
是鲛人渭。
自从那天鲛人渭离开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监牢外面。
鲛人渭身后还跟着好几条鲛人,他们看上去正值壮年,看向姜南离的视线里带着打量,却不似鲛人渭那样的憎恶。
“我需要你展示给我看,你的能力。”鲛人渭抬手按在了水草监牢上方。
一股力道极大的水流把姜南离从水牢中拽了出来,鲛人渭死死盯着姜南离,手中的鱼骨剑也松垮垮地指向她的咽喉。
姜南离的双臂被一股水流搅着,那力让她有些难以动作。
鲛人渭似乎也知道了这一点,他开口时带了一丝丝嘲讽。“我还真是疑惑,连我族小辈控制的水流都挣不开的姜家人,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操纵息壤。”
姜南离的眼尾微微挑起,她没有动,只是背挺得直了些。
鲛人渭眼底,嘲讽的神色定格,幽蓝的眼睛里,映出了前方缓缓被血染红的水流。
一条骨鞭缓缓从姜南离胸口的位置抽离。
骨鞭上传来的威压,让鲛人渭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鱼骨剑。
至于那些跟在鲛人渭身后的年轻鲛人,更是浑身颤颤,几乎压不住逃离的情绪。
姜南离握住了骨鞭,那股力道极大的水流早在骨鞭出现时便消失了。她并没有对着鲛人渭动手,只是手持骨鞭站在那里。
鲛人渭咽了一口口水,他沉默地看着姜南离。
片刻后,鲛人渭缓缓游开半个身位。姜南离见状收起了骨鞭,她的视线洒向那一圈瞪眼看向自己的鲛人群,最后看向鲛人渭。
“让你所有的族人等好。”姜南离道。“息壤很容易失控,时间越久,越不稳定。”
鲛人渭沉默片刻,转身对着身旁的鲛人说了些什么。
那只鲛人点了点头,摆尾游了出去,动作极快,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姜南离远一点。
四下安静下来。
鲛人渭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姜南离手中的骨鞭上。
骨鞭是一截一截接起来的,末端,有凸起的,类似于脊椎骨一样的握柄。
握柄末端,有一块凸起的骨头,握在掌心时,会一刻不停地磨压着手掌,便是只看,鲛人渭也觉得掌心生疼。
可面前的姜南离,却是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她的神色有些冷,看上去,明艳万分的脸,竟也有了一丝端庄的意味。似乎是察觉到了鲛人渭的打量,姜南离抬起精巧的眉眼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