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芝嗤了一声,将桌案上的木屑清扫干净,拿着那只小雀,直接掰断了它的翅膀,同它和对崔决的爱恨一起,扔进一旁的木盒里。
既然上苍已经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断不可以这般愚蠢了。
礼物送给有心人,崔决的心,并不在她身上。
强扭的瓜她已经吃到了苦味,甚至已经付出凄惨的代价,恶果又有什么意思。
这院子只有她一个人住,也没有丫鬟在这里伺候,所以打扫也是她一个人来,重新活过来后,徐燕芝浑身都充满着干劲。
谁知就在她刚要去拿簸箕的时候,一位面熟的丫鬟急匆匆地走进了青陆阁。
徐燕芝认得她,她是当年还是长房夫人的太后身边的大丫鬟,绿姿。
跟长房夫人一样,喜欢用鼻孔看人。
“表姑娘,大夫人有请。”
一般来说,她是不参与崔氏家族的定省的,一旦她被叫过去,无非就是明里暗里让她远离崔决,可是那会她哪听得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出来后该如何如何。
徐燕芝也不记得她上辈子被叫过多少次,不过,这一次来得正好。
崔氏是长安的百年望族,崔府极大,从她所住的偏院到长房院中,要经过好些仙境般的亭台阁楼。
不知是不是熬夜所致,还是因为她刚刚复生,还是她对长房的排斥。
她每走一步都觉得好沉重,真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何等毅力,每日有使不完的劲往这边跑,就为了跟他说一句话,或者只是见他一面。
进了长房所在的东苑,她的表舅父、崔氏的家主正同表舅母王氏在正厅等她,太阳已经升高,一道阳光晒进正厅,正好打在二人面前,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光圈。
徐燕芝带着一丝顽童心性,站在那光圈中央,朝着二人福了福身子,“见过表舅父、表舅母。”
光渡在她身上时,好似也刻意将毒辣减半,就如同有仙人在她周身施了法术,如梦似幻,缥缈无比。
崔瞻远眼帘低垂,盯着她的脸颊若有所思。
王氏不作声色地瞥了一眼崔瞻远,心中一嗤。
只是在装乖罢了。
“燕娘多礼了,看来前些日子给你找的教习娘子,颇有成效。”王氏如今四十有余,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深刻的纹路。
“对了,燕娘你多大了?”王氏又道。
今年是庆嘉十三年,徐燕芝这会及笄刚满一年。
“回表舅母,我十六了。”
其实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但这不重要,王氏又不是准备给她庆生的。
“那你进府也有半年了?半年前,你从汴州那么远的地方来长安,个子比现在还要矮半个头。”王氏拉过徐燕芝的手,手心拍在她的手背上,“你过去的那些事,我是知道的,你也不易。”
“长房要对整个崔氏的兴衰负责,忙起来的时候,多数都没顾到你,亏待了你。”
“表舅母怎么会亏待我,能被认回崔家,是燕娘的福分。”徐燕芝说这话时,心中愈发的冷,“表舅母,您有什么话您就说吧!燕芝一定照做!”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着,你也及笄这么久了,还未出阁,心中可是有称心的郎君?”
来了,王氏的太极终于打过来了。
徐燕芝赶紧道:“燕娘没有心悦的郎君。”
王氏的脸有点挂不住,心想你往长房跑这么多趟,我又不是看不见。
“是吗?我可听说,他们都说你心悦三郎君。”
果然。
徐燕芝微微莞尔,在王氏的话音刚落时,直接跪了下来,说道:“表舅母不要多虑,我之前是因为和三郎君之间有一些误会,才让别人有了捕风捉影的机会。其实我昨夜就已经想通,之后定不会再与三郎君有任何纠葛。”
“那些风言风语,时间一久自会化为乌有。”
王氏还有一堆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怎么可能?她这小娘子,这半年追着崔决跑,整的大房鸡犬不宁的,之前也找她明里暗里提过,怎么这次就这么坚决,这么果断……
可看徐燕芝的表情,不像作假。
这小娘子,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燕娘还有一事相求,若燕娘遇上了门当户对的郎君,可否让表舅父表舅母帮忙做媒?”
徐燕芝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要与崔决彻底划清关系,不再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只会跟在崔决身后,乞求他看她一眼的耍滑之辈。
吃过的苦、流过的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宣泄,让她痛苦也让她冷静。
一直沉默的崔瞻远这时却插话道:“燕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崔府不好,你想快些嫁人出府?”
“可,表舅母刚刚不是说……”
“她不是那个意思,你安生待在府中便好。”崔瞻远摆摆手,“婚事你且放心,以我与你阿娘的情分,定会让你风光大嫁。”
她阿娘是家主的远房表亲,从小也是在崔府长大的,听家主说,他们二人关系从孩提时代就十分要好。
后来,本能有个好前途的阿娘竟然和常来送货的货郎私奔了。
再后来,阿娘也没嫁给那货郎,而是在九牛镇和她的阿爹成亲了。
虽说阿爹不会让他们忍饥挨饿,但阿爹意外去后,也没能留下几贯钱,她每日赶着清晨去外面卖艺,夜里也要挑灯做些绣活,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自己之后一定要找个家境富裕的。
风光大嫁,这个极好,有了足够的嫁妆,也会在夫家有更多的话语权。
徐燕芝从东苑出来后,她倍感神清气爽,
现在,是新的一天了。
从今往后,任他崔三郎如何高冷如月,甚至变为九五之尊,她也不再心悦于他了。
她顺着回廊还未走远,就被一袭月白色衣裙的娘子堵住,那娘子的语气无不透出关心,“燕娘,怎么回事?”
这挡住她的人,就是每年都会来崔府暂住的洛浅凝。
“什么怎么回事?”徐燕芝对她可没什么好脸色,她前一世说过的话还历历在耳,这一世,她一点都不想打扰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再恶心她。
“我都听说了。”洛浅凝轻轻蹙眉,为何今日的徐燕芝这样……奇怪。
“我刚刚听大房的丫鬟说的,你说你不再缠着三郎君了……”洛浅凝一副疑惑万分的表情,“是不是大伯母逼你了?大伯母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之前那般追求,不是也没事么……”
如同上辈子一样,洛浅凝总是鼓励徐燕芝百般向崔决示好,把崔决所做的一切都扭曲成他对她的好感,总是会说,门第之间并不重要,只要两个人有情,就一定会成功的。
她也真信,把她当作闺中密友,无话不谈。
可现在听来,她的话,无一不是刺。
说来人心真可怕,洛浅凝没少和她说大夫人的坏话,可最后,太后和皇后多亲密无间啊。
“什么叫纠缠?本来我和崔三郎就没有什么关系,你以后莫要跟我说这些话了,我之后要好好跟我的教习娘子学艺,不怎么再来东苑这边了。”
洛浅凝绞着手帕,十分替她惋惜,“可你为三郎君熬了那么多夜,之前你还说,今儿就准备把礼物送给他。”
“什么礼物,不知道。”
徐燕芝懒得跟洛浅凝废话,她看着她就要忍住想给她一拳的冲动,拳头紧了又松,趁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时,急匆匆地走了。
她只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在这里多待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这里的人就要认为她要对崔决图谋不轨。
她的步履匆忙,根本没注意到和崔决擦身而过。
锦衣的青年身形颀长,玉簪束发,俊秀的面容朗若明月。
他缓缓站住,望的是徐燕芝离开那条路。
崔决身旁的小厮刚想斥责到底是谁对三郎君无理,却看到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形像极了徐燕芝。
“刚我听绿姿姐姐说,这表姑娘方才在家主面前发誓,说已经有了心仪的郎君,她今后定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话落,觉得不对劲,这说的像他们三郎君是候补一样。
又补充道:“恭喜三郎君!都是三郎君脾气太好,才让她这样逾矩。”
崔决收回视线,吐音如玉,又轻又低。
“她不再纠缠,也好。”
第3章 无礼
徐燕芝这几日都没出门,安安分分地在青陆阁中念书认字。
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之前跟大夫人说的那些并不是随口说说。生逢乱世,她形单影只,要改变自己上一世的命运,必须要有一门好亲事。
她在乡野间学的都是歌舞杂耍,这些只能讨巧,对于一个想要嫁人的人来说,还不太够。
现在是庆嘉十二年,再过不了四年,天下就大乱了。
她断不能像上辈子那样一门心思吊在崔决身上,这几年正是她寻一个好姻缘的机会。
她今后的夫婿啊,不在于多大的门第,反正在长安这群人眼中,她嫁给谁都算高攀不是吗。
但一定要一心一意,后宅之事她理不清也不想理清。
徐燕芝掐指一算,再过不了几日,就是春祭了。祭祖结束后,崔家会举办一场扑蝶会,说是赏花观蝶,实则为一场贵族仕女们的相看宴。
本朝民风开放,并无男女大防,届时长安有头有脸的士族们都会安排适龄的郎君女郎参加,如果能得表舅父说媒,她说不定能找到一个相当满意的郎君。
到了扑蝶会当天,徐燕芝拿出前几日裁好的衣裳整平,指腹抚过蝴蝶绣花查看是否有所遗漏。
她刚准备从妆奁中翻找,想到这时她也只有几个她自己刻的木头首饰,根本不够看的。
思来想去,她从院中揪了一簇粉杏别在耳后。
阳光正好,适合谈情说爱。
她盘算着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
扑蝶会的选址可谓奇妙,蜿蜒的曲尺池塘围着鹤汀水榭,春日桃夏日莲,各色女郎手持轻罗小扇,撩动发丝,长裙姹紫嫣红层层叠叠,既可临花观美人,亦可流觞曲水。
她刚一到,就看到有几个小娘子打量着她。
今日洛浅凝也来了,提着长裙从一众娘子中缓缓退出,坐在她身边,瞧见她:“你真好看,要是三郎君看到了一定也喜欢。”
本不大的声音骤然抬高,使得周围的小娘子的目光一并望向了她。
徐燕芝总被他们说粗俗,可若说长相,没一个敢说俗的。
倾国倾城略有夸张,但在这贵女云集的长安城中,确实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的。
今日,她选了一身玉色花蝶襦裙,行走间犹如蝴蝶翩飞于花丛,紧俏非常。
“她不是说有了心悦的郎君,不再纠缠崔三郎了吗?”
崔府大到可以容纳半坊人居住,传话的速度也不亚于坊间,短短几天,她在东苑发生的事已经被传了个遍。
“她说不纠缠三哥哥,我可不相信,这种人,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往上爬的。”
“你说得有理,她说的话谁信呀。”
以前听洛浅凝这么说,她会兴冲冲地回答:
“真的吗?他真喜欢我这么穿呀!”
如今……
“我管他喜欢什么。”
他不值得。
洛浅凝瞧她的态度强硬,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与她翻脸,怎么短短几天,徐燕芝就跟变了性子一般。
从前的她虽然也是心直口快,但在人前,也是不吭不响的,生怕自己说错话,得罪了贵人惹麻烦。
她试探道:“是不是最近他惹你生气了?三郎要代管族中事务,难免忙到没时间理人,但你信我……”
“那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他?”
“燕娘,我叫你一声妹妹,自然你我更亲密。”
“那你闭嘴。”
洛浅凝的笑容僵硬了几分,“连我也惹你生气了吗?”
徐燕芝生得面若桃腮,眼尾微挑,不知是不是她过分明艳的长相,还是她本人的草莽出身有加成的原因,她总会在气势上胜人一头。
而洛浅凝就是世家中最典型的娇娘子,说话也软糯,稍微听见大一点的声音就气息不稳,现在更是眼眶微红,险些要落下泪来。
“徐娘子,你说这话就过分了。”
自然会有人看不顺眼加入她们的对话,来针对她们共同讨厌的人:“不是你一直在缠着崔三郎?洛娘子帮你出谋划策,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是啊,方才洛娘子还跟我们说,一会要带着你一起投壶来着。这么好的娘子,你怎么想的?”
“扑蝶会本来就不应该让不三不四的人来,好心情全被这人搅和了……”
除了越说越激动的几个娘子,其他人则退到一旁,低声附和。
眼看徐燕芝即将变为众矢之的时,又一道清丽的声音横插进来,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众人冷静:“你们看,郎君们好像在往我们这边看呢?咦,怎么崔三郎也在场?”
她们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果真有一群郎君悠悠走来,其中,崔三郎是最闪耀、最突出的那一颗玉珠,他就算不站在最前方,也不会让人认错。
毕竟在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崔家三郎的风采?
他十岁已简在帝心,十六岁便进宫面圣,被圣上钦点为探花。
这样一个前途无限的人,却三拒为官,专心在族中处理大小事务。
如今,崔决已及弱冠,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
娘子们意识到扑蝶会的真正作用——笼络世家,何必为了一个徐燕芝让人看了笑话。
逐渐,在徐燕芝周围的贵族娘子都离开了,洛浅凝也同她们一起,去追寻崔三郎的脚步了。
而帮助了徐燕芝的人却坐在一角,一身雪白的罗裙未及地,露出同样淡色的绣花鞋,手中抱着几枝桃花,老神在在地看着徐燕芝。
她生得很美,英气逼人,有种阴柔的男相,有着一双丹凤眼,看人的眼神极具攻击性。
徐燕芝赶忙朝她福身,“多谢娘子解围。”
她莫名觉得这人十分眼熟,难道是上辈子见过的人?可是以她这般长相,她不可能没印象呀。
“徐娘子不必客气,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她站了起来,徐燕芝才发觉她要比寻常娘子还要高出许多。
也估摸是自己个子小的缘故,她要微微昂头才能与这位对视上。
她下意识地跟着白衣娘子走出水亭,顺着池塘漫步,听到她问:“若是没有我,你打算怎么做?”
徐燕芝想的是如果这是在九牛镇,她可能早就上手了,在九牛桥边混的,谁没对付过几个地痞无赖啊。
可她不愿吓着这位娘子,吞吐了半天:“大概是,骂她们几句,然后撞开她们就跑。总之她们不会追上来的,那么多人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