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匆忙,她也没时间再准备太多了。
她从自己的抽屉中,翻出来一切之前没送出去的礼物,还有她曾经卖艺留下的小玩意。
除开一些变戏法的道具,还有几味为了对付九牛镇的地痞流氓的蒙汗药和迷魂烟。
她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用到这些,差点就扔了。
时间过了这么久,希望这些还有用。
她想着崔决跟她一同去也好,他安插在庙会中的守卫,便会更在乎他的安全。
她将手中的蒙汗药攒得死死的,在脑海中不断构思着计划的可能性……
以及,
她合该向对她最好的表舅父好好道个别。
翌日,她便来到崔瞻远一贯居住的竹倾院,是袁驾给她开的门。
“表姑娘,您是来找家主的吗?”
徐燕芝往里探了一眼,“是,袁大哥,家主不在吗?”
袁驾:“家主在,表姑娘进来吧,只不过声音小些,莫打扰了家主的雅兴。”
徐燕芝点点头,放慢了脚步,轻声走到书房前,歪着头看到崔瞻远正提笔在桌案前,欲下笔描绘。
他的发间,已有不少白发。
她心痛不已,这辈子,还没怎么和表舅父相处,就要道别了。
她这样想着,已然来到了他面前,叫了一声:“您在画什么?”
崔瞻远愣了一瞬,毛笔从手中滑落,掉在即将完成的画作上,溅上一片墨汁。
“表舅父,我、我错了。”她面露惭愧,她是小声了些,却把表舅父吓了一跳,毁了他一张佳作。
崔瞻远很快缓过了神,并未怪罪于她。
“这有什么?无非是一幅画罢了,我天天在这画画,并不缺这一幅画。”
徐燕芝好奇地问:“表舅父,那您是在画什么呢?”
她很少在崔瞻远作画时打搅他,又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未过问过几次。
这次,是迫不得已。
“你感兴趣啊?你来瞧瞧?”
说罢,他让她绕到他身边。
待徐燕芝定睛一看,便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是一幅美人图,就算有因她鲁莽而染上的墨,此上的佳人也堪称活色生香。
只不过,这美人图上的女郎的样貌,与她如出一辙。
仔细看,仅有眼下的小痣才会凸显二者的差别。
而正是因为那颗小痣,美人如若垂泪,好不可怜。
徐燕芝一瞬间笑得眉眼弯弯,却再次热泪盈眶,
“是阿娘,阿娘要长得比我好看些!”
她不禁感叹:“在这个世上,约莫也只有表舅父和我还能惦记阿娘了。”
崔瞻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一暗,不再去看桌案上的美人图,转眼透过徐燕芝,仿佛在看故人。
“是啊。”崔瞻远道:“可谁知道之后会出现那么多事,蕊娘心思单纯,被小人诓骗,把她带走,让她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有了她的消息之后,却……”
说着说着,崔瞻远也不忍红了眼眶,许是在小辈面前掉眼泪太过丢面,他背过身去,稳下心神,才对她说:“燕娘来府上半年多了,素来是乖巧懂事,你这样我也放心不少,还缺什么,觉得哪里不快,要是有谁欺负你,受了委屈别自己扛着,你尽管跟我提就是。”
“多谢表舅父夸奖,我在崔府哪受得了委屈,这里跟九牛镇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崔瞻远缓缓点头:“那便好。只需要记好,有舅父在,必护你一生顺遂。”
徐燕芝忍不住低头落泪,她从不想让表舅父为她担心,多数便忍着不说,况且她在乡野摸爬滚打惯了,那些轻蔑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受苦。
唉,也只有表舅父觉得她从不惹是生非了。
可惜她要让表舅父失望了。
表舅父,燕娘之后,也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祝你如愿以偿逐鹿中原,江山安好了。
……
终于到了庙会那日,徐燕芝穿着一身素裙,她不能带包袱,这样显得太刻意,就把所有能拿走的行头都放在身上。
这身过去穿的素群还有一个好处。
就是经由她自己改造过的,一眼看上去没什么,内里却被她缝了许多小口袋,烈药和碎银,以及张乾留给她的玉坠都可以装的下,必要时,还可以将长裙撩起别再腰带上,从外形看就像穿着短褂一样。
毕竟在九牛镇她经常要对抗那些地痞坏人,这样逃走和用药都会更方便。
来到崔府大门时,崔决就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他正弯下腰,亲自检查着马车,在意识到她的存在时蓦地抬起头。
今日阳光正好,为这位清隽的郎君也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更添几分清寂之色。
“上车吧。”
第38章 离开
天子脚下, 寸土寸金,楼阁宅邸更是如星罗棋布,而广康坊中, 从崔府这扇广亮大门看去, 几里开外都再找不到另一户府邸, 这件更是表明了崔氏在长安城中古老且不可小觑的地位。
今天日头并不毒辣,算得上是出游的好天气。只是风略微大了些, 吹得门梁两边悬挂的灯笼不断地拍击着两边。
徐燕芝并不再想与崔决同乘, 她不紧不慢素手将吹到唇边的碎发绕至耳后,向崔决的马车四周瞅了又瞅, 就是想寻找到温宁宴的身影:“温小郎君呢?之前他不是说让我在门口等他吗?他来迟了?”
怎么没见他的马车?
崔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回答道:
“他不会派马车来接你的。”
“为什么?难不成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徐燕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想到崔决与温家的关系实在说不上亲热,甚至还让他不与温家人接触,莫不是崔决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不让人来了?
“三郎君, 我还是在这里等等他吧,三郎君等不及可以先走, 答应过他的事,我是要做到的。”
微凉的声音从崔决口中缓缓道出:“嘴上说这些时倒是流利, 之前你答应我的事, 你也没照做。”
“我?我答应你什么事没做了?”
明明是你答应我的事没做到……
这人,在这里信口开河什么。
“之前不是与你商议, 带你去送张乾, 你要每日来临漳院帮我按摩眼穴吗?”崔决见她果然忘得一干二净, 面不改色道:“我也从未让人去催过你,只想着你自己若是将此事记在心上, 便会遵守约定。”
原来是这件事。
她本来就是为了打探他是否也一并重生,现在知道了真相,自然不会日日去临漳院伺候他。
没做到就没做到吧。
徐燕芝不想跟他争论,“我本是想去的,可是转念一想,上次送行归来,不是见到了大夫人吗?大夫人对我的态度,你也知道。我实在怕极了大夫人,断不敢再去临漳院叨扰三郎君了。再说了,现在三郎君的眼睛不是已经能看到了吗?”
崔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理由多。”
有理由总比什么理由都不找得好。
徐燕芝心里不服气,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反正,我就要在这里等温小郎君。”
“来了,来了!不用再等了!”
没想到,这个温宁宴说曹操曹操到。
“徐燕芝,你是不是等我等急了?”他的声音洪亮,似乎生怕其他人的注意力不放在他身上一样,双腿猛地一蹬马腹,挥动缰绳发出裂空般的声响,又听一声马匹嘶鸣,温宁宴有如一道疾风,掀起红袍滚滚,于二人面前登场。
徐燕芝就没见过如他这样大张旗鼓的人,身着一身亮目火红龟甲纹圆领袍,袍边镶着灿金贴边,腰配玉带,好不风骚。
少年青涩的面庞眉眼含笑,又不失张扬洒脱。
他没坐马车,是自己骑马来的。
他完全没有发觉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地说:“你们是不知,今日西市可真热闹,我来时经过瞟了一眼,我觉得我这马都挤不进去——喔崔决你这马车太大了,挤不进去的。”
徐燕芝往他身后的街道望了望,心里大约明白了,他只骑了一匹马来。
怪不得崔决说,温宁宴不会派马车来接她。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他。
徐燕芝努了努嘴,对他还抱有一点期待:“你就骑了一匹马来?”
“不然呢?我都说了挤不进去的。”温宁宴俯下身,对徐燕芝伸出手,束起的长发也一并垂落,“来,我带你上马。”
看起来这一点期待算是完全落空了,她可不想骑马,只能选择去坐崔决的马车了。
“多谢温小郎君,我还是坐马车去吧。”
崔决听闻嗤了一声,那声嗤笑让她连打了两个寒颤。
徐燕芝暗暗握紧拳头,右脚刚碰到脚踏,温宁宴胯/下的红马嘶了几声,他也“诶诶”两声,“怎么又拒绝我了,你是不是拒绝我有瘾啊?”
徐燕芝只能无奈地回过头,与他解释道:“温小郎君误会了,我只是不会骑马罢了。”
再说了,今天风大,她更不愿意坐马上了。
“我也没让你骑,我带着你骑,不会让你受伤的。”温宁宴没听出她的婉拒,或者是不在乎,“我带着你骑,你想想,在街上大家都能看到我们,多招风啊。”
他骑在马上,描绘了半天众人该如何艳羡,又会如何争相模仿的画面,可徐燕芝已经钻进马车里了。
徐燕芝不想招风,招半天风可能把她的脸都吹裂了。
在招风和与崔决同乘中,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崔决睨了温宁宴一眼,也弯腰进了车内。
温宁宴觉得徐燕芝还好,最多就是她自己没品位,不懂骑马游街的好,崔决这个眼神就是货真价实的鄙夷和不屑了,明明没叫他他非要去,不然的话徐燕芝无论如何也是要跟他同乘了。
“太没品位了!”
他轻踢了一下马腹,跟上已经不等他就行驶起来的马车旁,弯下腰撩起车帘,冲里面的人控诉:“你俩都不懂!”
崔决嫌他烦,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出去,这人不过一会儿就又把头冒了进来,“崔决,你等着你的车堵在路上吧!”
听到如此“恶毒”的诅咒,让她的心慌意急缓和了一些,在一旁憋笑,手下意识地握住藏在口袋中的玉坠。
她今天如果能够逃跑成功,今后便面临着两条路,一条是四处游荡,找到一处山野隐居避世,一条就是再北上去肃州,看看能不能让张乾给她指一条生路。
温宁宴说得没错,不仅仅是西市,长安各街坊的人都不少,尤其是越临近西市,马车行驶的就越缓慢。
不仅仅是坐落在街道两边的挂着高旗的店铺,还有流动的商贩也多如星点。大多数摊贩知道今日的热闹,一大早就出把摊位打整好,街道上全都是叫卖吆喝声。马车辚辚而来,行人摩肩接踵,把宽敞的长安城占得满满当当的。
做生意的都在这个月都给了监市不少好处,让监市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为了今天能大赚一笔。
“快来买哟!在这里买可比晚上灯会时便宜许多哟!”
“西市挤不进去了,这里的东西和西市一样的!快来看快来买,童叟无欺!”
他们在临近东市的时候,崔决就命人将马车停下,由专门人照看,派有文有武在不远处跟着。
温宁宴就立马一副小人得志奸计得逞的嘴脸,从人群中骑马穿来穿去,来显摆他高超的骑术。
但过不了一会他就发现了,和他同行的人都是步行,就他一个人骑马,跟他们说话都要弯腰低头,他这还正准备再长高点的身子骨可受不了这些。
于是乎,他也迫于无奈地把马锁到崔决的马车旁边,跟他们一起步行去西市。
西市更是热闹非凡,三人一踏进西市,就看见一道窜天的火焰由下往上喷射,行人们均吓得后退,火花在即将落地的时候,又化作无数花瓣,散落在众人的发顶,所有人都被这巧妙的幻术吸引了,一下子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冲着那喷火的中心蜂拥。
这样一挤一推,徐燕芝的小身板自然受不住的前合后仰。
倏忽间,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撞到了肩膀,使她整个人向前扑过去,眼见着要脸朝下扑在地上,有人圈着她的腰将她捞起来,清冽的气味一下子将她环住,让她避免了当众破相。
待她稳稳地站好时,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由温宁宴变成了崔决,她心中别扭了一下,再次将落在唇瓣边的发丝绕开,答谢道:“三郎君,多谢你了。”
崔决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他淡淡瞥了一眼另一边沉浸于幻术中的温宁宴,心中增添几分鄙夷。
“注意脚下,以及,温宁宴做事鲁莽,莫像他一样不要命地向前挤。”
“我、”
她是被人撞的,不是自己要挤的。
算了。
“我省的。”
“你若是害怕走丢,可以牵着我。”
分明的五指如玉,悬在空中,静静地等待她选择。
徐燕芝不知道他说的是手还是袖口,约莫是袖口吧。
但她也不想选。
她错开他的眼神,压下心中的情绪,“不必了三郎君,刚刚那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