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刚才哈欠一个接着一个,闭上跟张口河马似的嘴巴,脸颊一片绯红,颇为不好意思看着漆黑屋里深邃眉眼的陆洲,“屋里没点灯,我以为没人呢。”
其实也不怪她,刚才屋子里黑漆漆的,赵春花在厨房烧洗澡水,喊柴禾不够了让儿子抱来。
陆副营长应声,林蔓就以为屋里没人。
刚刚跑完澡的小姑娘瀑布般乌黑长发散下来,在朦胧的夏夜柔柔的月光下笼罩,肤色瓷白,鸦羽色睫毛搭拢下来,双眸水盈盈望过来,彷佛带着六月夏日茉莉花香。
陆洲举着盏煤油灯,眸光微敛。
“没事,天晚了早些休息。”
“哦,好呀。”
林蔓乖巧应了,进了屋,新房如往常般收拾整洁,墙边摆着的双人床,上面本来应该放着两个枕头。
这会儿双人床上铺着翠竹编凉席,这是老乡手工编的,凉席细密柔软,触手生凉,夏日睡在上面舒服凉快还不出汗。
林蔓的那床粉色小白花被子摆在床上,还有个小竹枕头。
而陆洲也早在地上打好了地铺,军绿色的枕头,被褥叠成标准豆腐块。
林蔓心满意足爬上床,钻进小被子里,忽而又露出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陆洲道,“晚安,你也早点睡。”
陆洲转身,勾起唇角,“好,晚安。”
听到回应,林蔓卷着小棉被,很快就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毕竟今天下了那么大的力气,也没什么心思胡思乱想了。
她不知道,同一房间的陆副营长在满屋子的茉莉花香中,碾转反侧许久才入睡。
翌日清晨四点半,挂在天边的星子还在闪烁,山坳里的雾气涌动,老陆家的院子里头灰蒙蒙,带着水雾雾的湿气,院子东面的棠梨树落得一地白花,如同雨打芭蕉。
时辰尚早,整个河溪村还在沉睡中,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穿着青色盘扣褂子,黑色宽土裤的赵春花出了屋,小老太从年轻那会儿就习惯早起早睡,本想到院子里给鸡伴食儿,再去打筐子猪草回来。
没想到她一出屋门就瞅见窝棚下放着三大筐装的满当的猪草,院子一角的大水缸也给装满水了,鸡猪也喂了。
小老太就纳闷儿了,这是谁大早上脑子抽风不睡觉,把这活儿都给干了啊。
要是林蔓在场,指不定得猜测是家里来了贤惠勤快的田螺先生。
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睡不着,干脆早早起床陆洲做的这些。
赵春花顺着声音往后院看过去,就看到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和军绿色长裤,正举起斧头劈柴的陆洲,心下顿时明了,破案了,原来是自家蠢儿子干的。
不过这孩子是咋回事啊,跟媳妇儿新婚燕尔的,不多在新房里抱着媳妇儿睡个回笼觉,跑院子里来劈柴?
闹啥呢?就这不争气的蠢儿子,她老婆子啥时候能再抱上大孙女?
赵春花同志越想越气,手里的葫芦瓢往水缸上一甩,杀气腾腾去了后院儿。
陆洲把劈好的柴禾码好,手里的斧头抡起劈下,咔嚓一声,粗壮木头就裂成两半,捡起来摆好,刚要一斧头劈下去,亲爱的老娘怒冲冲跑了过来,他只得放下手里的斧头,还没开口问,小老太上来就扯住他的耳朵往外扯:“你个臭小子是不是想气死你老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劈个狗屁的柴禾!”
莫名遭殃的陆洲:“........”
劈柴也是错了吗?
赵春花脾气急,陆洲跟他大哥从小没少让老娘扯耳朵,这会儿陆副营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为了避免小老太气抽抽了,还是很顺从地被赵春花拎着到堂屋挨训。
赵春花劈头盖脸一顿斥,陆洲大致是听明白了,老太太是气他是块木头疙瘩,大清早不在屋里抱媳妇儿,跑来干粗活。
这让陆洲怎么说呢,他总不能跟老娘说自己没跟媳妇同房,这几天一直在地上打地铺,林蔓睡床,他睡地下.......
陆洲只能沉默不语。
小老太看儿子这模样,脑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彷佛隐隐猜到儿子的难言之隐,眼皮猛地一跳颤音道,“小,小二啊,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那方面有苦衷啊?”
他那方面有苦衷?
陆洲疑惑蹙眉,一下子没明白亲娘话里的意思,等他明白过来,一张俊脸就臭到极点。
完了,还真让她老婆子猜中了!
赵春花打量着儿子那冷峻黑脸模样,心里犹如坠了千金大锤,又是重重砸了两下,小老太不由悲从中来,老天爷哎,你咋就这么不开眼!!!
呸!个不争气老婆子哭啥?有啥好哭的?小二不就是那方面有点儿毛病?又不是不能治?
儿子心里本就够苦的了,她这当娘的再唧唧歪歪哭,日子还不过了!
赵春花抹了把眼泪,吸吸鼻子满腔慈爱对陆洲道,“小二啊,别怕!万事儿有娘在呢,娘保证把你这毛病治好!”
说完老太太就跳起来,脚下生风飞快出了院子。
刚平复好心情,正欲给老娘解释的陆洲——
行了,这误会大了。
*
河溪村的夏收持续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来月,以往钻进钱眼子的陆家老太赵春花做的事儿惊掉村里人的下巴,这老太太每日只上半天工,一到下午就凭空消失,整个村子的社员都不知道干啥去了。
镇卫生所的小罗医生最近有些犯愁,最近时常有位老太太来卫生所“骚扰”.......跟他唠嗑儿,话里话外打探啥东西能壮阳?
小罗医生还是很有职业道德,告诉老太太说要想补这方面,就多吃些牛羊肉啊,还有老鳖当归烫这类滋补的汤引.........
老太太不仅听的认真,还拿出个小本本写写画画。
小罗医生就很诧异,这老太太看着朴实无华,没想到居然识文断字,还是文化人哩,遂好奇看了眼老太太手里的小本本,那上头鬼画符一样的圈圈勾勾,给小罗医生看懵了。
小罗医生:“大娘,您这写的啥啊?”
赵春花咧嘴一笑,“是我老婆子自个儿发明的字儿,平常人看不懂,我讲给你听,这个扎小辫儿红圈圈是我儿媳妇,这个黑圈是我儿子,画长短不齐尾巴的是牛羊肉,带四个爪子刺儿头的是老鳖.......”
小罗医生听的眼冒圈圈,晕糊道,“大娘您慢点儿,说太快了,我没听懂。”
“嗨,你这孩子咋这么木呢,跟我家蠢儿子一样样的,还是我蔓聪明一学就会!”
赵春花嫌弃道。
小罗医生:“.......大娘,蔓是谁啊?”
“我儿媳妇,城里来的漂亮姑娘,脑子还好使,我家蠢儿子是高攀了!”
赵春花同志麻溜收拾好小本本,挎上背包就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卫生所。
“.........”
*
七月初,梅雨季如期而至。
河溪村的麦收在三天前结束,大半那个月的燥热一扫而空,村中晒干的麦子被社员们仔细地装在口袋里,送到公社交了今年的公粮,大队给村民们发了粮食,今年的粮食比往年足足多了大半袋子,河溪村上下不管老少都笑得合不拢嘴。
当天夜里,伴着轰隆隆的雷声,下了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这场雨一下就是几天,先头是瓢泼大雨,往后淅淅沥沥的雨时大时小。
这会儿外头漂着牛毛细雨,院子里到处湿答答,屋子里闷热异常。
大队分的粮食藏进了地窖,休假即将结束的陆洲在屋里收拾行装。
外面轰隆一声雷响,惊的鸡圈里母鸡咕咕咕直叫,村人养的大黄狗也耷拉着耳朵趴在窝里。
赵春花在厨房不知道捣鼓什么,闲来无事的林蔓除了在家呼呼大睡外,便给自己找了个活计— —给秋日上学的铁蛋缝个新书包。
老陆家有缝纫机,林蔓踩缝纫机很流畅,自觉可以胜任此光荣任务。
傍晚时分,她正坐在缝纫机外前哒哒哒踩的起劲儿,铁蛋和妞妞趴在炕上,脑袋挤脑袋看小人书。
厨房里,赵春花煨了盅香飘三里老鳖汤,锅盖一掀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当娘的赶紧盛了热腾腾一大海碗,连汤带水给送来了。
“小二啊,娘给煲的汤还热乎呢,快趁热喝!”
吃了好让我老婆子抱大孙女!
陆洲:“………”
第15章
窗外雷声轰鸣,乌云裹携着倾盆大雨而来,天地又是白茫茫一片,铁蛋趴在窗上哀叹雨又大了,跟妞妞蔫儿小哈巴狗似的闷闷不乐。
堂屋这边儿,当叔叔的陆洲的心情也很不美妙。
自从晓得了自家小二那方面有“问题”,赵春花同志每日都斗志昂扬去村口河边钓鱼捞老鳖,也不知道这老太太是啥好运气,说起来村里其他汉子也没少去河里下渔网,能钓到小鱼小虾的不少,但是跟她一样无师自通一般隔几天就能钓到老鳖的,在河溪村还是头一个。
老鳖这东西凶悍,给勾到渔网里稍微不注意,反手就能咬到人,小老太每次捞到老鳖,先是一棒槌敲下去给薅晕了,再拎回家去壳,大卸八块煲汤——给“不行”的儿子补身。
老鳖汤最是滋补,老太太坚信只要坚持不懈给陆副营长佐以食补,明年老陆家就又能舔个大胖孙女喽。
林蔓跟家里两个小的对此一无所知,入夏以来老陆家鱼虾不断,全托了抓鱼小能手铁蛋跟抓鳖小老太赵春花同志的福了。
这年头没有化肥跟除草剂的污染,河里鱼虾纯天然生长,个个肥美鲜嫩,大些的鱼一家人就直接红烧或糖醋吃了,剩下的在院中晒干串线留着日后吃,小虾米晒成虾干,这样等到冬天也能吃口鲜。
一家人都乐呵呵地,唯独苦了陆洲,他试图跟老娘解释也解释不通,但凡他一开口,赵春花就泪眼婆娑样看着他,说了他身体好得很,固执老太也不信,没办法他只能每天把老娘端来的大补汤一口焖,别的没啥,就是上火流鼻血,再就是晚上对着媳妇儿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陆洲在老母亲满怀期待的目光中端起大海碗把老鳖汤喝个精光,面无表情回了新房。
边上的林蔓忍不住给陆副营长点赞,不愧是咱们亲爱的解放军战士,真勇士敢于面对一切风暴!
*
到了吃晚饭的点儿,外面淅沥了几天的雨总算是停了下来。
雨后新霁,没有往日那般躁热,山林田地到处焕发出清新的气息,菜畦里的青菜叶面上滚动水珠,清冽的山风拂过好不凉爽,夏日天长,晚上七八点钟天才会黑,这会儿才六点多钟,外头还有阳光,雨过天晴的好天气总能让人心生欢喜,村里的汉子们扛着锄头自发下了地。前几天村里刚下了玉米苗,听隔壁石头坝大队长说,今年的玉米苗长势很好,他们生产队才种下去三五天便冒了芽,半拉月就长得绿油油。
这让河溪村村民们听了不由得喜上眉梢,咱们生产队跟石头坝生产队种的玉米苗是同一种哩,莫不是等秋上又是个丰收季?
还等啥啊,赶紧去地里放水耕地去,争取早点儿把玉米苗撒下去!
男爷们儿干劲十足,挨个去积水的田里挖了排水沟,把积水排到后面的荒树林,老支书还带着人去看了那块种果树的果园,果园地处位置低,幸好村里事先在四周挖了深沟积水,算是没有殃及到果树。
老陆家这头,林蔓也很操心她种的甜瓜跟西瓜,前头狗子娘来串门儿,随手送了一小包种子,说里头是甜瓜西瓜种籽,长出来的瓜水灵还甜。
林蔓一听就来了兴趣,殷殷讨了来,挖坑栽种日日浇水除草,偶尔还请来赵春花指导,小老太道种瓜缺不了农家肥,让铁蛋去村中沤肥坑里挑点肥料来,所谓沤肥坑,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就是在村里挖出两个□□米深的大坑,坑四周用一层肥一层扎碎的麦秸草在两侧堆成正方型,挑水下去一层一层浇透,然后把村中家家户户攒下的粪倒下去,坑口盖上厚厚的麦秸秆,等上一个来月农家肥就能用了。
这样沤出来的肥料纯天然无污染,就是味道儿着实上头。
铁蛋万分乐意帮小婶婶的忙,林蔓侍弄瓜苗,妞妞则安安静静在边上看着,时不时伸着小肉手帮着拔草,跑腿儿,别提多乖了。
这一大两小侍弄得当,几株瓜秧便长的极好,有一株西瓜秧上结了两个小西瓜,绿莹莹的,上面碧绿花纹清晰可见,就是长得太好了,个个霸道的不得了,恣意在菜园里扩张地盘,旁边种的小黄瓜快给挤没了,陆洲走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样不行。
林蔓急了,“那怎么办呀?”
陆洲默不作声蹲下,沉声道,“没事,给瓜苗牵藤就行。”
原来这样,林蔓放心了,毫不客气催促,“那你快点给瓜苗牵个藤呐,一会儿还要做油焖大虾呢。”听村里瓜农老大爷说西瓜苗还要打头?不然疯涨长不好?她一门心思都在自个儿的宝贝小瓜苗上,压根儿没注意到跟陆洲说话的语气自然了许多,还带着娇憨的亲昵,压跟儿没有人刚回家的那份儿外道疏离。
铁蛋也在边上蹦哒,“就是,小叔,我想吃油焖大虾!”
陆洲:“........”
彷佛他是工具人jpg。
不过陆副营长还是站起身,拎着斧头去了午后的小树林,不多时砍了几根树枝回来,削去枝蔓,在用麻绳捆扎成简易架子,牵了瓜藤,顺便把繁茂粗壮的藤蔓剪掉,一番操作干净利落。
林蔓笑眯眯拍手,对着陆洲吹了一波彩虹屁,然后带着俩小跑去厨房忙活了。
陆洲虽然还是一副不苟言笑脸,但实际上眼眸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赵春花看在眼里,乐在心上,颇有种万事和美的满足感,哼着革命歌曲儿在院中洗了手,才端着面盆去挖面。
家里多了个能吃的陆洲,赵春花隔几天就要蒸锅窝头,不然一家人不够吃啊。
话说回来,小老太也乐得开怀,当老人的,多干些活没啥,只要孩子们过得好不比来座金山金山的强?
今个儿赵春花打算蒸锅花卷儿,前头家里熬猪油留下来的油梭子,撒了点盐跟鸡蛋全都碾碎了,放到了面馅儿里,再加点儿花椒面儿,那蒸出来的花卷儿味道香的啊,甭提了。
林蔓搬了张小板凳在院子里处理虾,铁蛋和妞妞坚决不跟婶婶分开,各自坐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些村里的趣事儿,小孩童的话嘛,总是带些天真幼稚,铁蛋唠叨完了,就带着妞妞去院角看蚂蚁搬家,然后又跑去巷子口那丛美人蕉后面螳螂,抓到了献宝似的送给婶婶玩儿。
林蔓看那螳螂肚子鼓起,犹如大肚婆还张牙舞爪,赶紧摇头表示她不玩儿,还叮嘱铁蛋这螳螂是只母螳螂要当妈妈了,把它放了吧。
铁蛋表示母螳螂烧起来可香啦。
可婶婶再三丑拒,黑小子就听话的给放了。
林蔓赞了声,“我们铁蛋真是乖宝宝。”
这话说的,直接把黑小子给羞红了脸,嘿嘿傻笑着跑了。
这年头甭管是城里还是乡下,当长辈的对待孩子们大抵都是严父慈母,慈母即便是再慈爱,也没有跟林蔓这样整天儿把我家乖崽,宝宝之类挂在嘴边儿的,若是村里人听了,又要嚼舌根子,说她是城里来的狐狸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