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醉靠在他怀里,悠悠说道:“人为一口食,没什么可怜悯的,良人若知道我上京的路上几次差点被抓住和孩子一起祭鬼,就知道百姓也很残忍。”
赵祯怔了一下,“祭鬼,你说的是人祭?”
既醉点点头,“祭鬼最初是人族蒙昧时用来解决敌对人口的方式,将壮年的男子和将长成的少年杀死,确保敌对部族没有反抗之力,后来有了一统王朝,在灾害来临之际需要减少人口,就会杀死相对弱小的孩童和女人,上了年纪的老人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大部分情况下会作为主持祭祀的一方,借由威望保全自身。”
她作为异族狐口,看待此事的角度十分客观,客观到了一种冷漠的地步,“天灾之下,人心惶惶,用残忍的方式杀害弱小同类也会给他们带来安慰,所以人祭就算无法遏制天灾,也会一直持续,地方上的官府也不会插手,一旦矛盾从祭祀转移到官府,很容易会发生动乱。”
赵祯忽然说道:“天地不仁。”
这下倒是既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赵祯,她也是读过书的狐,知道这话的意思,可从赵祯口中说出来,怎么莫名多了几分杀气?
她不知道,赵祯真的懂了,他作为皇帝,将百姓疾苦当成自己的责任,这些日子背负着这些责任都快垮掉了,他并不知道刘后不是自己生母,暗地里在给他制造许多麻烦,是真的认为做皇帝应该承受这份辛苦,但此时他明悟了,皇帝是一个太过虚无缥缈的名头,他若将自己看成一个带领蒙昧族群生存的人王,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天灾之下,百姓伤亡,这是无可避免的,他没办法向天求来风调雨顺,那是神明而非皇帝,他能解决的只有人祸。旱灾无收,也有南方粮仓,他可以派人赈灾;百姓祭鬼,他就以杀止杀;发生动乱,他能派兵平荡,做一个把天下苍生背负在肩的皇帝太难,也许一生都没法做到,那就先做他能做到的事。
既醉觉得今天的赵祯实在是有些奇怪,她撩拨了半晌,人还是呆呆的,不免有些恼火,踢了他一脚,见他还是没回神,哼了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赵祯这才醒神,他这些日子忙的时候是真忙,本来到既醉这里就是为了放松心情,结果说了几句又紧张起来了,他连忙缓过一口气,拉住既醉的手,“是我不好了,娘子看这是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扁盒,眨了眨眼睛,笑容有一点得意。
既醉瞥他一眼,还是给面子地接过盒子,原本猜想这个盒子的大小应该是钗环一类,却不料打开一看,竟是一块闪耀的宝石,宝石浑然一体,红得深深浅浅,在夕阳照耀下宛若云霞灿烂,大约是宝石太美,匠人都舍不得打孔,用金丝缠绕着做成吊坠,工艺也是极为漂亮,金红闪耀,实在是美丽非凡。
赵祯一边给既醉系吊坠,一边邀功道:“这是西域那边上贡的精品,我一眼就看中了这块宝石,牡丹花红,正该配倾国的夫人。”
既醉等吊坠系好了,才慢慢转过身面对着赵祯,酷暑天气她穿得不多,身上是一件浅色襦裙,原本没有佩戴什么首饰,那婴儿拳头大小的牡丹色吊坠配着纯金装饰挂在胸前,凝雪的肌肤配上红得耀眼的宝石,宛若雪里红梅。
赵祯呆住了。
既醉勾起嘴角,拉扯了一下赵祯的冠带,轻轻地笑,“西域的贡品,你看中了,就带回来给我,良人不是旁支的皇亲吗?”
赵祯忽然抿起唇,他在既醉面前一直伪装的是某个不太受宠的王府公子,今天也是被美色所迷,不自觉说漏了嘴,陈世美的事情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前些日子既醉这里也听到了风声,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了些陈驸马的坏话来安慰美人,想着等时过境迁再告知美人真相,结果今天就露馅了。
既醉轻轻叹气,一把抱住了赵祯,在他怀里落了几滴狐狸泪,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可你杀了他,我们的事情要是被人知道……”
赵祯心疼极了,连忙说道:“不会的,陈世美已经死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进宫,那时候没人会知道的。”
既醉泪如雨下,美目在泪光中越发明亮起来,她看着赵祯,宛若看着心中的神明一样,赵祯抱着她,只觉得他与美人的缘分来得实在太迟,让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死断袖,好在如今她还是在他的怀里了。
他轻轻吻了吻既醉的脸,自己觉得很感动。
既醉并不感动,抱着赵祯腻歪了一会儿,就拉着人往屋去,朝床上带。
赵祯一边享受着美人替他解衣的殷勤,一边又莫名有些腰子发凉,总觉得自己在娘子这里好像、大约……用途很少的样子,后宫美人喜欢的花前月下,美人都不在意,总之每次来了没多久,就是床榻交流,美人好像比他都热衷这事?
可是有时候,男人也是需要情感交流的,大约是美人不安,觉得这事能够拴住他?赵祯想着,内心充满了无奈和柔软。
既醉没有发觉赵祯的疑惑和遗憾,她是狐狸里的萌新,对身体的看重多过感情,更不明白什么叫情感需求,她把赵祯按住,忽然想到什么,柔柔问他,“良人送的吊坠,妾很是喜欢,不如今日一直戴着给良人看,好不好?”
她缓缓解了衣裙,雪白肌肤上只余一块牡丹花红的吊坠,赵祯看呆了眼,目光随着吊坠起落,他顿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需要情感交流了。
第7章 天子贵妃(7)
一夜荒唐。
隔日赵祯走得很早,他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两个时辰,也就是仗着年轻肾好才敢这么放纵,都是要赶早朝的人,昨夜难得回家一趟的包拯离得远远忽然瞧着几个人从隔壁宅邸里走出来,黑脸上露出了沉思之色。
赵祯眼力比包拯好得多,加上包拯在远处也极有辨识度,上马的动作飞快,下意识地遮盖住脸,避开了包拯的视线。
直到那一行骑马的人离去,包拯才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妻,“秦夫人的马术很娴熟啊!”
包夫人脸上的表情从疑惑震惊到恍然明悟,然后一脚踹了自家老头,“上你的朝去,成日里家事不管,尽管闲事,你管人家干什么?”
包拯压根没看清楚赵祯的样子,他连那边上马的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被老妻踹了一脚反而猜到了什么,他是个敦厚长者,寡妇门前多是非,这事确实没法去管。
直到轿帘落下,包拯才忽然反应过来,那一行人骑马过去的方向,仿佛是皇宫那边?
不提君臣二人朝堂相见,一个做贼心虚,一个浑然不觉,既醉那边送走赵祯后直接一觉睡到了中午,她平时起得就不早,一夜体力消耗后更加懒怠,两个小丫鬟服侍她起床梳头,朝食都是汴京街上卖的,胜在花样多,既醉雨露均沾,每样都尝了一点。
正消着食,外间有小丫鬟慌里慌张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位公公,指名道姓要见夫人。
赵祯给既醉准备的这处宅邸是用来临时居住的,加上既醉名义上是寡居别府,所以府邸里压根就没雇男仆,连厨房里的红案师傅都是厨娘,府里的丫鬟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虽然知道自家夫人是贵人外宅,也没经过这样的事,活生生像是被大房遣奴上门,一时间都很慌张。
既醉倒是不在意,她没挪窝,朝食都没吃饱,又不是皇后上门,一个宫里内侍而已,随意摆手道:“让人进来。”
身为刘后身边的总管太监,郭槐在许多正经妃嫔那儿都是高高在上的,每每去传达太后的旨意,地位再高的妃子都要向他低头,远的不说,就是宫里最得宠的庞妃,当初能进宫,也是因为太师求到了他郭槐门前,他在太后面前说了庞妃的好话,才有了这几年圣恩。
郭槐这次上门自然也是奉了刘后的旨,他满以为自己报了名头,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宅妇人会惊惧来迎,他都想好了自己要怎么替太后敲打一二,不料那妇人竟让他进门去见,甚至见了他都不起身,仿佛个正经主子一样施施然坐着,手里还拿着个勺子。
郭槐又惊又怒,惊的自然是这妇人相貌实在出众,举止虽然妖娆轻浮,但郭槐也是半个男人,知道男人大多就喜欢妖娆轻浮的女人,怒的是这妇人瞥他一眼,就像是见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收回视线,还毫不遮掩地捂住了鼻子!
太监那处失了关合,身上常有尿骚气,就算用再名贵的香料遮盖也掩不住,郭槐平日里侍候的是上了年纪五感不灵敏的太后自然无碍,但他一早上奉旨出宫,轿子里颠簸许久,又没处更衣,身上的气味自然散发出来,换成旁人,就算是朝廷重臣也不会在这上头给郭槐难堪,但既醉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他。
郭槐怒极反笑,呵斥一声,“秦氏!太后已经知道你的事,你不守妇道,狐媚惑君,念在官家疼爱你,着奴婢来带你进宫,进宫后你要安分守己!不可再行惑主之事!”
这话自然是经过郭槐的加工,事实上刘后知道既醉的事之后反而很高兴,想着从既醉这边下手,先把赵祯贪恋美色的名声坐实再说,到时候人进了宫,是交给公主出气,还是揉圆搓扁,不都是她这个做太后的说了算?
既醉朝食是吃不下去了,她捂着鼻子闷闷地道:“快把他拉走。”
小丫鬟们哪里敢去拉宫里来的公公,倒是郭槐怒上心头,不止不走,还上前了几步,准备说什么,既醉屏住了呼吸,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抄起桌上最大的一只汤碗,朝着郭槐的头砸了过去。
那只汤碗里盛放的是鸡汤,连带着一只既醉都没下嘴的整鸡,汤碗很大很重,郭槐挨了一下子后终于乖了,整个人向后仰躺下去,既醉从他身上跨了过去,直到离开用朝食的隔花厅,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丫鬟们都吓得战战兢兢,既醉倒是不怕,让人把昏迷的郭槐捆起来,跟着郭槐来的还有两个小内侍,正在门房那儿喝茶,既醉在府里转悠了一圈,忽然有些生气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子。
赵祯每次出宫来找她倒是顺当,她想找赵祯,偏是半个法子都没有。
不远处的树上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既醉抬起头,树高枝叶茂盛,落下的树影都大得遮盖了半个院子,她还没注意到树上落了个人,那人坐在一丛茂盛树杈上,穿着华丽衣袍,手里握着酒瓶,脸上泛着酒红,竟是个十分惹眼的俊美少年。
既醉问他,“你在我家树上做什么?”
少年不答这个问题,只是道:“皇帝很喜欢你吗?我看他的妃子都关在宫里,我来了一个月,都没看他去一趟,倒是经常跑出宫来和你相会。”
既醉又问他,“你见过宫里的妃子?她们长什么样子,有没有我漂亮?”
少年喝了一口酒,俊美容颜上露出几分讥嘲,目光却是在既醉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他有十来个,大概是十来个有名分的妃子吧,最漂亮的是庞妃,最普通的是皇后,都比你差得远。”
既醉嘴角弯了弯,语气也温柔了几分,说道:“你既然能进宫去,能不能帮我给他带个信?”
“你似乎误会了,”少年冷笑一声,“我可不是公子王孙,我是夜里飞进皇宫的大盗,你还要我替你带信吗?”
既醉眉眼弯弯,抬着头的样子不似三十来岁的美妇人,反倒有些清澈的少女灵动,“要!你告诉他,下了朝立刻过来,不然我就要死了。”
少年冷漠道:“白日入宫禁,你是要我死?”
既醉笑眼带媚,柔声说道:“你不想帮我的话,刚才就不会出声了,快去吧,他要是让人抓你,你就说是我弟弟。”
少年把酒瓶里最后一口酒喝完,华服一掠而过,宛若飞鸟滑向云端。
既醉收回视线,见几个小丫鬟还在慌张,笑道:“别害怕,他是朝着皇宫的方向去的。”
有个平时替既醉梳头的小丫鬟紧张地说道:“娘子,可是官家真的会来吗?那是太后的人啊!”
既醉想了想,说道:“他要是不来的话,你说我跟着那个大盗走怎么样?”
小丫鬟们都呆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既醉说出来的。
既醉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良心,砸吧了一下狐狸嘴,可是大盗弟弟真的好可爱哦。
让既醉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遗憾的是,赵祯得到报信之后压根没有多问一句,就迅速地赶了过来,他甚至还穿着上朝时的龙袍,急匆匆赶来的清俊青年一身龙袍耀目,冠带飞扬,朝着她大步而来,仿佛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既醉顿时收起了那点狐狸肠子,整个狐狸都像是泡在汤里飘乎乎的,很有一点虚荣满足感。
被帝王男色惊艳过后,既醉收敛了一下快乐的心情,抿起嘴巴,几个小丫鬟先前已经把郭槐抬到了院子里,既醉抬脚踢了踢郭槐,委委屈屈地看着赵祯,眼睛里都带上了泪光。
“陛下平日来找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今日拿下这个无礼之徒,妾才发觉竟然求助无门!可以想见,日后陛下抛弃了妾,妾就是哭瞎了眼也再寻不见陛下的!”
她说着,倒是真觉得委屈起来,又踢了一脚郭槐。
赵祯被她哭得慌乱,连忙上前握住了既醉的手,“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刚才有个江湖人来报信,我立刻就来了!这郭槐是母后身边的太监,他怎敢对你无礼……”
既醉哭得更大声了,气得都蹦跳起来,“他进来就骂我,还对着我撒尿了!”
赵祯大惊失色,看向几个丫鬟,丫鬟又不是宫侍,还都是一群没嫁人的小姑娘,只是和既醉一起闻见了郭槐身上的尿骚气,这会儿纷纷点头,又急又怕地应声。
“是啊,这个公公确实撒尿了。”
“他身上这会儿还骚着,他对夫人很是无礼,夫人是为了自保才砸他的!”
“对对,夫人都说不要靠近了,他还要走过来,可吓人了。”
“他还骂夫人不守妇道!”
赵祯惊怒交加,郭槐在他面前只是一个低微老奴,虽然有小妃嫔抱怨过郭槐跋扈,但他也没有多想,不料今日这老奴竟然敢欺辱他的爱妃!
赵祯深吸一口气,探手向后,身后的护卫展昭略微犹豫,还是将佩剑拔出,双手递上。
赵祯提剑上前,先是一脚把郭槐踹得正面朝上,见他果然胫衣潮湿,更是怒不可遏,随后巨阙剑落,直接将这老奴一剑穿心。
第8章 天子贵妃(8)
郭槐死得无足轻重。
赵祯眼里只有哭得可怜的既醉,他万般怜爱地把人抱在怀里,安慰了好半天,连两个孩子都关心了一会儿,要不是年纪对不上,还真有几分慈父感。
展昭昨日宫里当值,按理是要到下了早朝才能轮班,赵祯刚接到消息就匆忙出宫,身为御前带刀护卫,展昭当然得跟去,只是他事前并不知道官家急忙离宫是为了养在宫外的美人,还是内侍胆敢调戏天子爱妾这样的私隐,饶是展昭历经江湖沧桑,也见惯官场龌龊,这会儿还是有些尴尬。
大部分人哭起来都是不好看的,梨花带雨多半是半表演性质,既醉哭起来是狐狸的那种嘤嘤声,整个人抽抽噎噎着,一看就是受了极大委屈,都不在意自己哭得好不好看,反正就是委屈得很。
赵祯又是心疼又是心软,他时常遇到宫妃哭泣,哪个宫妃有了对他哭诉的机会能把自己哭成这样的?本是揪着自己衣领哭的,把龙袍都哭得湿透,用他衣裳擦脸,还要怪纹绣擦得脸疼,又锤他胸口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