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认为金风细雨楼是正义的力量,没想到……但老人还是能够接受现实的,他毕竟不是什么累世公卿,世食宋禄,也就是个江湖出身。
高粱河车神后裔到底还是没能南迁,在南边做个小朝廷,苏梦枕没有受汴京繁华所动,仍旧整合兵力追击而上,最终赵佶在逃跑的时候被一个小兵失手射死,结束了他荒唐富贵的一生。
第79章 金风细雨(21)
说实话, 换了个天子这事不算大。
改朝换代最难得的就是平稳过渡,金风细雨楼早就已经替朝廷做了好几年的事,各项事务都是熟惯了的,苏梦枕也没有一开始就大量更换官员, 先前送过银钱的官员纷纷忠心得仿佛前辈子就效忠过他, 做起事来不惜力气, 自然安稳。
苏梦枕立国号为“应”, 宋国留下的实在是个烂摊子, 苏梦枕启用大量青年武将,废除刺面之刑, 令刺面者可自行遮盖印记,最后还是“老字号”岭南温家的人出手,制了一方“消解药”,覆在刺青上可以直接将墨痕洗干,伤疤也会重新长出新肉, 街面上渐渐也有青年男子敢出来走动了。
随后将文武并列,同级的文官武将不再有地位上的区分, 整顿军务,提高士卒待遇,以论功行赏的方式将金风细雨楼的原班人马打散, 投入军中做了各级将领,在最短的时间里造出了一支可用的军队。
此后厉兵秣马,收复燕云, 再战金辽,复昔年世宗之大业,这都是一鼓作气的事。
十五岁的苏梦枕站在金人的上京城墙上,遥望蒙古, 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下来,他抱起五岁的小太子,给他指明方向,“那是蒙古,是一片草原,那里的人,打服了就是逐水而居的牧民,打不服,就是年年来打草谷的逆贼。”
小太子生得玉雪可爱,仿佛非常挑剔父亲的长相,非要和他母后长得六七成像,看上去便很像个漂亮的女娃娃,闻言大声地道:“草原,我的!牧民,我的!”
苏梦枕笑了起来,时值秋日,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咳嗽起来能要命,偏偏从来没人敢去劝他,直到哒哒的脚步声渐上重楼,身为绝代刀客的天子病躯一震,怀里的小太子都差点丢下城楼,僵着脸回过身去,见到一张倾城绝艳却怒气冲冲的脸。
“晚上睡觉都要关窗户的人,深秋了好兴致,来城墙上吹风?你吹病了不打紧,带着孩子也来消遣啊!”既醉掐着腰,大声地斥责。
苏梦枕便很从心地把怀里的儿子放下,诺诺地道:“大胜了啊……”
大破金国后,天子登重楼,提刀指北方,储君亦有雄心,真是一场绝代佳话,蹲在墙角的记录官写得正高兴呢,小眼睛来回地撇,犹豫着要不要把“皇后至,大骂,上与太子皆惊惧不安。”记在史册里。
既醉只在太子很小的时候抱他,等到能抱个满怀了,便很嫌弃,小太子一点都不瘦弱,结实得像个猪崽。
可小太子又是腻人的性子,娘亲不大抱他,大多时候都是被苏梦枕抱起来,所以很心疼他爹,小心翼翼地劝道:“娘亲,算了算了,你看爹爹庆功宴都没敢喝烈酒,喝的是醪糟。”
醪糟是甜米酒,淡得连既醉都喝不醉,对着满座公卿拉下面子去喝这个,真的是很听话很懂事的一个皇帝了。
既醉哼了一声,让人把小太子抱回去,拉着苏梦枕的手下了城墙楼,帝后二人就在上京城墙底下散步,记录官纠结地揪揪胡子,还是没跟上去。
夫妻私话,史书也很少去记录这些的。
记录官也很感慨,天子起于微时,常有故剑情深之叹,但谁家天子爱重发妻,也不会空置六宫,偏偏这位开国帝王就这么做了,皇后明明出身江湖,却有倾国之姿,光彩明艳之处,令诸多想要入宫的贵女自惭形秽。
帝后每每出宫巡幸,都有许多男子痴痴观望,流连不去,许多诗人词人见之痴慕,为皇后写下无数歌咏之文。
如今年岁渐起,却如牡丹盛时,越长越美艳动人,衬得雄才大略的天子平平无奇起来。
记录官不是太监,一般要体力充足的壮年男子,常伴天子身侧记录言行,结果连换了四个,如今这个已是被千挑万选出来的有些精力的老头了,还是忍不住驻足观望了许久,然后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才清醒了。
既醉的步伐很轻快,她什么时候都很像少女,总也长不大似的,苏梦枕被拉着手,也不想挣脱,不得不跟着她忽急忽缓的脚步走,没走一会儿就咳嗽起来,既醉这才想起放缓步子,她撅撅嘴。
苏梦枕的手很凉,他是一年四季都捂不热的人,既醉又拉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道:“张嘴。”
苏梦枕听话地张了嘴,然后被塞了一只活物入口,他看了一眼既醉,什么都没问,生生吞了下去。
既醉原本很心疼的,她从来都不计较自己的寿命长久,得了光球之后就准备给苏梦枕用了,反正他身体好了之后负不负心她也不在乎,没想到光球和她的胖蛊放在一起,一夜之后胖蛊把光球吞了,成了一个光亮亮的胖蛊。
她顿时就舍不得了,胖蛊可以毒人,也可以解毒,最重要的是,胖蛊的排泄出的下脚料是喂出好吃的鸡的虫子的饲料!
这一心疼,就心疼了足足五年,她辗转反侧地吃着鸡,最后终于吃鸡也不香了,狠狠心舍了她的鸡,万分心疼。
但看着苏梦枕这一副给他塞什么就吃什么,给口毒他也愿意被药死的神情,她忽然就好受多了,这个男人是她的,从骨到肉论斤称两,她把他卖了,他还会给她数钱,所以她只是生气地踩了踩苏梦枕的脚,大声地道:“我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你了,以后我说脏话你不准皱眉头!”
想来想去,想破脑袋,苏梦枕对她也就这一个缺点了。
苏梦枕无奈地点了点头。
既醉忽然就高兴起来了,她拉起苏梦枕的手,“走!我们上城楼吹风去!”
她的步子又开始忽急忽缓起来了,苏梦枕笑了起来,握紧了她的手。
这两日天色不好,傍晚渐起细雨,难得有兴致的既醉也不在乎,和苏梦枕一起在外面疯玩了两个时辰,苏梦枕还为她舞刀,雨下刀光,红袖惊艳,史书工笔只得一句。
“大胜,帝后欢悦,黄昏细雨,携手巡幸上京。”
第80章 飞刀问情(1)
五岁的既醉坐在李园门前, 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满是愁绪。
她扭头看了看李园门口的对联,“一门七进士,父子探花”,可她不姓李, 她爹也不姓李, 她娘也不姓李, 这李园不是买的, 是她娘的表哥送的嫁妆。
而对联是皇帝赐下的, 因此换不得,一家口不姓李的住在李园里, 既醉只觉得浑身都刺挠,每次出门看到这对对联,都会小躯一震。
她这辈子的爹有个呼风唤雨的名字,叫龙啸云,一听就很像个行侠仗义的大侠, 或者什么江湖枭雄一类,嗯……是个吃软饭的。
她这辈子的娘叫做林诗音, 是个大美人,她的表哥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江湖人称“小李飞刀”李寻欢,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又被人称为“六如公子”,所谓贪酒如命, 嫉恶如仇,爱友如己,挥金如土,出刀如飞, 视死如归。
既醉不认识小李飞刀,因为他在她娘嫁给吃软饭的龙啸云之后就远走他乡去了,唯独有一条“挥金如土”,是既醉现在还在受益的一项。
李园是个非常大的园子,这里是河北保定城,不是江南,所以要建起这样一个处处亭台楼阁的江南景致的园子是非常花钱的。
不光建造花钱,保养也要花很多钱,总不能把那些珍奇花木都拆了改成菜地,也不能在雕梁画栋掉漆之后不管,所以六如公子还留下了全部身家的财产,一人一马潇洒走天涯,是他爹老李探花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咬死他的挥金如土。
龙啸云也不是纯吃林诗音的软饭,他是小李飞刀的结义大哥,但武功不行,当初是因为小李飞刀路上遭遇强敌重伤,然后龙啸云冲上去把人救下,因此成了大哥。
这位大哥被请来李园做客,一眼看中了李寻欢的未婚妻,他啥都没有,就靠一张脸皮,拉着李寻欢的手,说自己病得要死,为林姑娘病的。
李寻欢是个爱友如己的人,或者说他其实不大爱自己,挺爱大哥的,他不好意思去和林诗音说你嫁给我大哥吧,只把自己扔进青楼里过活,装出一副沉迷声色的样子,给大哥制造机会,最终林诗音失望而归,一赌气嫁给了她爹。
李寻欢这个大圣人可算是圆满了,潇洒地送了自己全部身家,然后远走了。
既醉是在听李园的下人说闲话时把这个故事凑完整的,所以她爹确实是个吃软饭的,吃到现在住着李园的地,用着李园的仆人,每天正事不干带着一帮打秋风的江湖人在那里吹牛逼。
既醉每次听李寻欢的故事,都看不懂,并大为震撼,这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圣人。她娘是个大美人,李园这么大的家业,六如公子多大的名声,名利钱财美人什么都不要,那他要什么?西北风吗?
但是吧,对于自己这辈子的爹,既醉其实没有多大反感,因为他确实是个挺痴情的人。
她娘虽然嫁给了他,但日常不理会他,每天琴棋书画关门过日子,活得像个没出嫁的深闺少女,他每天早晚十分孝顺地来请安,让他进去就进去,不让他进去就走,既醉算过了,她爹平均半年能进一次房吧,过得几乎跟和尚区别不大。
就这样了,他在外面也没有女人,他每天的行程都很满,就是找一大帮子兄弟吹吹牛逼,然后整点宴席吃吃,酒桌上喝两口,说说他当年和李寻欢的一事,就靠着这个兄弟充面子。
这人活得挺无聊的其实。
对既醉,龙啸云更是尊敬,这是他坚持不懈每天来请安,获得美人怜悯,然后第一次进了房的成果结晶,每次看着既醉,他都是一脸的爱怜骄傲,仿佛自己娇妻爱女在侧,是个人生赢家。
这种人吧,其实是很多富贵人家梦寐以求的赘婿来着。
既醉在李园里行走,周围的景致很美,她其实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园子,但只要一想到门口的对联,她就浑身发毛,她觉得她娘可能也是这样,明晃晃的嘲笑不是?所以她极少出门。
林诗音是真的美,她的美是清丽动人的,诗书传家的女子常有这种清贵的气质,却极少有这样的美丽,既醉进了屋,美美得盯着她看。
既醉很不能欣赏美人,因为她会嫉妒的,但可以欣赏亲人的美貌,她的狐娘就是艳绝妖界的大美狐,何况林诗音的清丽之美并没有攻击性,女人会欣赏她的美,男人会怜惜她的美。
既醉捧着小脸看了一会儿,林诗音回过身来,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云云刚才去哪里了?弄得一身脏。”
即便是训话,都是轻轻的,淡淡的,既醉于是也不怕,小脸含笑,脆声道:“在门口看了看人,园子里看了看花!”
林诗音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叹道:“姑娘家要贞静为主,总是这样上蹿下跳的,以后谁敢娶你?”
这大概是既醉唯一不喜欢林诗音的一点了,她摆摆手,“我以后肯定很漂亮,多的是人喜欢我,到时候我还要多挑一挑,这个不行就换下个。”
林诗音板着脸道:“胡说。”
既醉把头扎进林诗音的怀里,拍了拍她娘的背,“娘亲啊,你就是被教得太死板了,家里的财产都是你的嫁妆,实在不喜欢爹的话就把他换了,换个听话懂事……好吧,没人比他更听话了,换个合心意的俊俏少年怎么样?”
林诗音似乎从来没这么想过,她又有些生气了,再度道:“胡说。”
既醉可喜欢撩拨她玩了,清丽贞静的一个大家闺秀,连骂人都不会,说急了就会红着脸,然后半天憋不出个字来。
看林诗音实在很生气了,既醉只得从她怀里挤出来,蹦蹦跳跳地挥手,“好了,我再去看看爹,他那里应该散了。”
林诗音追了几步,生气地跺脚,对她的奶妈妈气道:“你看云云这个孩子,都被那些江湖人教坏了!”
奶妈妈叹气,道:“本就是江湖人的种。”
林诗音就不说话了。
既醉从后院出来,绕过一大截亭台楼阁,去了前院找龙啸云,龙啸云如今就是住在前院里的,刚送走一帮江湖人,就见圆拱门后头探出一个小脑袋来,他顿时露出宠溺的笑容,对着既醉张开手。
既醉熟门熟路地冲进龙啸云的怀里,一点也不理会她爹的抱抱,攀着肩膀上脑袋,骑在龙啸云的头上,把他当坐骑用。
龙啸云也不生气,呵呵地傻笑,还扶稳了既醉的腿,让她坐得更稳当些,带着她在前院里走动。
既醉于是很满意了,她按着龙啸云的脑袋坐在高处,忽然说道:“我刚才去看了娘,她又哭过了,爹,你多久没和娘亲见面了?”
龙啸云的笑收敛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说道:“两个月了。”
“娘亲身边的那个周嬷嬷总是斜着眼睛看我,两天前我去找娘亲的时候,还听见她在说我们父女两个的坏话。”既醉晃了晃腿,“她大约是看着李叔叔和娘亲一起长大,很看不起我们,别人也就算了,她那样的身份,是最和娘亲说得上话的。”
龙啸云小心地询问,“云云的意思是……”
他比了一个手刀的姿势。
既醉踢了龙啸云一脚,“想什么呢?奶妈妈是可以随便弄死的吗?爹啊爹!你不会搞阴谋诡计就别搞了好不好?她家里两个儿子打光棍呢,自己生活不如意哪能看得了你如意,你找人去给她儿子说亲事,她以后肯定说点好听话了。”
龙啸云把这事记在心里,忽然又小心翼翼地道:“云云,你会不会也看不起爹?”
既醉悠然说道:“那还用说吗?我当然看不起你啊,哪怕我们一家人出去住个小房子呢?爹你每次从那个对联下走过去,你都不会害臊的吗?”
龙啸云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呐呐地说道;“我在老家的房子卖了,这几年手头也有一笔自己的积蓄,可是你娘过惯了这样的生活,我怕她出去不惯。”
既醉一拍龙啸云的脑袋,“金屋银屋,也得有个自己的小屋,去!买个自己的宅子,反正你待在李园也就住个前院,你出去住,爹啊,你也不想一直被娘看不起吧?”
龙啸云的眼中有阴沉乌云翻滚,当然不是对既醉,他的恨从来都是对着李寻欢去的,与圣人做兄弟,衬得他多么可笑,他梦寐以求的美人,他奢望已久的富贵,都是别人不要的,施舍一般给他的。
既醉又拍了一把龙啸云的额头,“还有那些商铺店铺,你让他们自己打理,或者给娘打理就行了,支一笔钱,自己做点生意,然后还了本金,你得有点自己的事情做了,娘是嫁给你,不是把你当成赘婿养,算了,你也不会做生意,把人家商铺打理成什么样子了,开家镖局吧!”
龙啸云被拍得眼里的乌云都散了,眼神清澈了许多,他愣了愣,“开镖局?”
既醉理所当然地说道:“反正你和李叔叔的名头都被你吹出去了,咱们开家镖局押镖,遇到劫道的,你就大喊李寻欢是我兄弟,我死了他千里万里都会来报仇,这样谁敢劫你的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