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忽冷忽热,一早一晚寒风刺骨。
满脸胡茬的孙天泽觉得口干舌燥,把鸭舌帽摘了拎在手里,摇摇晃晃向停车场走去。
到车前左右看了看,驱车离开。
半小时后,他进入荒废的工地。
这是南山鼎鼎大名的烂尾楼项目,盖盖停停十多年,开发商联合律师骗取贷款后跑路。
烂尾楼建了三十层高,目之所及都是水泥结构。
外立面、门窗都没有安装,钢筋和水泥就裸露在外面,一部分楼体上还残留着脚手架。外露的钢筋已经生锈,到处都是尘土。
阴冷潮湿、四处漏风,孙天泽打开帐篷,马上钻了进去。咒骂着南山的鬼天气和操蛋的生活,真不想再躲了。
他的骂声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所代替。
“叔叔,我头好疼……”
小女孩阴冷的哭声顺着风传过来。
孙天泽瞬间酒醒一半,汗毛直竖,害怕直发抖。他在这躲了一周,之前什么也没有啊!
难道被他撞的小孩已经死了?前一阵不是说已经上学了?
爸妈只说让他再躲一阵,时间一长家属就会同意和解,能少坐两年牢。
孙天泽猛灌几口酒,肯定是错觉!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他,鬼都不会来。
“我死得好惨啊……你能不能让我上你的身?”
男孩低沉可怜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
孙天泽紧紧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上帝,手指在胸前划着十字架。
帐篷的拉链突然打开一条缝隙,寒风灌进来,小女孩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来。
“叔叔,好疼啊!你帮帮我吧……”
“我疼死了……”
空洞冰冷的声音直钻耳膜,孙天泽的心脏似乎都被人攥紧了。声音越来越近,他打开帐篷不顾一切跑出去。
脸色惨白披着血纱的鬼出现在他眼前,小小的女鬼头歪着,像机器人一样慢慢摆动,眼睛像两个血洞,身上披着撕成一条条的破烂灰纱。
女鬼抬起胳膊挥动纱袍,不再哭泣,反而咯咯咯的笑着,阴森至极。
孙天泽的头皮瞬间被拉紧,哆嗦着转身向另一边跑去。
高大的无头鬼捧着一个小男孩的头,小男孩七窍流血,发出声音,“叔叔,可怜可怜我吧,当我的替身吧!我等了好多年了!”
孙天泽觉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腿上一热,尿裤子了。慌不择路拼命向工地外跑去,脚上踩了个钉子都没感觉到疼。
鬼声紧追不舍,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一个绳索凭空出现绊倒了他。
孙天泽摔了个狗吃屎,马上爬起接着跑,一出烂尾楼路过的车把孙天泽撞飞出去四五米。
痛苦很快将他淹没。牙齿彼此打架,腿诡异的弯曲着。
司机慌张地下车,“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突然跑出来!”
孙天泽抓住司机的裤子不断哀求。“救我!求你……救我!别走……”
一辆警车远远开了过来,下来四位警察。
司机刚给120报了地址,十分委屈道:“真不怪我!我正常行驶这个人突然跑出来撞到我的车上,您看我的行车记录仪……”
警察蹲下拿着手机里的照片比对着,“孙天泽,终于找到你了!”
孙天泽脸色惨白,大吼着:“警察叔叔快救我,那……里面有……鬼!”
“你都多大了还管我叫叔叔!我看你心里才有鬼!”
坚定唯物主义的警察懒得理孙天泽,先去看司机的行车记录仪。孙天泽的确是突然跑出来的,半信半疑的警官叫上同事,在找到孙天泽的帐篷,一只鬼影也没看见。
警车跟着救护车呼啸而去。
小巷里,余煦和方奕扬两人脱下扮鬼的衣服和假发扔进垃圾桶。
薛嘉超背对着他们,听他们说好了才转过头。刚刚留他独自在工地外待着,他都要吓抽了。抱怨道:“你们俩太吓人了!万一,那个人被吓死了……”
余煦挑了挑眉,“我打听过了,孙家没有心脏史。因为他我差点死了,他现在就算被抓住了,最多进去七年。我扮鬼吓他算是轻的了。”
脸上的番茄酱味道太冲,方奕扬边擦边问:“不是让你报完警在路口等着,你看到孙天泽被抓住了吗?”
“那边太黑了,我不敢……”薛嘉超道。
余煦往工地大门口走去,“没事,就算孙天泽跑了,我还是能找到他,还能再吓他一次!”
三人远远看到司机正在和交警、保险公司阐述事情经过,放慢脚步路过听了几句,不敢停留,走到城中村门口才停下。
薛嘉超脸都吓白了,“那个孙什么……不会死了吧!”
“地上的血不多。”余煦强压下心里的不安,虽然孙天泽可恨,但她也没想过真的杀了他,只想让孙天泽尽快接受审判。
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我们去医院看看。”
薛嘉超已经吓傻,方奕扬把他塞进后座,问余煦:“你知道他去了哪家医院?”
余煦表情凝重,摇了摇头,“师傅,麻烦送我们去离这最近的医院。”
找了三家医院,他们终于在中心医院急诊室过道看到孙天泽,正在不住地哀嚎。人无生命危险,骨盆骨折伴移位、双腿粉碎性骨折。
急诊室里医生拿着片子,正和一个警察说着治疗方案,要开刀。
孙天泽哀求着护士,想打止痛针。护士头都没抬,“你在排手术,为了观察生命体征,我们现在是不能提前给你打止痛的,等等吧!”
警察不屑道:“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想想你撞伤的那个小姑娘,人家还被你扔进了花坛里,隔了好几个小时才被发现,小姑娘当时得有多痛苦和绝望。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余煦长舒了一口气,拉着两人出了医院。
四下无人,她郑重向方奕扬和薛嘉超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薛嘉超连忙摆手,“煦姐,你别这样说,是那个孙……他自己不看路!”
余煦眼中闪过后悔,真诚道:“我不该把你们扯进来……”
“事后诸葛。”方奕扬面无表情拦出租车,让薛嘉超上车。低声嘱咐:“你到家联系我。今天,我们一直在黑网吧打游戏。”
薛嘉超忙点头。
方奕扬又拦了辆出租车,和余煦上了车,他半晌才道:“薛嘉超什么都没看到,睡一觉就忘了。”
一直把余煦送到家楼下,方奕扬沉着冷静地转身就走。
余煦忙喊道:“对不起!我今天做错了。”
薛嘉超没看到,方奕扬可算是她的帮凶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还是十分重要的,自己这个冒牌货别把大好少年带坏了。
方奕扬转过身皱着眉瞄了她一眼,“应该给孙天泽设计个陷阱之类的,让他多吃点苦头,留口气就行。薛嘉超不在,你就不用装了。”
余煦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你不会是反社会人格吧!”
空气陡然尴尬起来。她又道:“不对,你不是。你有共情能力。不喜欢弟弟又对他很包容,讨厌我又管我,还会帮助同学,你应该是别扭型人格!”
方奕扬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我不是……薛嘉超喜欢李依娜,李依娜父母离异多年,跟着奶奶长大,因为男朋友的事要自杀……”
早就猜到是因为薛嘉超的原因方奕扬才会出手,余煦还是一脸恍然大悟,“哦,那你就是死鸭子嘴硬型人格。”
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方奕扬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见他一言不发,像被定在原地,余煦从兜里掏出棒棒糖,边拆糖纸边向他走去。“你心里想什么也不说,难道希望别人猜出来?别想了,我们猜不中的,你试试直白点。你为什么不让叔叔婶婶知道你画画?”
方奕扬脸一阵红一阵白,“跟你无关!”
张嘴棒棒糖准确无误地塞进了嘴里,甜蜜的味道在口腔散开,方奕扬傻傻地眨了眨眼。
余煦又拆了一个放到自己嘴里,并不着急催促他回答。
方奕扬想拿出嘴里的糖,手僵在半空中,最后无力地垂下。抬起眼眸,突然发现余煦最漂亮就是眼睛,清澈的眼眸恍若秋水,纵然是现在一言不发,眼中也揉杂着太多情绪,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我妈……总是不开心,似乎我做什么她都不能满意,我不能做任何她不允许的事。否则……”方奕扬停顿了下,半天才苦涩道:“我吃饭要定时定点定量,连菜单都是每个月定好的。我晚上睡觉不能关门、不能关台灯、不能露出一点负面情绪,我只能符合我妈所有的期望才能睡个安稳觉……”
方奕扬脸上没有表情,余煦却感觉他在哭。
“叔叔……不管吗?”
“方宏毅父爱如山,一动不动……他眼里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余煦看着他捂着肚子大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坚定道:“方奕扬,你很好,不要否定自己。你是你,你不是父母的附属品!永远永远不要被世俗观念控制和绑架,亲情也应该是双方面的,需要建立在双方都快乐的基础上才行。如果你不喜欢,逃吧,逃去大城市,逃去国外!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等你有了经济能力,再回馈他们钱就是了,不要有负担!这个世界很大,总有属于你的地方,让你尽情做自己的地方!”
他从出生就没有自由,被母爱束缚着、限制着,姨外婆劝他理解妈妈,爸爸要他迁就妈妈,从没人告诉他,他可以逃。
方奕扬完全愣住,心里突然就松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他愣神的时候,余煦已经打开手机将申请留学加分的比赛一股脑发给他,“这些资料和我舅妈发给我的,不过我不想出国,你加油吧!我相信你!”
方奕扬的谢谢还没说出口,方立恒和余霞从转角走过来。
余霞焦急地问:“你们俩去哪儿玩了?手机怎么都关机了?”
“奕扬哥哥带我去黑网吧打游戏了,里面没有信号。”余煦躲到爸爸身边,撒娇道:“爸,我好饿。”
方立恒沉着脸扫了方奕扬一眼,“以后少带煦煦去乱七八糟的地方玩!你也不能去!”
方奕扬点点头,还有些晕头转向,转身想走,又被大伯母拉住。
余霞人瘦劲却不小,“快十点了,不回家?不过你回家也没热乎饭了,在我家吃完饭再回去!我一会儿给你妈打电话,就说你在我家一直陪着煦煦。”
肇事司机孙天泽酒驾肇事逃逸造成余煦重伤二级,情节严重,被判七年。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营养费等共计二十三万五千一百元整。
孙天泽父母之前曾找过方立恒夫妇多次,倾家荡产提出四十万和解。
方立恒拒绝了,坚决不出谅解书,方家虽然没什么钱,但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让孙天泽付出代价。
孙家早已转移财产,宣判后拒不执行。
法院收到匿名举报,找到孙家的财产强制执行,孙天泽父母因拒不执行判决被判入狱一年,一家三口算是在监狱里团聚了。
孙天泽在监狱伤势恢复得不好,腿瘸了,不用阴天下雨,下半身骨缝经常疼痛,连重物都提不了。
第11章 因果
初三下半学期,余煦转回B市读书。
她终于感受到温柔舅妈的威力,舅妈能卷出天际。
双减在舅妈眼里就是笑话,每周一到周六,余煦晚十点前辗转在学校和各种课外班。周日美其名曰是休息日,但需要提前预习和阅读打卡。
在课外班偷懒摸鱼?一对一教学,别做梦了。
全天接送,哪怕舅舅舅妈有事没时间,还有表哥余远。
舅妈一心扑在她身上,所有的家务都是舅舅和表哥做。外卖是不允许点的,怕余煦吃坏肚子。
可她肠胃不好并不是因为外卖啊!
她压力一大就拉肚子,压力的来源就是舅妈,但这话舅舅和表哥都不让她说。
顺利考上舅妈任职的高中,感觉舅舅一家都憔悴不少,弄得余煦十分不落忍。
暑假余煦回到南山,看着爸妈倒是年轻不少,她有种自己才是万恶之源的感觉。
半年不在,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方宏毅的小物流公司被收购,变成了大物流公司的经理,整个人像吹气一样,胖了三圈。
方奕扬收到国外著名大学的offer,全额奖学金。薛嘉超也在准备出国留学。
两人同一个国家,不同学校,直线距离3600公里。
三人在秘密基地,不约而同变得沉默。
画方奕扬早已提前打包运走,破碎的手办躺在垃圾桶里。余煦的书方奕扬帮她搬回了家,只剩下薛嘉超的游戏机还在角落里。薛嘉超父母的移民手续已经下来了。
他们以后很难再在南山相聚,秘密基地不需要续约了。
夕阳西下,朝西的半地下也照进了一些阳光。
徐爷爷坐在棋盘前和方奕扬连下三盘棋,徐爷爷三局两胜,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薛嘉超抱着纸箱绷着脸,余煦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哭出声,提议道:“我们拍个合影吧!”
方奕扬一如既往不给面子,“有什么可拍的?走吧!”
余煦不理他,拿出手机,笑盈盈让徐爷爷帮忙。
方奕扬和薛嘉超都已经一米八多,余煦还是一米六,她站在中间费力搭上了两人肩膀,压下俩人的头拍了张,两个人无奈笑着把她抬起来又拍了一张。
徐爷爷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脸庞露出了羡慕的目光。“我人老了,大门密码不会再换了,你们以后随时可以来。”
“我们一有空就来看您。”薛嘉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了余煦一跳。
半个月后,方奕扬和薛嘉超远赴大洋彼岸,余煦回到B市继续上课外班。
方奕扬刚到学校还没安顿好,余远就找到他,转交余煦的礼物,明晃晃一沓子外币和一张纸条。纸条上还是似鸡扒拉的几个字:投资,看好你!
余远心里有些吃味,不过脸上还是十分平静,“我还有半年回国,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我!”走出门口又不放心道:“这可是余煦这些年全部零花钱了,那小抠门我管她借都借不出来,要是让我知道你乱花,小子,你准备满地找牙吧!”
余煦有多抠,方奕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傻傻捧着钱,心里变得满满的。
三人小群渐渐沉到最底下。
余煦和方奕扬倒还是经常联系着,御用代购,不用白不用。礼尚往来,方奕扬缺什么东西也都是余煦寄给他。
方奕扬的嘴开始不饶人,隔着时差两个人频繁打嘴架,时常把余煦气得想买张机票去杀人。要不是机票太贵……
余煦高三刚开学一个月。
余成友和老友去郊外游玩,两个老小孩打赌看一下午谁钓的鱼多,卯着劲各自打窝,离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