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竹整日无所事事,直到须阎找上门来托付任务。
离开前,墨心竹在魔界出口处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枯榕。
枯榕看上去很疲惫,刻在她眼角的皱痕又深了。
二人平静地对望着,久久没有说话。
墨心竹清楚地知道,无论枯榕还是须阎,这些长老本质上没太大区别,他们都以魔族利益为上,墨心竹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她其实不是很在乎。
她好像早已不属于自己,两百年转瞬即逝,墨心竹没见过魔族以外的景色,她想,借此机会能去外面透透气,挺不错。
直到枯榕说:“我和他商量过了,待你救出族人后,只要找到可以接替你为魔族效力的修士,我们还你自由。”
这算是给她的补偿吗?
墨心竹在混沌中看见一丝光亮。
……
如今,墨心竹尽心尽力扮演角色,顺便感慨山雀话多,于是果断抬手,握住后发力。
“啊啊啊!不要捏我肚子,刚吃了饭!我错了!你是好人!是人行了吧!哈哈哈,别弄了,好痒,救命——”
墨心竹听见山楂求饶,勉强大发慈悲放过它。离开魔族,她不再强装冷脸,眉眼弯起,等摊主的儿子从屋里现身后问:“大哥,这本书多少钱。”
少女甜甜一笑,嘴角立即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美好又无害。
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十、十文。”
“给。”
年轻人接过铜钱,他也没数,感受着手中重量,突然意识到:“姑娘,你给多了。”
墨心竹解释:“是这样的,向大哥你打听个事,请问苍云宗往哪个方向走?”
苍云宗的创立者是一位上仙,上仙自号“逍遥”。逍遥上仙德高望重,他在仙魔大战后隐退,每天种花养鱼,一晃数千年已过。
某日,他在山溪边甩钩时突发奇想,何不在凡间建个宗门,就算找几个人给自己照看花草也好。
出乎上仙意料的是,门派建立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慕名而来的修士几乎踏平山路,弟子越收越多,苍云宗能人辈出,逐渐成为所有凡间修士向往的圣地。
如今,它亦是与魔族打交道最多的门派,是墨心竹潜伏的目的地。
修真热潮早已卷到边境,青年指了一处方向说:“向北直行,苍云宗路途遥远,我们这儿的马车不走长路,姑娘可以先到附近大城,那边好马好车多,运气不错的话还能遇上修士顺道而行。”
“多谢。”
“这些钱我不能收。”
怎料墨心竹已经冲他挥了挥手,步伐轻快,飞似的走远了。
山楂回头看,青年傻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回神。
它咂舌道:“凡人真是好拿捏,对吧。”
墨心竹专心致志翻着书,压根没听清它在说什么,敷衍地哼了一声。
山楂:“普通人还好,可修士与凡人不同,他们绝对和那群家伙一样,越厉害的越是表里不一,这种事我见多了……”
山楂聒噪,很适合烧烤。
它一路都在说,从人心险恶畅想到美好未来。墨心竹则抬眼看了看天色,头顶是淡淡蓝灰,再往远处逐渐变得湛蓝,那是一种她在魔界极少见到的颜色。
魔族的天阴阴沉沉,墨心竹看惯了。
差异之大,让她突然想起临别前枯榕的嘱咐。
枯榕说:你极少与人打交道,在外多学着点,切记,不要露出破绽。
为了不露破绽,墨心竹通宵恶补人界常识,比如凡间交易算银钱,修士修炼驻颜又延寿,听说,厉害的修士甚至比天生修为的仙魔还要强。
苍云宗作为这些门派中的翘楚,肯定多得是狠角色。
墨心竹不由得为自己未来担忧。
“山楂,你说,他们要是发现我为魔族做事,会怎么办呢?”
山楂趴在她肩上:“吊起来,打一顿?都还没开始呢,想那么多干什么,快走吧,找个地方住下,我累死了。”
墨心竹弹了它一下:“说话之前动动你美味的小脑瓜。”
“……”
当天,墨心竹找了一家条件简陋的客栈投宿。
然后一直窝在房里看话本,她试图从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中找到成为修士的真谛,结果看到一半太困,朦朦胧胧地,她在书中五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中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恍惚感觉置身虚无,自己像一个茧似的漂浮于空。
温暖、舒适、安详。
四周灵气将她包裹,墨心竹渐渐产生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意识。
身上蔓延出的灵气像婴孩懵懂的手,在缥缈之中一点点探查着环境。
突然,她摸到什么。
冰冰凉凉,丝丝缕缕,像流泻的水。
又仿佛看到什么,远处影影绰绰站了人。
然后,地动山摇,天雷炸响。
天雷说:“要吐了!”
山楂的声音在耳边惊起。
什么鬼天雷,居然懂鸟叫。
墨心竹眉头紧蹙,她尚且不能分辨出声音的方位,调整一下躺姿后,蜜色的眼珠斜斜瞥过枕巾上纤细的流苏。
丝缕金黄,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床上。
梦中捋的是这个东西?
说不清哪里失落,墨心竹安静片刻后,用刚睡醒后软绵的语调抱怨:“你好烦,一大早又叫又闹,搞得我都做噩梦了。”
“是你睡太死,以前明明从来不赖床。”
山楂是只酷爱早起的鸟,这些年来,每日清晨饿醒啄米时,它总能看见墨心竹靠在床上对着窗外发呆。朝那个方向望去,平地皆被草木遮挡,唯有远方一片血红天幕映入眼帘。
山楂听说过墨心竹的来历,墨心竹是失去故土的妖灵,它是离群的山雀,它觉得墨心竹和自己很像,于是每每出言宽慰打断她出神,最终结果是攒齐了山雀的一百零八种做法。
不对,刚刚它把墨心竹吵醒,现在是一百一十种了。
“翅膀用盐酒腌一个时辰,然后裹上粉用热油炸。”
“身体嘛,清蒸滋补,少油盐,加上几粒红枣枸杞,锅盖一闷,闻着鲜味就可以出锅了。”
墨心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做得很好吃的。”
山楂无数次逃脱,这次也不例外。它成长了,从当初的胆小谄媚变成现在的不可一世。
它站在窗沿上叽喳:“说说,你梦到什么。”
墨心竹半真半假:“一片黑暗。”
那片虚无似乎是她化成人形之前的记忆,墨心竹冥冥之中觉得,她原本应该记得更多。
“这也能叫美梦?”山楂不屑,在它看来,若是眼前一片黑暗,只能算是睡着,“你就是懒。但是不要紧,我勤奋。你猜怎么着,我刚刚飞出去溜了一圈,遇见了苍云宗的修士!”
山楂停不下嘴。
“人都送上门来了,墨心竹,你做个决定,是直接抓回魔族,还是利用他,让他协助我们潜伏进苍云宗。”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苍云宗的。”
“我眼光毒辣,一看便知。”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
“你不信任我!走着瞧,快起床,我来带路。”
“哦,放心,我很快的。”
……
墨心竹没撒谎,她动作确实很快,也就短短一个时辰吧,梳洗打扮,细嚼慢咽。
整个大堂就她一位客人,店小二支着手臂打盹儿,寂静中,窗沿旁落下一只黑蛾,它翅膀上的图案宛若赤红双目,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墨心竹看。
墨心竹置若罔闻,等细细品完一盏清茶后,她拿起帕子擦擦嘴,接着慢条斯理地将它折好,收起。
“我吃完了,走吧。”
山楂仰天倒在桌上,生无可恋:“修士肯定已经走了,咱们不如直接去雇车马。”
话虽如此,躺了片刻后,它还是尽职尽责地飞在前方带路。
祈福镇大道萧条,车马不行,此时此刻,唯有一处地方人群聚集。围在那儿的百姓比寻常人胆子稍大一些,他们无一例外对大道侧边的摆摊修士感到好奇。
山楂将墨心竹带向那个摊位,兴高采烈道:“苍云宗修士!雀神保佑,他还没走!”
墨心竹虽然从没对山楂抱有期待,但当她挤进人群后,还是震惊了。
“这就是你说的苍云宗修士?”墨心竹觉得一句话完全不够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体贴地加强语气,“真的?”
“嗯呢。”山楂没见过世面,回答毋庸置疑。
路边枯树底下坐了一位模样整齐的瘦削男子,他灰白衣袍从上到下被咒法浸透,怀里搂住一只粗糙的黑色酒坛,封口扎紧,酒坛里不知装了什么,兀自颤抖起来。
他左右各摆一块木牌。
左边写:练功法,练长命百岁的功法。
右边书:收徒弟,收听话好学的徒弟。
身前还有一块:降妖除魔。
活活把自己坐成一副狗屁不通的对联。
是个人都知道,修士的年龄不能仅凭外表判断。一群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碎杂的言语中无不透露出探究与质疑。
“收徒?您是哪家仙师?”
“鄙姓赵,从苍云宗来。”倒是谦虚。
“苍云宗,那可是天下第一大宗门。”说话之人狐疑地打量修士片刻,“如何证明?”
“就凭它。”
赵仙师取出一块灵气充盈的玉牌,上面刻了“苍云”二字。
他又摇一摇手中酒坛。
“祈福镇与魔界相邻,常有魔物作祟。我夜观天象,近日天降灾祸,祈福镇将遭大劫。修道之人当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如何能坐视不理。”赵仙师叹道,“幸亏来得及时,两个时辰前,贫道在附近山中与魔物相遇,几番缠斗下,终于将其收服,祈福镇从此无忧啊。”
酒坛被他放在地上。
它一动,四周之人齐齐打个寒颤,他们控制不住地往后退。
赵仙师笑说:“不打紧,有我在,它绝不可再出来作恶。”
墨心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奈何撞上一堵结实人墙,人潮热情汹涌,将她退路牢牢封死。
一位大娘惊叹:“这么说,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墨心竹再次被推搡至最前方:“……”
她右肩上的肥鸟不停催促:“愣着干嘛,快点拜师呀,拜完我们就能和他一起去苍云宗啦。”
“闭嘴。”
墨心竹出师不利,她想:反正也出不去,与其傻愣愣站着,不如和这位大师聊聊。
于是她指着招牌问:“道长,您这收徒有何指教?学完当真能降妖除魔?”
眼见有鱼上钩,赵仙师喜上眉梢,神色不自觉带上几分油滑:“降妖除魔是基本,若是修为到家,甚至有机会悟道成仙。我苍云宗从不说大话。想当我的徒弟也不难,只需……”
他伸出四根手指示意价钱。
赵仙师温声说:“姑娘,你是有仙缘的人,可愿随我一同回山修行?”
墨心竹想:回你个鬼,你和鬼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在评论区看到好几个眼熟的小可爱,手动问好。(~ ̄▽ ̄)/
第3章 裂坛
墨心竹拨开人群往外走,赵仙师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戾色,此时,他怀中酒坛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人群又要散去,赵仙师将酒坛牢牢揣在怀里:“诸位不必惊慌!”
动静平息后,赵仙师下定决心似的长呼一口气。
“想必姑娘是将我当成招摇撞骗的神棍了。”
墨心竹停下脚步,回眸看了一眼酒坛:“难道不是吗?”
旁观者中同样有人发出疑问,此人姓刘,是镇上有名的闲人:“是啊,口说无凭,你既是仙师,总要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他说得有理,马上有人继续接话——
“对,你说收服了魔物我们就要信吗?”
“恩人的名号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
质疑声浪一般涌上。
赵仙师哈哈大笑:“这样,我将灵坛打开,诸位亲眼见证一番如何。”
“这……万一真有魔物,要出人命的。”
他们七嘴八舌,半天安静不下。
“放心,我说过,我既能收服它,当然有把握不让它伤人。”
仙师将坛口面对人群,正要将封盖掀开,他手腕突然被人扼住。
赵仙师没好气道:“都说不用怕,这位郎君,你摁住我作甚?”
动手之人力道极大,他狠狠钳制住赵仙师,修长的手指暴露在外,于阴冷的光线中泛出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五指之下,众人能清楚看见仙师手腕处的皮肉凹陷下去,几乎被挤压得颤抖。
“放、放开。”赵仙师两下挣脱不能,怒目望去,直直撞入一双平静而幽深的黑眸。
赵仙师动作一滞,眼前这人比自己高出许多,墨黑衣袍,身后还背了一把鞘面浮金的乌黑重剑,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十分显眼,可他分明是突然间从人群中冒出,这些都是其次,最令人胆寒的是他的眼神,赵仙师头一次真正看见有人眼里毫无光彩,此时此刻,对方正在用一种看死物般的神色注视自己。
赵仙师不禁毛骨悚然,等反应过来时,手中酒坛已经骨碌碌滚到地上,刚好停在方才发声的少女脚下。
手腕处力道依旧紧,赵仙师全力挣脱,骨碎的清脆声格外刺耳,他恍若未觉,只一个劲儿慌忙俯下身去捡。
这会儿子工夫,不少人都察觉到异样。
墨心竹目光低垂,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酒坛,方才没注意,现在一看,坛口处有一圈神鬼莫测的纹路,又细又密,乍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她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赵仙师已经触碰到坛身,墨心竹灵光乍现,说时迟那时快,她一脚踩住赵仙师伏在地下的手。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默默抬腿移了位置。
“啊,抱歉。”墨心竹踏在酒坛上,“踩错了。”
众人:“……”好随便啊你。
那位奇怪的仙师后知后觉惨叫起来,他两次伤到的都是同一只手,方才还灵活的手腕毫无生机地耷拉着,掌心掌背都沾着泥。
墨心竹一点诚意没有:“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才想起来,上一次看见这酒坛一般的玩意儿时,还是很久之前在某位须姓大长老的寿宴上。此物名为封灵坛,外表看似普通酒坛,实际用途其实也差不多,魔族常用这东西酿酒,先将妖兽捉入坛中,再放进上好的灵果,填上美酒,最后封坛埋入地下,半年之后取出,倒出的酒鲜红如血,尝过的魔族都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