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动身,放在膝上的绣竹绢帕滑坠垂落,被姚宣辞探手接住。
他无意间看到女子腰侧悬挂着的小巧香包,把绢帕规整的叠好后放回桌上。
“昨日诊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温琼眸光一顿,细咽下茶水,“府医未同夫君说过么,一切安好,他留给我一枚香包倒是极好闻。”
“这个?”姚宣辞探手解下那枚香包,漫不经心将穗子捋齐,“阿琼可知道这香包有何之用?”
温琼紧抿了下唇,她已经猜到。
她至今不明白,姚宣辞明明想要这个孩子,却为何不愿将此事告知她。
每当有心问出口时,想起除夕前夜的死亡,还有如今住在东苑里的郑家二姑娘,所有的疑惑全都咽回肚子里。
若是问出口,不知会发生什么。
还不如维持这平静表象,耐心等到胎儿坐稳,彻底瞒不下去之时再追问。
但温琼不爱撒谎,做不到平静否认,从他手里取回香包,“既是府医给的,定是个有用之物。”
青年眼底划过一道幽暗,忽而道,“宋嬷嬷针线活精细,你若真想练女红,找她便是,莫要伤了手。”
温琼只当他是说她掌心的伤痕之事,轻嗯一声,将叠得四方规整的绢帕收回袖中,起身,“天色将黑,回府罢?”
“今夜还需追捕。”
青年一同起身,唤了一声墨崖,朝她道,“此地离皇城有些远,我命他护送你回去。”
见此,温琼也便不再推拒。
她来这一遭,也算是了了一桩任务。
这一别便是好几日,姚宣辞的书信时常传来,温琼看到他欲归程的消息时,正准备朝宋嬷嬷讨教女红之事。
姚宣辞说得没错,她那身火红嫁衣便是宋嬷嬷经手绣出的,她第一把双面美人绣的绢扇也是嬷嬷为她而制的。
那把绢扇温琼爱惜极了,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已是八月初,院里的桂花渐渐盛开,淡淡的花香飘入厢房,鼻尖满是香甜。
阿瑶细细压着香粉,点燃后,清雅的木香随着一缕白烟缓缓溢出。
木香与清甜的桂花香撞在一起,似是翠茂盛林外拂起一股轻风,承载着远处桂花飘进林深之处。
“嬷嬷,这婴孩的肚兜是不是该这样折起?”
温琼拿着一块裁好的布料,铺平比划着,询问道,“再将边缝用密脚绣线压好?”
“正是。”宋嬷嬷帮她将边角拢齐,“姑娘聪慧,只是不甚熟练罢了。”
温琼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小梨涡,“嬷嬷惯会夸我,我这手艺可差极了,您是没见过我自己弄得那些,奇形怪状的布料缝得不成样子。”
说着,温琼便放下针线,起身走进内室。
“我拿给您看看,真真是丑死了。”
她走到窗边拿出榻几下的绣篮,目光一瞥,顿时惊愕住。
绣篮里原本乱七八糟的绣线被一一捋顺,捆扎的整齐。
原本针脚凌乱,极不对称的幼婴肚兜被规整叠好,用一把绣刀压平。
其余零碎的布料亦是依着色彩顺序的变化,整整齐齐摆在最底下。
冷不丁,她脑海里浮现起那条从膝间滑落,被接住后叠得整齐放置桌上的帕子。
同床共枕四载,温琼很清楚这样略有一丝强迫性的整洁,只有那人才会做。
细白的指攥紧了那件叠得四四方方的小肚兜,她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忙不迭抱着绣篮走出内室,“嬷嬷。”
宋嬷嬷闻声看过来。
温琼嗓音一时有些涩哑,“……嬷嬷可帮我收拾过这绣篮?”
宋嬷嬷失笑,“姑娘莫不是忘了,姑爷喜洁,这内室甚少允人踏入。”
她们平日都是止步在屏风之外,再近些便是守在垂月木门前,只有姑娘洗梳打扮之时才会进去。
她靠近,望见她手里收拾规整的绣篮,便道,“连绣线都被捋的这般整齐,定是姑爷收拾的。”
温琼心跳如鼓。
……小巧香包在她面前轻晃,青年语气极淡,“阿琼可知这香包有何之用?”
那人分明是故意问的。
他何时知晓她已知自己有孕一事的?
温琼竭力翻寻着过往的每一刻记忆,良久,才蓦地忆起那日书房里墨崖奇怪的反应。
墨崖身上没伤,却有股淡淡的苦药味。
他匆忙回答后,便疾步离去。
苦药味……
她脑中灵光一现,连忙提裙走出厢房,扶着房门微微扬声,“阿慎?”
“哎!”蓝衫少年正帮着小厮修理花树,闻言放下手中物件小跑过来,“姑娘唤我何事?”
温琼低声嘱咐,“你去岐云街第五巷那家医馆,问问我们走后墨崖可曾去过。”
阿慎不懂这事儿的头尾,但姑娘的吩咐他从不过问,随即利落地点头离去。
少年跑着出了院门,速度极快,差点撞上两个婢女,诚恳的连声道歉后,头也不回往府外跑去。
个子稍高些的蓝裙婢女瞥了一眼他飞速离去的背影,再看一眼清瑜院的匾额,顿时目露嫌弃。
“这小厮是那温氏的人吧?在侯府里跑来跑去,半点规矩都不懂,莽撞。”
白裙婢女示意她小声点,“别说了,那温氏就在院里,咱们得轻点动静。”
她们才知道温氏不但没再请宋御医上门,还换了新药方。
侯府府医一口咬死了是温养身子所用,可他说温氏不能生养,与宋御医之言相差甚大,反倒让二姑娘起了疑。
世子爷一直不见踪影,二姑娘的伤养得差不多了,眼看着不能再留在侯府里,能利用的时日机会越发紧张。
最好这次直接收买了那位庞嬷嬷,查出那药方,将温氏的把柄拿捏在手里。
“快走罢。”
想起侯夫人给的消息,白裙婢女催促道,“每到这时辰那温氏就该喝药了,咱们刚好能拿走药渣。”
作者有话说:
应该会修
第16章 递信东苑
帮忙传话的小厮找到庞嬷嬷时,她正执着蒲扇仔细熬着药。
听到外头有人在等她,庞嬷嬷不甚耐烦,她守在炉边烤得有些热,便给自己扇了两下凉风,“没看我在这儿熬药呢,哪有空闲?”
“可那两位姐姐看着眼生,是东苑贵人带来的。”
贵客果真是贵客,连侍女出手都颇为大方。
小厮美滋滋摸了下藏在腰间的碎银,热切蹲到药锅旁,欲去接她手里的蒲扇。
“嬷嬷你去罢,说个事儿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我来帮你看着火候。”
庞嬷嬷胳膊一抬躲开他,沉下脸,“你这般殷勤,莫不是收了东苑那边的好处?”
夫人入口的汤药是世子让她来煎熬的,她虽觉得温琼配不上自家世子,但是姚世子爷的吩咐她一向听从,故此这药锅从未让旁人碰过。
见那小厮讪笑着目光闪躲,她拎起蒲扇拍向他的脑袋,“你这狗胆,竟敢跑到我这里做营生了。”
几下轰走了那小厮,庞嬷嬷眉头皱出个“川”字来。
那日书房说漏嘴后,她深思了好几日。
眼下世子爷把二姑娘接进了侯府养着,可皇城人都知晓那二姑娘可是云英未嫁的女子,温氏才是天子亲自赐婚娶进侯府的正妻。
二姑娘有太子妃撑腰又怎样,敢剪断天子牵的红线,那也得等天子仙逝,除非那二姑娘能咬着牙,忍受风言风语熬到太子登基。
如今天子身子骨硬朗着呢,别说国公府了,放到寻常百姓家,谁能容忍女儿为一男子,赌气誓不肯嫁的?
庞嬷嬷是侯府的人,自是站在世子这边的,如今世子的妻是温氏,那她只能识相点,向着温氏多一些。
二姑娘唤她,若她不去,下次来的定是侯夫人院里的人。
庞嬷嬷思量了几许,往药锅下添了几块炭火,掩上小厨房的木门快步离去。
暮日余晖尽洒在天边,赤红晚霞被大朵大朵的厚云遮挡,仅是露出个金灿耀眼的小尾巴。
外头渐渐起了风,秋凉之意一下涌来,庭院里那紫藤花廊吹得沙沙作响,细细的翠藤枝叶随风摇晃,淡紫的碎花扬起又落下,薄薄的铺了一地。
温琼轻倚在花廊木柱,手中的绢丝团扇有一下没一下转着圈儿,正望着月洞门出神。
他信上说已踏上归程之路。
或许下一刻,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就会出现她面前。
此时她像极了一条被放在案板上的鱼,抗拒着那致命一刀落下,却又盼着早点落下来要个痛快。
温琼忽而蹙起眉头,隐隐觉得自己这番无力挣扎的模样,有些熟悉。
这与她收到三尺白绫后的煎熬何其相似。
总是被他牵动着喜怒哀乐,连性命都攥在他手里,重来一遭还是这样的下场。
她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不能继续傻傻的等着悬在头顶的尖刀落下。
温琼心一横,咬紧牙强忍着久站后双腿的酸胀,朝书房走去。
阿慎已经问过,墨崖的确在她之后去过那家医堂。
那日温府里,她一离开正堂,姚宣辞便让墨崖追了上来,出府后一路的踪迹全数被他掌握。
可他默不作声,偏要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恶劣的故意逗弄,戏耍着。
温琼使足了劲推开书房的门,房门发出哐当一声响,涌起的微风吹动了房柱两侧的纱织垂帘。
她轻嘲着低喃,“姚世子果真是姚世子。”
玩弄人心的功夫,比不过。
或许一开始,他就认定她听到了府医之言,从未动摇过这个念头。
案桌上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散的空白宣纸,淡紫色的碎花顺着风从大开的窗户飘了进来,落在案桌之上。
温琼将散落在地的宣纸捡起,用镇台压住,细长纤指轻拂掉宣纸上的花瓣,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细腕。
滴水研墨,她凝视着逐渐化开的墨,低垂的眸眼染上几分冷色。
这戏台上只有她一人,岂不是无趣得很。
蘸墨落笔,她毫不犹豫。
天色瞬间朦胧黑下,风愈刮愈大了。
泛凉的夜风顺着书房的窗涌进来,宣纸上的墨痕很快被吹干。
阿瑶小心护着一支蜡烛走进书房,将房中灯架一一点燃,她旋身,瞥见自家姑娘把一张单薄宣纸收进了袖中,不由得好奇。
“姑娘忙活什么呢?”
“送于姚宣辞一份大礼。”
温琼从案桌后移步走出,淡声吩咐,“阿瑶,你去唤庞嬷嬷过来,我有一事想让她帮衬一二。”
*
外面的庭院里,婢女与小厮正在挂着灯笼,风将灯笼撞得摇摇晃晃,连着烛火也时明时暗。
主厢房,宋嬷嬷为温琼卸下鬓间的紫粉水晶步摇,望着铜镜中女子娇婉的眉眼,疑惑,“姑娘为何要找那姓庞的?”
那庞嬷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当初温琼初嫁进侯府时,清瑜院里的管事权交给谁,自当是由她这个世子夫人说了算。
那庞嬷嬷生怕温琼夺走她手中之权,径直去找了侯夫人,将一半管事权揽进了手里。
其实那时的温琼见庞嬷嬷笑起来颇为和善,没打算动她管事娘的地位,哪知庞嬷嬷竟会主动出手,侯夫人还借此敲打了温琼一番。
温琼脾气再好也不是泥人,索性将另一半管事权交给了宋嬷嬷,宋嬷嬷为了给自家姑娘争口气,化被迫为主动,开始学做管事娘。
“嬷嬷。”温琼揪住宋嬷嬷的衣袖,十分认真,“我这些日子要做件事儿,嬷嬷可莫要同母亲告状。”
宋嬷嬷一听有种不好的预感,“姑娘是在打什么主意?”
正此时,阿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姑娘,庞嬷嬷来了。”
温琼安抚着轻拍了下宋嬷嬷的手,起身出了内室,让阿瑶与宋嬷嬷暂且退下。
女子一袭温柔的雪青色烟罗裙,鬓间珠钗已摘,挽起的乌发慵懒松散,一派温雅淡然。
庞嬷嬷听见厢房房门被合上,这才垂下头,“世子夫人唤老奴,所为何事?”
视线里,出现那一抹淡紫滚雪的裙摆,一封薄薄的宣纸递到她面前,“劳烦嬷嬷,将此信递到东苑。”
庞嬷嬷闻言倏地一下抬起头,“世子夫人这是何意?”
温氏明知道东苑住着的是郑二姑娘。
温氏大概只听过一两句世子与二姑娘的传言,庞嬷嬷却是清楚的,当初老侯爷已经找好了媒婆,备好厚礼要让世子爷上门提亲了。
温琼露出一抹浅笑,“嬷嬷放心,此事绝不会连累你。”
“告诉东苑,这信乃是姚宣辞的发妻亲笔所书。”她语气稍稍加重,“更是温氏肺腑之言。”
世子夫人是想赶走那郑二姑娘?庞嬷嬷迟疑地接过,“那……老奴寻个合适机会送去。”
温琼看她还有几分犹豫,正欲在安抚几句给个定心丸,听见外头传来几许动静。
该是姚宣辞回来了。
庞嬷嬷忙将信封收进袖中,离开时简短道,“东苑今日晌午来找了老奴,想要些药渣。”
“老奴借口推辞掉了,世子夫人近日且小心些。”
东苑直言要药渣,便让庞嬷嬷察觉到世子换的新药方或许藏了点秘密。
世子嘱咐她亲自熬制,庞嬷嬷更不可能轻易给出。
温琼微惊,那位郑二姑娘这么快就察觉到了?
随即她冷静下来,此事早晚会泄露出去,被当做软肋拿捏,自是不行。
若姚宣辞表明态度,那就不一样了。
庞嬷嬷从厢房出来,便见一袭墨底绣金羽袍的世子爷走入庭院。
他穿着墨袍本就显得气势强盛冷冽,此时紧抿着唇,剑眉紧皱着,如剑砥锋芒般凌厉,周身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世子爷明显心情极差,庞嬷嬷小心避远了些,恭顺道,“世子。”
姚宣辞漠然颔首,迈着长腿踩上台阶,映在地上的那抹纤细微弱的影子动了下,他抬起眼,望见那一道立于灯火下的窈窕倩影。
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掠过一道复杂的幽色。
自从那日磕到头,只梦到过一次的那座分外孤寂冷清的清瑜院,开始夜夜出现在他梦中。
寒雪簌簌,温氏倚坐在窗边望着庭院,目光却透过了漫天飞舞的大雪,隔着虚空与他相视。
那双漂亮的琥珀眸眼中过于平静,仿若是绚烂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消失后的那一刻,黑漆漆的,一片死寂。
可他只看到了死寂之下那一抹哀戚。
这个梦纠缠着他,像是一道荒唐的谜语,在无声预示着未来将要什么。
但让姚宣辞心烦意乱的不是梦,是温氏望向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