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淡淡,却带着股迫人意味,“此话讲过不下数十次,你总是屡屡犯错。”
“婆母之言,儿媳时时谨记。”
温琼平静地抬眸,浅瞳直视着侯夫人眼中的不悦之色,“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罢了。”
侯夫人顿时沉下脸,茶盏被重重放回桌上,清脆的碰撞声透露出她的不满。
“你这是在同我顶嘴?”
“……”侯夫人此话明摆着不讲理。
但今日她还得出府,不能被侯夫人绊住脚,“儿媳不敢冒犯婆母。”
“我看你分明是在敷衍,妄想糊弄过去!”
若温氏真心认错,早就立马跪下了。
昨日不过只是晕倒,又不是病得下不来榻,连东宫之宴都敢推拒。
再不敲打敲打,温氏只会借着姚宣辞的风头愈发放肆,到时连她这个继室婆母都不放在眼里。
心中之念千回百转,侯夫人轻淡淡道,“既然你死不悔改,那今夜跪去祠堂抄三遍家规吧,何时抄完何时回去。”
温琼攥紧手中的细扇柄,侯夫人只是想找个借口斥责教训她罢了。
有没有错并不重要,只要她想,就算自己未曾招惹过苏氏,她也会有别的法子逼她认错。
若再争执一番,得来的只有加倍惩罚,温琼当然不愿受这份气,但她不想惹麻烦,耽搁了出府,唯有忍着。
指甲抠进柔软的掌心之中,她喉间只挤出一个字,“是。”
料定了堂下之人敢怒不敢言,侯夫人心中升起一丝畅快。
她成为侯府主母是因为那女人终于病死,侯爷才看到了不比那女人差的她。
温氏不过是四品官之女,却被天子钦定成侯府主母,一个德不配位的小丫头凭什么能得到这份福运!
“别觉得自己无辜。”主座上的贵妇人眼底掠过一道轻蔑,理了理微乱的衣裙。
“昨日回府,我召了府医,问出来不少东西。”
温琼一听府医二字心头一跳,忍不住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侯夫人那似笑非笑的双眼。
第5章 出府遇雨
“你也不想想,宣辞只能帮你瞒一时,纸是包不住火的。”
侯夫人颇为愉悦,她意外的抓到了温氏最大的软肋。
温琼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她已经猜到侯夫人要说什么。
且不说侯府众人会如何,那郑家二姑娘为了姚宣辞待字闺中整整四载,生生熬到新帝登基。
若她有孕之事被揭露,郑二姑娘岂会让她顺利诞下姚宣辞的孩子。
这一刻温琼仿佛坠入深海,无情海潮挤压着她的胸腔,窒息感扑面袭来。
侯夫人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喝那么多苦汤药又有什么用呢,妇人最忌难怀子嗣之罪。”
温琼怔然睁开眼。
无意间掌心被指甲抠破,丝丝疼意让她清晰意识到这话并非幻听。
侯夫人也被引导误解了。
她紧绷着的肩膀缓缓放松,但依然茫然。
姚宣辞为何要刻意隐瞒所有人?
见女子被戳穿后流露出的恍惚之色,侯夫人懒懒撑额,“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再过半载,宣辞便是本命之年,同岁儿郎的孩子都会跑了,你虽是天子牵线嫁进来的,但为侯府开枝散叶乃是本分。”
预料到了什么,温琼蓦地抬起头。
贵妇人居高临下望着她,似是大发慈悲,“我给你留几分颜面,不将此事泄露出去。”
“过几日侯府来一批新的歌舞姬,你挑选两个顺眼的带回院里。”
从来新人胜旧人,到时妾室有孕,温氏是世子夫人又如何,连个蛋都生不出来的母鸡罢了。
原来这就是侯夫人的目的,温琼反倒平静了心,“儿媳懂得。”
经历过新帝登基,多一个郑家二姑娘和多几个妾室又有什么区别,待她离开皇城,这侯府里的纷争再也不会打扰到她。
“若无他事,儿媳先行告退。”
侯夫人颇有些意外温琼的顺从,瞧她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道大概温氏有自知之明,早早预料过此事。
既然达至目的,她道,“退下吧,天黑就去祠堂跪着。”
城西,岐云街第八巷。
医堂中,坐案桌后的坐堂大夫正撑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睡得正香。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叩了两下桌子,一道柔婉悦耳的女声响起,“大夫,我来诊脉。”
大夫闻言登时激灵一下睁眼,却见面前坐着个温婉贵气的貌美姑娘,顿时愕然不已。
他这医堂藏在巷子里头,平日都是周边百姓过来看诊,富贵人家甚少来此。
尤其这姑娘的气质和衣着打扮,该是高门大户出身,怎会来他这小医堂。
疑惑间,一截瓷白的细腕已经搭在脉枕上。
女子漂亮的浅色瞳眸中含着浅笑,“我有孕月余,但染过寒病卧榻有一载之后,后来调养了身子才怀上。”
“烦请大夫仔细诊诊,给开些合适的养胎之药。”
中年大夫忙探手,“诶好好好。”
半晌后,他沉吟道,“姑娘底子差,纵使调理补养的好,只是待月份一大,还是有些危险。”
这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夫人,若是出了岔子可了不得,他谨慎道,“姑娘且等片刻。”
大夫蘸着墨斟酌着写下一张药方,写完还重头复核一遍确认,这才起身拿着药秤仔细抓量,又将如何煎熬汤药细细标注在纸上,与药材一同包好。
“姑娘喝完这些,再来复诊。”
装着汤药的水囊被放在桌上,同时还有宋嬷嬷回去寻来的药渣,“劳烦大夫看看这是什么药。”
约摸着一刻钟,中年大夫将大概药材写在纸上,面带笑意,“不过是温补汤药。”
他认真的再看一遍,心中感叹富贵人家就是舍得花银子。
“所用都是上佳药材,亦有养胎之效,这位大夫学医比我精细,姑娘放心服用。”
温琼心底一颤,“养胎之效?”
已做好了那人决绝无情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这个结果。
姚宣辞是想留住这个孩子。
巷口处,阿慎与阿瑶姐弟俩正坐在马车前室阴凉那侧躲着大太阳,各自捧着一瓣清凉多汁的西瓜吃着。
阿瑶见到远处走来的熟悉倩影,不顾形象两三口吃完,一边催着阿慎快些吃,一边捏着帕子匆匆擦净手,欢快的迎上去,“姑娘!”
她接过温琼手中的药包,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紧张道,“姑娘,那大夫说什么了?”
莫不是那府医真的敷衍糊弄了他们?
不对呀,他怎么连世子爷都敢骗!
温琼被阿瑶唤回了神,习惯性的浅笑道,“无事,给拿了些补养的药材,我是在想旁的事儿。”
“走吧,咱们去买几身初秋的衣裳,再给宋嬷嬷带些绣线回去。”
出来这一遭,自然不能空手回去。
眼下正是晌午,主仆三人决定先去酒楼用午膳,待出来时,烈烈炎日已被大片阴沉沉的云朵遮掩。
这天说变就变,灰淡的天色让人心情也有些郁郁。
阿慎怕下一刻就落雨,跑去一旁的摊子上买了几把油纸伞抱在怀里回来,不由得道,“眼下真是又闷又热。”
像是大热天守在热气腾腾满是湿雾的水房里。
“早些买了东西回去。”温琼手中团扇轻摇着,试图带来几许凉风,扇走压抑在四周的沉闷感。
秋裳是给阿瑶姐弟买的,三人速战速决动作很快,温琼还给宋嬷嬷挑了两身成衣,结账时外面已经落起了雨。
铺子老板让伙计沏了壶茶,让三人喝着茶,等这场急雨过去再走。
雨滴噼里啪啦急骤砸在地上,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披着蓑衣或打着油纸伞的人影匆匆而过。
雨势渐大,水珠滚落到屋瓦上汇聚成了一股水流,顺着屋檐的青瓦坠在青石台阶上。
温琼内心十分平静,既然姚宣辞不会对她腹中之子出手,那她便可以腾出心思来琢磨如何离开侯府。
只是,此事需得和母亲兄长知会一声。
一袭温柔紫裙的女子静静地立在门内,细白的指无意识转动着绢丝团扇,杏眸出神望着屋外雨幕,柔婉的眉眼似是染着丝丝惆怅,不知在想什么令她无奈的事。
她安静独站在那里,落在对侧那家酒楼二楼窗口处的青年眼中,便如同一道无声温柔的美人剪影。
“姚世子您还有兴趣观雨呢,我都要急死了。”
青年身后,一袭墨绿武袍的男人一脸的郁闷,“咱们到底是要去接谁,多大个人物啊,连手中之案都得放一放。”
“夜半子时城门就要关闭,等雨停出发,定是赶不回城。”
他心中焦灼,便站起来身在房中踱来踱去缓解,随即心一横,道,“姚世子,不如咱们此刻冒雨出城?赶紧把人接回来,也好早点追查货物踪迹。”
一袭月白锦袍的清矜青年闻言眸光微动,侧目淡漠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到对面的成衣铺子。
“马还没有到,邢大人若想用两条腿跑着去,姚某不会拦着。”
邢京昀痛苦的捂住脸,“……老天爷呐。”
他为了一个案子已经熬了好几宿,熬得脑子浑浑噩噩快成了浆糊。
坐回去沉默了半晌,他又忍不住焦虑,“万一那群狡猾的鬼东西趁我们不注意把货物转移,岂不是更麻烦。”
“这破案子查了一个多月,背后之人猴精似的,步步都能猜到咱们的动作,你说大理寺该不会有他们收买的……”
“邢大人。”青年冷冰冰的目光投过来,语气中带了几许警告,“你有些吵。”
“大理寺人手充足,没有你我,一样如常运作。”
刑京昀识趣儿的闭了嘴。
这位姚世子出身百年侯府,年纪轻轻便官至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又是太子好友,妥妥的未来朝中大臣,万万惹不得。
只是,他们放着好好的案子不查,跑去皇城外接谁啊?!
第6章 祠堂夜寒
刑京昀想问但不敢吭声,只好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听着外头哗哗哗的急促雨声,脑袋困到一点一点,直到厢门被轻叩了两声。
一袭黑色劲袍的侍卫进来抱拳一礼,“公子,马备好了。”
姚宣辞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收回凝望窗外的目光。
外头的雨小了。
天空飘着细细雨丝,温琼撑着油纸伞缓步走出铺子,站在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街上,鼻尖是大雨过后的清新,泛着一丝凉意。
她敛着眉压下喉间升起的痒咳,心叹空气泛着湿润,她这老毛病又要开始了。
空寂的街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往旁避了避,油纸伞随之往上扬起,看到一匹健硕的墨骏疾驰着迎面而来。
坐于马上的男人一袭斯文月白锦袍,俊美的眉眼凌厉,察觉她诧异的目光后,那双深邃的凤眼望了过来。
骏马近到与她擦肩而过,她听到那人低声道,“莫再关门,等我回府。”
追在温琼身后的阿瑶惊叫出声,“哎,姑娘,是世子诶。”
她看着那骏马离去的方向,疑惑道,“世子这是出城?”
温琼无意识蜷动了下细白的指节,攥紧了伞柄。
他那句话明明极轻,却清晰的像在她身后贴着耳侧呢喃。
她举着伞,目光不由得追随着渐渐远去的月白身影。
阿慎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追上来,猜测,“这都过了晌午,若是所去之地远些,姑爷今夜怕是回不来侯府罢?”
左手掌心泛着血丝的月牙甲痕还隐隐作痛,温琼收起复杂凌乱的心绪,低声道,“无需管他,回府罢。”
阿瑶暗自欢呼,今夜不用将姑爷拦在房外了。
不对,姑娘还要祠堂去抄家规。
她郁闷的垂下头,侯夫人对姑娘的管教实在严厉,姑爷不在,这一罚可是逃不过了。
天色阴沉,黑夜比以往来得更早,宽敞的祠堂中灯火明亮,带来几许暖意。
姚家诸位先祖的灵牌之下,温琼规规矩矩跪着草蒲团,伏首在面前窄小的矮桌上专注抄着厚厚一册家规。
空气中带着湿凉,引得她克制不住时不时的咳着,跪久了的膝盖开始酸痛,温琼眉头都未皱一下,娟秀的字迹好看又规整,显然十分有耐心。
二更鼓声响起,夜半的凉寒顺着大敞的堂门涌入,外面又开始滴答滴答下起雨来。
温琼已经抄完第一遍,只是家规上的字墨密麻又细小,看起来极其费神,她眼睛昏花,腿也跪麻了。
掩唇打了困倦的哈欠,她揉了下酸涩的眼睛准备继续抄写第二遍,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传来。
一个小婢子撑着把油纸伞迈入祠堂,当着温琼的面,将烛火一一掐灭。
整座祠堂瞬间陷入黑暗,唯有她面前一抹昏黄的萤火,温琼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这骤然昏暗的光线。
她紧抿着唇,若是靠着这抹微光抄完两遍家规,眼睛也熬废了。
那婢女并未走,而是朝着她走来,恭顺道,“请夫人抬臂。”
温琼不明所以抬起手,只见婢女合上家规,连着方才抄完那些也一并取走,她一时怔然,“你这是何意?”
婢女一板一眼复述道,“主母之令,言您屡教不改,日后难以承起侯府主母之责与世子并肩而行,便命夫人默写家规,熟记于心,以此警戒。”
说罢,携着书卷无声退至房柱旁,低眉垂眼隐入黑暗之中。
温琼眸光微冷,侯夫人是暗讽她难担大任,定会成为姚宣辞的累赘。
自一开始,所有人都在说她配不上风光霁月的侯府世子,天子赐婚,是她温琼上辈子积德换来的天大福运。
可笑的是,往日的她竟也认同此话。
众人将她贬低到尘埃里,一脚又一脚轻蔑地碾进泥土下,尝尽蹉跎之苦后,她竟能在那人面前忍住委屈,绽开一抹浅笑来。
傻得可怜。
裹着水汽的凉风卷入堂内,喉间的痒意压也压不住,她蹙起柳叶眉,难以克制着咳出声来。
那婢女到底年纪轻,忍不住抬起眼来。
灯下美人捻着丝帕轻咳,肤若碎雪的脸颊染上一片粉绯,微红的眼尾噙着一珠水色,娇弱似是月坠花折般的脆弱感扑面而来。
她脸上流露出不忍,世子爷未归,侯夫人也不允世子夫人的嬷嬷婢女靠近祠堂。
如今雨夜凉寒,连件单薄的披肩都送不过来。
寂静夜色里,难以忽略的雨声被无限放大,听得久了,让人心底不觉多愁善感起来。
而女子神色淡淡捻帕拭去眼尾的泪花,平复着紊乱的呼吸,重新拾起笔,借着那微微烛火不慌不忙的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