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伯清懒洋洋嗯了一声,翘着二郎腿嵌在椅子上,手握折扇漫不经心地轻摇着,一派慵懒恣意贵公子的模样。
只是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却时不时望向庭院外。
坐在他身侧的一袭石青锦绣羽袍的清隽男子忍不住笑道,“温兄若是想去接妹妹,大可不必这么客气留在堂中陪我。”
温伯清闻㥋蒊言轻瞥他一眼,“你好大的脸面,还值得我陪你坐这儿喝茶,只不过是我母亲路上唠唠叨叨,我跟过去那才叫做陪衬。”
“喝茶喝饱了吧?”他一脸嫌弃,催促道,“赶快回去给我赚银子,在我这个东家面前还装模作样,尽会偷懒。”
“温兄这么说可就生分了,你我怎能是上下部属的关系。”
许临书斯文的卷了卷袖子,开始认真的掰扯,“你忘了,那日走出考场若不是我手疾眼快扛住了你,你是不是要一头磕在台阶上?”
“若不是我及时送你去了医馆早些看病,你怎能赶在殿试前病愈,还安然度过殿试,对吧?”
“明日可就要放榜了,你若中了前三甲,这里头可有我一份功劳。”
这厮实在太吵太能说,活像是长了三张嘴,温伯清干脆将折扇一合,作势狠狠敲在他手腕。
而清隽书生迅速躲开,笑吟吟端起茶盏来,“温兄,你这样待我,我可要同温伯母告状了,她若知晓你打算弃官从商... ...”
“你再说一句?”丹衣青年似笑非笑凝视着他。
许临书轻咳,喝完一口茶,颇为识相,“在下这就回去当牛做马。”
温家嫡女回娘家,他一个客人再待下去那可碍事极了。
温伯清颔首,命小厮余鸣送他离府,又唤来婢女去吩咐后厨准备一些嫡姑娘爱吃的点心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到正堂外传来隐约的谈笑声。
尤其他母亲,听那上扬的语调都能想象出她脸上笑意多灿烂,温伯清稳坐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起身走出堂内。
他一袭肆意张扬的丹衣站在檐廊下,一手背于身后,折扇一展在胸前轻摇着,瞧着挽着手慢步而来的母女俩,咂舌,“果真是远香近臭啊。”
温母一袭檀色对襟大褂马面裙,端的是身为主母的庄重优雅,闻言却是没好气道,“怎的,就你这快双十的青年了,不相家议亲,也不与同龄人游玩打交道,要么在院里连门都不出,要么一两日不着家,还想我对你有个好脸色?”
温母越说越气,捻着帕子的手拧了下他的胳膊,“若不是即将放榜,你母亲手中的家棍都要忍不下去了。”
那一下不轻不重,温伯清却感受到了温母这些时日积攒的十足怨气,默默退到一边去,
得,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温琼眼里满是笑意,被母亲握着手进了正堂,
她对温母的印象停留在温家被抄家流放之时,临死前还一直惦念,而温母本就是多日不见女儿心中想念的紧,母女二人一见面便热络的让旁人插不进去话。
温伯清当了半天的陪衬,直到用过午膳后回到温母的主院,温琼终于想起他。
“我带来了一册前朝名家诗集,一幅彩墨山水图,都是兄长一直想要,已经让阿慎送去你院里了。”
她手上的团扇轻摇着,又想起道,“对了,还有一副淡彩紫晶描金围棋,我棋艺极差,便带来赠予兄长。”
温伯清眸光一亮,唇角轻勾,“回头兄长给你买糖炒栗子吃。”
“姚世子也喜下棋,你留着赠他便是。”温母将新切的鲜果推到温琼面前,“你兄长收集的那些各色围棋,多得都要放满博古架了。”
温琼眉眼间的笑意淡了下来,叉起果子咬下,漫不经心道,“他公务繁忙,早出晚归哪有时间。”
“也是,姚世子春日才被提拔为少卿,大理寺本就案卷极多,落在他手里的肯定是重要的。”
温母对于姚宣辞是极满意的。
年少有为,家世也不错,待人冷淡但却是个沉稳端正的人,这等青年才俊才能配的上她家娇娇。
想着,她斜睨一眼侧座那吊儿郎当之姿的丹衣青年,“日后入朝为官,可得以姚世子为榜。”
温伯清桃花眼微暗,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母亲往日可不是这说辞。”
母亲对他的期待可是“若为官定要超越你父亲,让他睁大狗眼看清楚,他捧在手心宠着的不过是块令人作呕的腐肉罢了!”
“属你会说。”温母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
温琼抿了抿唇,抬手示意小正堂中的众婢女退下,温母一怔,疑问的目光望着她。
话到临头温琼心里砰砰直跳,她起身亲自将堂门关上,旋身后努力扬起一抹浅笑来,“母亲,我今日回来,是有两件事想同您说。”
温伯清见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刻满了紧张,整个人都透露着不安,便起身牵着她坐回去,大掌拍着温琼单薄的肩膀。
“莫慌,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温琼垂下眸,指甲一下一下抠着手里的扇柄,“我有孕了。”
温母悬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欣喜之色跃上眉梢,忙问道,“你这孩子吓死我了,多久了,可有不适之处?”
温伯清却觉得不对,有孕乃是好事,可妹妹的反应可和高兴半点不沾边。
“另一件事呢?”
温琼眼底涌起一股酸涩,她想起临死前那一张薄薄的,被她压在茶壶下的宣纸,轻声道,“我想同姚宣辞和离。”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留宿温府
“我想与姚宣辞和离。”
“越快,越好。”
“什么?!”温母难以置信,一向乖巧的女儿居然能说出这般出乎预料令人震惊的话来。
“琼儿。”她上前紧紧攥着温琼的胳膊,死死盯着她,“我是不是听错了?”
温伯清拧着眉头探手,“母亲你松手,捏疼阿琼了。”
温琼抬头来,眼尾已泛起红。
她不是那人认定的妻,待枷锁卸去后,他娶回意中人,而她的尸骨会无声无息掩埋在大雪之下。
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要与他和离。”
“啪!”
清脆的巴掌声蓦地响起,温母怒极,“你知不知你这婚事,这郎君是多少高门贵女想求都求不来的?”
“母亲!”
温伯清急忙把温琼护在身后,“阿琼又不是莽撞性子,自然是思虑很久才做了决定,您此态太过偏激。”
细白的指揪住他的衣角扯了扯,“兄长不必护着我。”
姚宣辞在母亲心中一直是个完美女婿,她贸然提出和离,过于突兀。
温琼从兄长背后走出,皙白的侧脸已经浮上一层薄红,看得温母心尖一颤,她紧攥着自己想要探出的手。
“跪下!”
温琼提起裙摆,顺从的跪地,腰背坚韧的挺拔着,她坦荡昂起头望着温母,“女儿是考虑清楚了才与母亲讲这番话,并非一时头热。”
温母看清她眉眼间的执着之色,忍住心疼,“你知不知你要放弃的是什么?”
“你已怀上嫡子,铁板钉钉的小世子,日后姚世子打拼来的荣华富贵只属于你,谁也抢不走,你竟不知天高地厚推开这唾手可得的福运?!”
温琼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眸十分平静,忽略脸上微刺的痛意,“我承不起这福运,姚宣辞心中无我,我也不愿忍受将就。”
温母见她丝毫不在意这些,脸色一黑,“你看看你父亲厌恶极了我,可那又怎样,我照样还是这温府主母。”
“就算姚世子日后纳了妾室,你是正妻,这未来的侯府主母之位是天子钦定!”
温琼垂下眼,“可我不稀罕。”
母亲所说的这条路的结局,她经历过,满盘皆输。
这世子夫人之位,她不要了。
“阿琼所言极是,侯府我们高攀不上,何必强求。”温伯清坚定的护着自家妹妹。
他对侯府那几房庶子嫡女也曾有过耳闻,极不好对付,更别提那位继室主母,阿琼落在侯府,那就是白兔掉进了狼堆里。
早些离开才是明智之举,能把孩子带走那更好了。
温母要被这兄妹俩气死,微红着眼眶,语气有些失望,“你幼时乖巧懂事,如今嫁人了倒生出一身反骨来。”
温琼羽翼般的眼睫轻颤了下,她什么都不怕,只怕母亲与兄长会目露失望看着她,令她刚生出来的勇气一下退缩回黑暗里。
母亲一生要强,为争一口气不肯和离,誓要那孙氏临死都是妾,要让父亲为他当初的欺骗悔恨终生。
她嫁到侯府那日,是母亲最扬眉吐气之时。
此时紧闭的堂门被敲了两下,是温母身边的嬷嬷,“夫人。”
“姚世子派来侍卫,问姑娘何时回侯府。”
温母一怔,看向温琼,“你可曾与姚世子提过和离之事?”
温琼抿唇,“尚未。”
她腹中有子,姚宣辞若知晓便不可能任她肆意离去。
她沉默一瞬,起身,“女儿先回侯府。”
她才站稳,紧接着被温伯清摁住了肩膀,“你就这样回去?”
他道,“先随我回院子上药。”
母亲从未打过阿琼,以温伯清多年经验,估摸那一巴掌下去并不重,阿琼都没哭。
但她皮肤娇嫩,极易泛红留印,现在肯定是不能回去。
临走,他朝温母道,“母亲,你让那侍卫回禀姚世子,阿琼明日再回。”
温琼未出嫁时的院子就在主院后侧,时常有人打扫,为的就是等她哪一日可以留宿。
她提着裙摆跨入院门,绕过小小壁影,便是一片惊艳绚烂的花海,似误入桃源田野一般。
午后阳光下,一缕清风拂过,宁静安逸仿若时间都慢了下来,可见这院子被平日精心打理着。
她站在屋檐下,安静地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当年温府被抄时,她曾来过。
家仆婢女们拎着包袱慌乱而逃,官兵看守下父亲面若土色恍惚的走出温府大门,孙氏携着儿女跟在后头哭啼咒骂。
她母亲与兄长只是神色憔悴冷淡了些,像是局外人一样立于后方。
姚宣辞攥着她的腕不允她上前靠近,她只能站在远处急切无力地看着,对上兄长那双暗沉的桃花眼时,忍不住埋进男人坚阔的怀里泣不成声。
她至今不知温家遭流放的天降噩灾,是不是因她而起。
“站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傻不傻?”丹衣青年取了药膏回来,快走两步将她拉回屋里。
他细细轻柔为她涂好淡香的透明脂膏,看着她脸上那薄薄红痕,眼里闪过一丝疼惜,嘴上却调侃揶揄,“怎样,知道被母亲打是什么感受了吧?疼不疼?”
明媚日光倾洒进屋子里,温琼目光投向屋外灿烂花院,耳边又是温母那失望的语调。
她轻声道,“只余一点点辣意。”
温伯清没有错过她眼底的不安和怯意,轻笑,“到底是母亲的小棉袄,不舍得下重手,还偷偷摸摸塞上好药膏给我。”
果不然,女子眼睛微微一亮,像是蔫了吧唧的花枝遇上水活了过来。
他将脂膏放在一旁小几上,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再过一个半时辰天黑,晚膳时就看不出来痕迹了。”
说罢,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将温琼上下一打量,“上次你不让我把脉,莫不是已经预感有孕了?”
温琼乖巧颔首,嗓音有些哑,“那日我未醒,没听到府医之言,他也未曾告诉我,是我自己出府找了大夫。”
温伯清顿时拧起眉头,想不通姚宣辞之举,“待再过一段时日,你自会发觉有孕之事,他这是要做甚?”
“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她轻叹口气,皙白的指尖揉着微痛的太阳穴,心中茫然。
“但他已经命人将汤药换做了养胎药,是想留下孩子的。”
“你们夫妻一载多,怎么连腹中子去留都要靠猜,有孕自然是好好待产。”
温伯清一脸不悦。
原本还以为是阿琼被侯府蹉跎煎熬才要和离,听这话总算明白她为何如此坚定。
他见过温父温母这对怨偶十多年是如何走回来的,他不想让自家妹妹也走上这样的路。
温伯清沉吟几许,“如母亲所言,这婚事乃是天子赐婚,和离是有些麻烦。”
温琼蓦地抬头看他,“兄长之意是……?”
他抽出腰间折扇慢条斯理的轻摇着,掀起丝丝凉风,薄唇轻勾,“麻烦归麻烦,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就安安稳稳养胎,等着兄长安排便是。”
天色渐暗,温父还未归,晚膳便在温母院中。
温伯清与温母私下聊了一阵,温母已经冷静不少,最后直叹女儿怎的如她一样遇见薄幸人,姻缘不顺。
膳堂里,温琼一袭温柔青衫踏进来,抬眼,就见母亲眼眶泛着红,显然是哭过。
温母疾步上前握住温琼的手,抚上她白皙的脸颊,满眼愧疚,“可还痛?”
温琼摇头。
她疼惜道,“你兄长同我掰开揉碎讲了,若是两人不合适,早些发觉分开也是庆幸。”
“母亲理解我就好。”温琼抬手抚了抚温母耳边的碎发,露出一抹柔柔的浅笑,“让母亲为我担忧了。”
“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温母轻叹口气。
想起她平日里温顺不争的性子,怕她吃了暗亏,忍不住叮嘱道,“姚世子既然在意这孩子,你大可张扬些,莫要忍气,总归他会给你收拾这摊子。”
说罢她回头看向宋嬷嬷,“你可得将此话日日复述给她听,她一心软就不长记性。”
宋嬷嬷忙道,“自然,老奴都记着呢。”
温伯清坐在膳桌前,懒洋洋道,“别你来我去了,快来用膳。”
婢女将香喷喷的膳食摆上桌,温琼落坐后一抬头,便对上宋嬷嬷疼惜的目光 ,安抚的弯了弯眉眼。
此刻该是她最有安全感的时候了。
她知道这一次后背靠着的是坚硬稳固的大山,而非万丈悬崖。
用膳后,温琼与温母促膝长谈了很久,若不是她有孕之事不可暴露,温母恨不得将请上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嬷嬷伺候在温琼身边。
想到这儿,她对姚宣辞开始有了实质性的不满。
*
夜深了,漫天星辰闪烁着,冷清的月色倾洒在屋脊上,清瑜院内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唯有檐廊下的几盏灯笼还在亮着。
主厢中雕花垂月木门后,那青影纱织垂帘已被换走,窗边的小榻上放着几件烧焦了的白裳裙,榻几下原本凌乱的绣篮被仔细打理规整,好似有人看不下去布料绣线随意摆放,特地一缕一缕捋齐叠好后推了回去。
檀色床账内,深陷在睡梦中的俊美青年剑眉紧拢起,好似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