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越发轻蔑,便顺口脱出,“东苑里住着个娇娇贵客,是世子爷冒着雨夜亲自带回的人,还是侯夫人的侄女,自是顾不上旁事。”
“世子妃不必担心。”
温琼眸光微冷,“他那日雨夜就回府了?”
侯夫人的厉声警告在脑海中响起,庞嬷嬷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又管不住那张嘴了,她慌忙找补。
“哎呀,老奴糊涂了!”
“老奴最爱胡言乱语,说些不着头尾的话,郑二姑娘是被太子的人救回来,不是世子... ...”
她猛地停顿,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不不不,不是!”
“是贵客!”
她竟连世子的嘱咐也违背了!
庞嬷嬷惊恐不已拔高了声音,“是东苑的贵客,贵客是太子安置进来的!”
“老奴这说话不过脑子,这毛病您知道的,平日里可惹得宋姊妹火大不少次。”
她还在试图补救,“世子爷只是听从太子之命... ...”
案桌后,温琼的语调平静极了,“庞嬷嬷,你该安静了。”
话至此,庞嬷嬷脸色灰白。
她不明白,自己这张嘴已经闭紧了好几日,怎的就一时失察疏忽,连着两位主子的命令就这么顺口秃噜出来了。
暮日余晖透过窗洒进来,细细尘粒在光下翩然飞舞,这一刻书房内安静无声。
漂亮的琥珀眸里掠过一道冷色,温琼压抑着渐渐沉重急促的呼吸,死死攥着掌心那支纤细的竹笔。
她料到过庞嬷嬷那八卦长舌,能被她掩藏的事情定是有人嘱咐,兴许不是什么小事。
原来,那院里住着郑二姑娘。
将她明媒正娶抬回家的夫君,瞒着她,将云英未嫁的女子悄悄接进了侯府中。
她以为他在外奔波查案,还听话的留了房门。
何曾想,那人就在这侯府里,陪在心上人身侧。
全府上下都知晓,就这样冷漠无声的旁观着,看着蒙在鼓里的她,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上一世那四载里,她又当了多少次笑话!
掌中的毛笔被生生折断,仅有的一点哀嚎被掌心紧紧裹着消失不见。
尖锐不平的棱刺猛的扎进柔软娇嫩的肉里,疼意一下将温琼从漆黑的思绪拉回。
她垂眸,唇角扯起一抹讽刺至极的嘲弄,丢掉断成两截的竹笔,洁白的绢帕染上斑驳血点。
本以为不抱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可姚宣辞这般毫不留情地,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她无法不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无数复杂的情绪尽数收敛,不顾嚎叫挣扎狠狠将其镇压在心底,温琼浅浅呼出一口浊气。
她合上账本从案桌后起身,缓步到庞嬷嬷面前,站定。
庞嬷嬷不安地抬头,怎料看到一张平静的脸。
没有震惊恼怒,连一丝悲伤都不曾流露,她有些恍惚,世子妃... ...为何没有反应?
温琼抽走她手里快要摔碎在地的药碗,淡声道,“嬷嬷放心,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不会被罚。”
庞嬷嬷顿时大松一口气,没来得及深思,“多谢世子妃!”
玉碗被轻轻搁在了一旁的花架上,眼前女子似笑非笑。
“但我是天子指给姚宣辞的正妻,若我闹着要将你发落农庄,他大概不会为你求情。”
不不不,不行,庞嬷嬷惊慌的瞪大了眼,连呼吸都屏住,像是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大鹅。
她是世子乳娘,前半生几十年在侯府里风风光光做管事娘,怎能被赶出府去农庄干那些苦活累活。
庞嬷嬷哽咽几许,半晌说不出话来,肥硕的身子缓缓跪下。
她前一刻还在轻蔑嫌弃女子,如今却要伏低求饶。
她闭上眼,深深叩首,“求世子妃饶过老奴,老奴甘愿为世子妃当牛做马。”
女子细白的指抚着玉碗碗沿儿,然后屈指,欲轻轻一推之时,又停顿下。
“嬷嬷的确是个聪明人。”
温琼重新拾起那玉碗,扶起庞嬷嬷,玉碗还给她,浅浅勾起唇来,温婉动人,“希望庞嬷嬷说到做到。”
“嬷嬷快去忙罢。”
庞嬷嬷是侯府里的人,与她有些不对付,还是半个小管事,这一点可是至关重要。
入了夜,随同僚外出的姚宣辞还没有回来。
府医来诊脉时,也只是道她身体安康,倒是递给她一个香包,说是安神入眠之用。
那香包闻着淡淡的清新芬芳,温琼拆开香包翻看了,无甚复杂,外头已是夜色沉沉,她便早早上了榻。
明日杏林宴,不能再去在意那么多,不然兄长喜事临头,而她精神不佳,可实在扫兴。
至于姚宣辞……温琼望着头顶的檀色床帐,缓缓闭上眼。
他保她孩儿无恙,这场荒唐之戏,她便同他一起唱下去。
*
明媚曦光挥洒在庭院中,临近八月,清晨已变得凉爽宜人。
直至日头慢慢移上当空,热度渐渐灼起。
清瑜院中婢女小厮各司其职忙碌着,一阵微风拂过,紫藤花廊上的蔓叶沙沙作响,新栽下的几株花树舒展着翠绿枝叶。
温琼认真仔细捯饬了一上午,出府往宫中赶去,走至半路却被拦下。
是随着姚宣辞消失一夜的墨崖,他衣摆沾满血色,匆忙拦住马车,“夫人!”
温琼闻声掀起马车窗帘,看他身上血迹斑斑,还有大大小小的鲜血伤口,顿时一惊,“你这怎回事?”
“我等昨夜随公子追查一件案子,遭对方埋伏遇袭。”
墨崖神色焦急,“公子伤势不重,但磕到了脑袋正昏迷不醒,我们不敢乱动。”
“受伤之事还不能传出去,属下只能追着您来了。”
姚宣辞乃是大理寺少卿,与东宫太子多年挚友,敢对他动手,只怕这案子背后之人底气十足才这般有恃无恐。
温琼唇角一抿,抬眸望向皇宫的方向。
兄长与母亲已经在杏林宴等她了。
第14章 小人之心
“他如今在何处?”
“我们匆忙赶回来,天亮进城人多,便先在皇城外一处客栈安置。”
温琼忽而抬眸,“你刚进城?”
墨崖想也未想便颔首,“公子出事,自是先来寻夫人您。”
女子无声凝视着他,他心里不禁开始打鼓,见她只是沉吟几许,“你这一身血着实吓人,先上来。”
墨崖怕自己这一身血气冲撞到自家夫人,一时未动,听温琼又一次催促便,不再犹豫上了马车。
阿慎掀着帘子小心翼翼的躲让,生怕不小心撞疼了满身是伤的墨崖,浓重的血腥气从他身旁掠过,阿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就见自家姑娘从马厢里出来。
“姑娘?”
不止阿慎,刚进去的墨崖也是一懵,“可是属下熏到夫人了?”
温琼抬手示意墨崖莫要出来,“你坐稳。”
她目光一移,吩咐道,“阿慎,带着墨崖回侯府,将府医带去寻世子。”
墨崖彻底懵了,“夫人您不去?”
“我是人,不是大夫。”
风儿卷起几丝顺亮的乌发扬起,挽在发间的淡青色发带随风微动,鬓间淡雅温婉的玉石流苏轻颤着,女子那双漂亮琥珀眸里寻不到一丝担忧之色。
她神色淡淡,“眼下他需要大夫,自家府医最是可靠,救命疗伤要紧,你们快些去吧。”
女子旋身,裙裾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阿瑶,走了。”
马车已然掉头按照原路赶往侯府,墨崖扒着马车窗子露出半个脑袋,望着那道不紧不慢朝着皇宫走去的青色倩影,目露苦涩之色。
正常女子不应该立马随着大夫去寻受伤的夫君么,为何夫人一点都不在意他家公子伤势如何。
他带着一身伤忍着痛赶回来,却万万没想到,世子爷失算了。
阿瑶看了一眼身后快速离去的马车,忧虑道,“姑娘,姑爷受了伤昏迷可不是小事,您真不去啊?”
温琼平静道,“你仔细想想,若是真如墨崖所说那般,堂堂世子受伤磕到头脑,就算不能声张,也该先回侯府,我若不在便去寻老侯爷拿捏主意报信。”
她白皙的掌中握着昨日府医赠予的香包,垂下眼,“可他一入城便直奔找我,着实违和了些。”
若是换作那个还在被温情蜜糖迷惑的温琼,定然毫不怀疑墨崖之言,扭头就跟着他走。
她一介寻常女子,怎能比得过年纪轻轻稳坐大理寺卿之位的姚世子。
但吃一堑,长一智。
已经有过血的教训,温琼十分清楚,信任姚宣辞没什么好下场。
老侯爷早年征战疆场,姚宣辞虽是文官,可身为嫡子他自幼习武,有几分武艺傍身,或许是受了点伤,但是墨崖径直来找她,估计那人是另有目的。
温琼轻嘲的想着,许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摆弄她罢。
夕阳落山,暮光微沉。
窗外的树上飘落一片翠青叶子,被一股清风吹拂着,打了个转儿飘进敞着窗的客房内,落于檀木棋盘间。
鸦青纱罩墨袍的袖袍垂落在黑白棋子之上,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指拾起那细细叶梗,捻在指腹轻碾几许,很快被握在掌心揉皱。
望向窗外的那双凤眸沉郁郁,待收回目光,他低声唤了一句,“墨崖。”
客房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墨崖忐忑的探了个头,见窗前那人神色平淡,这才忙走进来恭顺一礼,“公子。”
男人的声音微哑,带着几分低沉,“她如何?”
墨崖小心翼翼抬一下眼,目触男人额间缠绕的绷带又连忙垂下。
谁能想到在夫人心里,公子受伤之事,还没自家兄长的杏林宴重要。
林大夫为公子处理头上磕伤之时,那双扎起银针极稳的手,被公子浑身散发着的冷嗖嗖的寒气吓得直打颤。
“方才传信儿说夫人很好,林大夫那香包还是有些效果的。”
头还有些晕沉,姚宣辞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撑着额,微凉圆润的黑棋把玩在指间。
就因带她早些离开温府,便惹得如此不快,孰轻孰重都不在意了。
这脾气一上来,极大的气性。
他会听信邢昀京那馊主意也是昏了头。
青年眸底掠过一道暗色,掀了掀眼皮,“邢昀京那里,还没有消息?”
等那厮回来结案,便将他打发去寒苦州城待一待。
墨崖摇头,“邢大人已经捉捕了一整日,看样子,那些人还有余力挣扎。”
窗外的余晖落在小巧的黑棋上,光亮棋面倒映出那双幽暗深邃的凤眼。
男人眼睫微垂着,似是冷漠的神性,眼底暗藏着几分不耐,“天一黑,踪迹更难以追寻。”
黑棋在掌中翻转几下,被随意一抛丢回棋盘,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翻滚两下,撞歪了另一枚白棋。
姚宣辞起身,漫不经心禅了下微皱的鸦青衣袍,淡声道,“稍作调整,半个时辰后寻着邢昀京的踪迹去追。”
许是这贩盐之案跨越的时间太久,有了一种垂钓时被鱼儿捉弄的烦躁。
他也想看看,这条狡猾的鱼儿背后,是岸边哪位垂钓者在掌控。
“可是公子你身上还有伤……”墨崖话至一半,瞥向他的额间,“府医说您磕的那一下脑袋可不轻,需得小心。”
“此案不结,养伤也养不好。”
宫中散宴需得天色二更之时,他回府又有何用,照样坐在案桌后审查宗卷罢了。
墨崖领命退下。
窗外,一只娇小的雀儿拢翅落在了树枝上,歪着小脑袋,黝黑的眼睛看向房中。
那俊美男子一袭鸦青衣袍,优雅挺拔,似是盛夏竹林中高大修长的青竹。
他平静坐于雕花圆桌前,垂着眸,漠然擦拭着锋利长剑,直到洁白软布渐渐染上斑点血迹。
温琼叩门推入时,便是这样的静美如一卷画幅的场景。
青年额间缠着细长绷带,似是一条贵气的抹额锦带,丝毫不折损半分清雅的气度。
那双深邃的凤眸轻掀起,向她看来时,像是平静的湖泊里砸进了一粒小石子,荡起波波涟漪。
温琼瞥一眼他额上的绷带,心道墨崖没唬她,这人是真伤了头。
她还以小人之心,揣测他别有用心。
一时,几分心虚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原来他知
推门而入的竟是本该在宴上的她,姚宣辞不禁轻敛了下眉头,而后冷淡收回目光。
将沾满了血污的巾帕细细叠好,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杏林宴还未散,怎的跑来这里?”
温琼自知理亏,没说是温母催着她来的。
瞥了一眼那浓浓血腥味的利剑,她在他身旁拉出圆凳落座,“自是放心不下你。”
“你这伤可严重?”她黛眉轻拧着,轻轻碰了一下他额上的绷带边缘,美眸中含着歉意。
“我以为有暗卫和侍卫相护,该是磕着碰着的小伤,便让府医先来了。”
女子一靠近,淡淡的馨香便悄无声息缠上来。
细白的指尖从他眉眼温柔抚过,落在膝头后攀寻到他的掌。
“你是在追查什么案子,这些人未必太胆大,连朝廷之官都敢动手。”
她亲昵攥住他的手指,漂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轻声细语如同春风拂过,吹散他心底那团郁气。
“夫君还疼不疼?”
她这番无声服软,男人眉眼间的薄寒明显松动。
他微微蜷动了下指,蹭到软乎乎的掌肉,淡声道,“已不碍事。”
姚宣辞将利剑与沾血的软巾推远,“不过是些想抢鱼食的小虾米,仗着身后有大鱼便肆无忌惮的扑腾,有些难缠。”
血腥味微淡,温琼才微不可察的吐了口气,她这嗅觉是有些折腾人。
垂眸望着勾住他的那只细白的纤手,男人反握在掌心里,捏了捏微凉的指尖。
“宴上可有什么趣事?”
“有些无趣,文人齐聚,一时吟诗作对,一会儿借物赋词,我天生愚钝,听得头晕脑胀。”
温琼待在角落陪着母亲说话,倒是瞥见侯夫人与两位嫡姑娘的身影,优雅自如穿梭在衣香鬓影之中。
姚宣辞轻嗯一声,杏林宴于她的确是无聊了些。
忽而,他摸到她掌心的异样,顿时敛起眉头,摊开手便看到几道鲜红伤痕。
“你这是怎么伤的?”
“上马车时不小心被木刺蹭到了。”温琼不动声色抽出手,侧身去提壶斟茶,“一点小伤口,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