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上,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宋也川这几日在做什么?”
秋绥道:“宋先生除了去了一次琉璃厂为五殿下买九连环之外,一直待在府中。”
宋也川写的信,温昭明大都提前读过才会再转交给温珩。透过他寥寥数语的信笺,温昭明意识到,过去的宋也川不是如现在一般古井无波。他写过激扬的文字,书过瑰丽的骈文,登临三山五岳,渴望结交天下豪贤。
她不希望他一直消沉下去。
走到西溪馆时,宋也川正在写字,听到脚步声时,他从半人高的书卷之间抬起头来。清隽的眉眼宛若一幅山明水秀的水墨丹青。他浅浅一笑,那双浩渺的眸藏着千里烟波,他撂下笔对着温昭明一揖:“殿下,你回来了。”
仿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此时才回来。
而他留在原地,等了她很久。
这句简单的话,却触动到了温昭明的心。
“嗯。”温昭明的脸上依然很平静,她缓步走到宋也川身边,“你写的信阿珩都看过了,你送的鲁班木和九连环他很喜欢,他让我替他谢谢你。”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宋也川安静回答,“贵重的太点眼,容易给殿下招惹事端,所以我只能选这些玩意儿逗他开心。”
他素白的衣袖藏住了手腕处的伤,额上那枚字迹尚清的黥痕便分外惹眼。像是白璧微瑕,又像是一滴墨色的眼泪,着在他清朗的脸上。
他起身让座,温昭明便坐在了他的椅子上。
“今日,我想送你一份礼物。”温昭明对冬禧招了招手,冬禧便递过手中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螭蟠纹铜镜,她将镜子拿在手中,缓缓抬起,直到宋也川能够看清自己的脸。
“宋也川,你看到了什么?”
西溪馆中没有镜子,自受黥刑之后,宋也川第一次以如此方式看清自己的脸。和记忆中的自己,已经有了些偏颇,让他感觉到一丝陌生。
镜中的那个青年,清癯、黯淡,好似一支摇曳在风中的火烛。
“殿下,我看到了自己。”
显然温昭明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她将镜子又举起几分:“再看。”
宋也川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眸深处的疲惫。
他的目光越过铜镜看向温昭明:“殿下想让我看什么?”
“我想让你看,你脸上的那个字,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把铜镜放在桌子上,“就像我日夜见你,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是我忽视了你脸上的刺字,而是这个刺字的存在,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认知,它已经是你本来的一部分。你若走出门去,让所有天下人都司空见惯,那么这枚刺字,便不再是你的罪证,它会像眉毛、眼睛一样,是你的一部分。”
“我读过你写给温珩的信。”温昭明理直气壮,“宋也川,你该勇敢点,像你过去那样。”
宋也川的眼睫总是低垂着,藏住他的心事与全部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滚过,过了很久才说:“殿下,我其实已经很勇敢了。”
“那些对每个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分外艰难。”宋也川缓慢又艰涩地说,“我若不戴奓帽,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可若继续戴奓帽,如今已是暮春……”
宋也川没有回避自己的脆弱,他看向温昭明的眼睛:“我感念殿下予我的片瓦遮身,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殿下,我回不到从前了。”
在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没有死在诏狱中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时,他可以带着自己的清白与傲骨,从容赴死。
而如今,他却开始惶恐于认识每一个陌生人。
他曾承诺自己不怯懦,却又发现这件事谈何容易。
“你只需要变强。”温昭明将铜镜倒扣在桌上,“只要你足够强,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没有人敢肆意评价你。”她有些傲慢地一笑,“换作是我,敢肆意盯着我看的人,我会通通杀掉。”
但她知道,宋也川并不是她这样的人。他在意的事情太多,而他又太过善良,不愿意伤害每一个人。
宋也川没说话,他却笑了,他说:“我羡慕殿下,能成为这样勇敢的人。”
温昭明很少见宋也川笑,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窝,很天真不设防的样子。虽一晃而过,却足以被温昭明记住。
“你好生想想。”温昭明从容起身,“我并不想逼你,但若真有那一天,我定然会为你高兴。”
温昭明走后,宋也川缓缓走到桌前,他把镜子翻转过来,再一次看向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抬起手,摸向额头上的刺字。
伤口早已痊愈,只有用指腹触碰时才会感受到粗糙的触感。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渗透进皮肤的纹理,这个昔年狰狞的忤字,此刻边缘处开始泛出一丝青色的痕迹。
翌日午后,宋也川独自出门了。他骑马来到了和温昭明一同去过的静慈寺。
山风中带着香火的喧闹与浓烈的气味,宋也川凭借记忆,找到了池濯暂住的草庐。
池濯正坐在草庐门口的青石上看书,见到宋也川走来,眼中既意外又欣喜:“兄台怎么此刻前来,快请进。”
他推开门:“我这几日没有收拾东西,屋子里有些乱,兄台勿怪。”
池濯的卧房中光线不算好,灯烛又价贵,想来正是如此,他才会坐在窗外读书。草庐中堆了很多书,还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些纸张,池濯腾出一把椅子:“兄台坐,我去给你倒茶。”
宋也川抬起眼睫:“先不必麻烦了,我有一桩事,想说与池兄听。”
“哦?”池濯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兄台请说。”
宋也川缓缓抬手,将奓帽从头上取下,露出他的额头。
“幼时父母曾教导也川,与人相交,需坦诚以待。也川昔日羞于启齿,今日决定向池兄坦白。”他目光清澈平实,“若池兄不愿与我这等罪臣相交,今日也川只当未曾来过。”
池濯将他打量了一番,挠了挠头:“摘帽子就叫坦诚了?”
他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这是鼓起勇气才袒露心扉的宋也川始料未及的。
“宋兄不知道吧,我是涿州人。”池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宋也川对面,“涿州昔年是流放之地,像你这样脸上刺字的人,我每年都见过成百上千,早就司空见惯。先前宜阳公主没有开设州府的时候,涿州年年都有人口贩卖之事屡禁不止,很多居民自发从黥面,以免被贩卖到中原去。后来公主将府邸建于涿州,才改变这一乱象。”池濯给宋也川到了一杯茶,“你若是在涿州,只怕街上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池濯说话莽直,是个直性子,并不擅长拐弯抹角:“再说其实当日我便猜到了你身份,因为我曾在涿州见过宜阳公主。虽说是几年前的事了,可公主这么美的人,只要见过就忘不掉。我不点破,是怕你觉得我故意攀附你,并不是介怀你的身份。”
山风透过槛窗吹入,宋也川苦涩一笑,起身拱手:“是也川小人之心了。”
池濯按着他的胳膊:“宋兄快坐,我本就不是个爱和人客气的,你这样搞得我不自在。”
抛开身份的芥蒂,两个人的攀谈比之前更为酣畅。
几个时辰转瞬而过。
池濯起身再次为宋也川的茶盏之中添水说:“我入京本就是为了科考,今年是我考学的第三年,若是今年再不中,我就回老家种地。”他五官虽不如宋也川精致,却也是个端正气派的长相,“只盼着春闱时,阅卷的翰林能高抬贵手。”
春闱。
宋也川恍惚着想起,自己春闱那一年,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残阳只余下余晖一抹。二人又聊了许久,直到天□□雨,宋也川才起身告辞。这一次,二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牵着马走到寺院之外时,噼里啪啦的雨点兜头淋下,宋也川找了个能够挡雨的牌坊,打算等雨势小些再回去。
有马蹄声响起,霍逐风穿着蓑衣,驾着一辆马车向他行来。
“宋先生速速上车。”霍逐风挽住马缰。
他的声音虽低却又暗带急迫,与他平日的成熟稳重并不相符,宋也川登上马车之后问:“霍侍卫为何不跟在殿下身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逐风惊讶于宋也川的敏锐,只好低声如实说:“殿下被急召入宫了。她入宫前叮嘱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先生接回来。”
急召入宫。
宋也川在心中缓缓念过这四个字。
一丝复杂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宋也川骤然觉得有些不安。
温昭明是冷静的人,她只怕也曾觉得事出突然。一条又一条的逻辑线浮现在宋也川的眼前,马车上没有纸笔,他便开始用脑海冥想。等马车停下,他撑着雨伞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宋也川猛地顿住脚步,回头说道:“公主府上有多少守备?”
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府丁三百人。”
“全部集结起来,守住府门。”宋也川单手撑伞,另外一只手在袖中勾画以理顺自己的思路,“除了叫公主入宫之外,可还叫了旁人?庄王与楚王如今是什么动向?”
霍逐风思考说:“庄王昨夜入宫与陛下饮酒尚且未归,楚王府没有动静。”
“皇宫可曾加强守备?”
“我同师父一起送公主入宫,虽然阖宫各处看似一切如常,但暗地里的守备却足足多了两倍。且有锦衣卫的人四处巡视。”
一道春雷自头顶的夜空闪过,宋也川的目光冷静且清晰,“派人盯紧两座王府。”
宋也川踅身便向西溪馆走去,霍逐风犹豫了一下,追上前问:“先生可是猜到了什么,可否告知于我?我也好早做准备。”
隔着潮湿的雨幕,宋也川的目光飘向皇城的方向,他轻声问:“事出突然,我判断不出。”
*
“阿姊,我怕。”
温珩紧紧抱住了温昭明的手臂,而温昭明在此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庄王。
“皇兄深夜将我等聚集于此,究竟何意?”温昭明将温珩挡在自己身后,“你用父皇的口谕召我入宫,却不让我面见父皇,将我和温珩关在德勤殿中,到底要做什么?”
庄王的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张黄卷:“只要宜阳在此奏表之上属名,我即刻便会送你回府。”
温昭明接过这张纸,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一封以宜阳公主与六部阁臣的口吻,奏请庄王摄政监国的诏书。
“父皇怎么了?”温昭明认真道,“我要见父皇。”
明帝并不算一位勤政的皇帝,恰恰相反,他对于长生的渴望超乎一切。
近些年见寻医访药,只为能求得长生之术。
有胡人进献一种五石散,服用之后身体强健耳聪目明。明帝尝试过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昨夜与庄王饮酒之后,明帝又服用了一次五石散。夜间发作起来,到此刻都昏睡不醒。
“昨日夜间,父皇骤然病重,此刻正在昏睡。”庄王看着温昭明,面容平静,“你知道的,父皇一直想把你嫁给戎狄。若本王有朝一日登基,凭借你我的关系,我自然封你为大长公主,享一生荣华。我和楚王二人之间,自然是我为太子,对你最有利。”
他的目光转向温珩:“你不是一直喜欢老五么,我日后也会给他富饶的封地,你何苦让他在这陪你挨饿呢?”
明帝骤病,按照内阁的逻辑,推举一位皇子监国本是情理之中。只是如今的阁臣并不全是庄王的人,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击即中,却又不甘心错失良机。所以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温昭明的身上,她是明帝最心爱的嫡公主,也是为了让大臣们以为她的话便是明帝的意思。
温昭明缓缓抬起头:“你要做什么本就与我和阿珩没有关系。我也不想再与你沾染毫分。我要见父皇。”她眼眸冷冽,眼中藏着冷淡的蔑视。
庄王被她的目光激怒,眼中寒芒闪现:“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错失良机。”
温昭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二人僵持片刻,庄王最终拂袖而去。
德勤殿是昔年明帝召幸后宫的围房,这里是宫闱禁地,平日里本就少有人来,此刻便是连下人们的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温昭明蹲下来,双手摁住温珩的肩膀:“你怕不怕?”
温珩抿平了嘴唇轻轻摇头,而后低声问:“父皇出事了吗?”
“我不知道。”她拉着温珩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但温襄他太心急了。”
温昭明在朝堂之上太过弱小,她也没有足够证据向天下人告发,庄王才敢如此有恃无恐。甚至把温珩一同带于她面前,以此为要挟。
*
西溪馆内,宋也川已经列出了几十种可能。从动机再到计策的可执行性上,他都做出了大大小小的批注。他的左手很稳,蝇头小楷铺陈满纸,字字详实,宛若一幅细密的画卷。
霍时行在门外低声说:“宋先生,楚王率百名武士从王府中出发,向公主府而来。看样子不光有楚王府自己的府丁,还有朝中几位将军和言官。”
而此时此刻,宋也川的墨笔正好圈在「庄王」二字上。
他眸光仍旧太平清宁,只是眼底掠过凛冽的机锋,宋也川走到门前,撑起黑色的油纸伞:“我亲自去见。”
楚王温兖骑马来到宜阳公主府外时,不见公主府的家奴,只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利于门下。他用左手撑着雨伞,俨然已经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