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雾打湿他的鬓发,宋也川眸若点漆深不见底,他对着楚王缓缓行礼:“草民见过楚王殿下。”
昔日宴会之上,温兖曾见过宋也川一面,他好整以暇:“你知道本王要来?”
“是。”宋也川徐徐抬起眼睫,立于温兖身边的大多是宋也川不认识的武将,只有一位姓阎的文臣,宋也川记得是翰林院的人。
温兖身边的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目光,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凛冽。温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叫宋也川是吧,本王记得你,你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是。”
“早听说昔年翰林院中,有一位宋编修文字功夫了得,想不到还能为人谋士。”他挽着马缰,冷笑说,“本王的眼线密报,父皇此刻病重昏睡,而温襄却在此刻将宜阳召入宫中,此刻只怕二人已经合谋假诏,意图谋反。今日本王带朝中诸位大人一起,搜查公主府。”
宋也川眸光如电,徐徐看向温兖。
庄王与楚王之间早已谈不上表面太平,从此便是你死我活。若是楚王有治庄王于死地的证据,绝对会斩草除根。庄王府密封宛如铁板一块,温兖才会把目光转向于公主府,就算温昭明没有与庄王同流合污,楚王只怕也会找机会嫁祸诬陷。
庄王善谋而楚王善武,京畿之内的大半兵权都在楚王手上。若楚王成功嫁祸,他便会指使禁军诛杀逆贼。到那时,就算是误杀了庄王和温昭明,也会无处伸冤、无处辩驳。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众目睽睽之下,宋也川缓缓上前:“王爷请恕也川死罪,也川不能让王爷入府。”
“哦?”温兖玩味地拨弄着自己的鞭子,“本王有不得不搜查的道理,也请了多位大人作为见证,你宋也川区区罪臣,竟敢敢螳臂当车?”
已经有武将叫嚣:“王爷何必和这个献媚邀宠的罪人多费口舌,我们理应尽快搜集罪证,早日入宫,保护圣驾!”
温兖抬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冷冷道:“宋也川,本王再说最后一次。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你若是再敢阻拦,便是陷本王于不忠不义。本王看在宜阳的面子上与你好言相劝,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爷,”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王爷可想过若是公主殿下不曾和庄王勾结,又该如何?”
“本王自会亲自向她赔罪。”
“王爷便漏夜前来,趁公主不在府上时大肆搜查。既有违《大梁律法》,也违背兄妹情谊,此名不正言不顺,殿下不怕言官弹劾,也要考量陛下的意思。”
“诡辩!”温兖似笑非笑,“但有人密报本王,宜阳公主将亲笔手书,恳请温襄监国。”
雨势越发的大了,宛若银河乍泻从九天滚落。
风急雨骤之间,竹骨伞左摇右晃难以抓握,宋也川松开了手中的纸伞,暴雨将他的头发衣服即刻便被淋湿,唯有那双明亮的星眸,在深夜之中闪着微光。
“若王爷真有实据便不会夤夜前来搜查,而是会直接交由内宫查办,”宋也川突然笑了,他缓缓道,“还是说在王爷心中,不管公主殿下到底有没有和庄王勾结,都会被王爷打为同党?”
他再向前一步:“草民可否于王爷赌一赌。”
宋也川素来温润,哪怕到了此刻,语气平平波澜不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温兖的身上。
“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说这些,父皇身处危宫,正待本王相救。”温兖眼眸深沉,随即道,“来人,把宋也川押下去,撞开公主府的门,本王要亲自去搜!”
“王爷。”众人之中,那位唯一的文臣突然开口,“老臣觉得此人言之有理。”
这个文臣名叫阎凭,鬓发已斑,身姿老迈,声音却依然沉稳:“便以寅时为期,若真有此奏表呈送于司礼监,我们再搜公主府如何?”
温兖没有温襄的罪证,正因如此,他暗中做了一封假诏书,打算稍后趁乱藏入公主府中,诬告温昭明与庄王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为了名正言顺,他才会刻意请了阎凭为证人。
没料到宋也川三言两语之间竟然说服了阎凭。
不管是六部大臣,还是内阁辅臣,阎凭在朝中颇有几分威势,他说出口的话,一时间无人敢驳。
见身后诸人有偃旗息鼓的态势,温兖只好说:“本王自然敢和你赌。不过你这罪人,哪里有和本王做赌的资本?”
“自然是没有。”宋也川镇定道,“也川有的,不过是贱命一条。所以,若王爷赢了,也川以命相抵。若也川赢了,请王爷割汝州、并州两处,为宜阳公主封邑,如何?”
这并非是一桩公平的交易,但温兖显然对自己的胜算极其自信:“那便依你。若你输了,本王会将你首级悬于城下,供万人瞻仰。”
“好。”
*
更漏将阑,一声又一声,砸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宋也川身着湿衣,双眸蔚然如海。
公主府门之外,唯有战马偶尔的轻声嘶鸣。
天边露出一抹稀薄的蟹壳青,雨势也在此刻渐渐衰减。
温兖唇角冷漠的弧度尚未收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爷,皇宫的方向好像起火了!”
众人霍然变色,一齐向北面看去。
看不清起火的方位,只能看到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派人去查!”温兖怒喝,“快去!另调禁军,围住禁庭,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炷香后,有侍卫骑快马而来:“王爷!起火的并非是陛下居住的三希堂,而是德勤殿!”
“昨夜下雨,为何德勤殿好端端的会起火?”温兖斥道,“必然是有贼子意图谋害父皇!”
“不是的,”那侍卫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神色,“放火的人是……”
“磨蹭什么,说啊!”
“回王爷,纵火之人是宜阳公主!”
四下皆惊,宋也川望向那烧红了的天空,目光微沉,似有忧色。
*
三更之后,雨势逐渐变小。德勤殿是一座面阔三的殿宇,殿前有一处庭院。内殿的门并没有上锁,温襄只派人把守住庭院外的宫门,不让人靠近。
德勤殿中的温昭明,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走到窗边唯一亮着的蜡烛旁,静静地看着烛泪一滴滴滚落,凝结在灯烛的底座上。
她扯下床幔,将窗户从里面遮住,此刻幽幽的宫殿之中,只剩下蜡烛宛若萤火一般的光。
“阿姊,你在做什么?”
温昭明走到温珩面前,目光如炬:“阿珩,阿姊要托付你一件事。”
她附在温珩耳边低语几句,温珩立刻摇头:“阿姊,这件事实在是太冒险了。”
“阿珩,只有如此禁军才能入京。”温昭明眼眸沉静地说道。
温珩抿着嘴唇,久久无言。
火烛的光跳动在温昭明的眼眸深处,德勤殿是昔日召幸妃嫔的地方,桌上有各种脂粉与头油。拔步床上的纱幔本就极其易燃,温昭明将窗户遮住,除非是火势蔓延到不可收拾,都不会被轻易发觉。
她举起那根即将熄灭的火烛,引燃了床幔。
火舌舔舐着轻纱床幔,殿内逐渐滚起浓烟,温昭明和温珩走到门口:“阿珩,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事的。”
她轻手推开殿门,将温珩推到了庭院中:“记住,等到内殿的火势变大,你再出去。”
“阿姊。”温珩的眼圈微红,“你一定要小心。”
温昭明弯唇一笑:“好。”
说罢她将殿门重新合上,并拴上了门闩。
温珩在庭院中站立良久,直到遮挡窗纸的床幔被点燃,偌大的德勤殿中早已一片火海。
守备终于在此刻发现不对,立刻打开宫门:“不好!德勤殿走水了!快叫人救火!”
“走水了!”
四下乱作一团,无人发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众人腿间跑了出去,温珩沿着长街向太和殿的方向用尽全力跑去。
禁庭之内,火光冲天,德勤殿中的熊熊烈火将内宫的半边天空都染成红色。
此刻晨昏交替,已经有大臣站在奉天门外候朝。孟宴礼上前拦住温珩:“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温珩脸上带着炭黑的污渍,泪眼婆娑:“孟大人,宜阳公主听闻父皇圣躬违和昏睡不醒,希望能够感召上苍,以她的性命换得父皇的性命。”
他的锦袍上遍布着灼烧的痕迹,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满面泪痕。俨然一副从火海中跑出来的样子。
朝臣们面面厮觑,每个人脸上都异彩纷呈。
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众臣之首的庄王温襄脸色铁青。
从德勤殿离开后,温襄与户部尚书商议决定,由户部礼部尚书共同撰写奏表,并暗自封锁宫门。他想趁楚王尚未觉察之际,将内宫大权握于手中。
只是如今,内宫起火,温兖却有了名正言顺入宫的权力。
温襄看着尚且啜泣的温珩,只觉得怒火中烧,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双手狠狠握成拳:“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啊!”
*
宜阳公主府外,有兵甬纵马疾驰而来。
“王爷!属下已经探听清楚了,陛下圣躬违和,宜阳公主于祈求上苍能够以她的性命换得陛下的性命,这把火便是公主自己燃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兖愣愣地问:“当真?”
“是五殿下亲口说的,奉天门外的大臣们全都听见了,此刻只怕已经传开了。”
正在众人面面厮觑之际,宋也川缓缓走上前,他的乌发贴于脸侧,眼眸之中一片漆黑,嗓音也有些喑哑,甚至有几分发颤:“宜阳公主现下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那兵甬缓缓摇头:“属下是外侍卫,不得入内宫。只知道德勤殿的火势极大,殿宇的房梁都烧断了三根。”
这是温昭明的决心,宋也川知道,这样一来便不会有人将她视为任何皇子的党同。
府外众人立刻拨转马头想要回到各自的府邸,温兖拉起马缰想要向内宫的方向奔去。
宋也川上前拦住了温兖的马。
“公主不曾谋逆,还请王爷恪守今日之诺,将汝州和并州交由公主殿下。”
宋也川身上的衣物还在滴水,明明是潦倒残破的模样,双眸却极为坚定清澈。
温兖突然玩味一笑:“宋也川,给我那妹妹做面首有什么意思,不如来做我的家臣。我温兖一向礼贤下士,对于麾下门客幕僚委以重金,若你肯助我,我不光给你百金,还能为你洗脱罪籍,并且让你重入翰林院,你意下如何?”
宋也川仰着头看向高坐马背上的温兖,缓缓再次一揖:“请王爷信守承诺。”
温兖名下共有府州二十座,但汝州和并州是最为富庶的两州,他心中极为不舍。可四周全是大臣和武将,武人最讲信用,他若是今日背信弃义,只怕日后会被自己的部下耻笑。思及至此,他只得恨恨道:“两州印玺,稍后会送到公主府上。”说罢拨转马头,打马而去。
宋也川的脸上依然没有露出笑容,他的目光越过房屋与瓦舍,依然看向那座辉煌煊赫的宫掖。霍时行拿了一件氅衣来,想要披在他肩上。
鸟兽俱散,宋也川绷着的弦骤然一松,他轻轻晃了晃,霍时行立刻上前欲扶。
宋也川摆手,低声颤抖着说:“你们快去宫门口候命。”
“是!”
*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
孟宴礼从奉天门出来后,又从午门出了皇城。他坐着轿子途径西长安街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轿外道:“宴礼。”
他掀开轿帘,阎凭正站在轿子外。
见他有话要说,孟宴礼便从轿子中起身走了出来:“不如去四时堂喝杯茶。”
“正有此意。”
四时堂是开在西长安街上的一家茶楼,二人在二层雅间落座,孟宴礼给阎凭倒了一杯茶:“你阎大人自从入了内阁之后,便成了大忙人,我几次约你你都忙得很,怎么今日有空约我喝茶?”
阎凭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茶盏上,缓缓说:“我今日,见到了你那小徒弟。”
孟宴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何?”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有宰相辅之才。”阎凭苦涩一笑,“今日楚王欲搜宜阳公主府,借机诬告庄王谋逆,并请我作证。楚王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将我都蒙蔽了过去。还是你那小徒弟点醒了我。”
“两虎相争本就势同水火。庄王也未必清白。”孟宴礼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而后老神在在说:“你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里比得了我那徒弟。”
阎凭叹了口气:“今日公主府外,宋也川出尽了风头,就连眼高于顶的楚王,都有招揽之心。可他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你说他到底想烧哪一灶?庄王和楚王他总得选一个吧。”
“依我看,他哪一灶都不想烧。”
“难不成,你那小徒弟只想跟着宜阳公主?”阎凭皱眉,“凭他的身份,只怕是要给公主做一辈子面首,还能做驸马爷不成?”
“我说阎老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孟宴礼给他倒茶,“你以为宜阳公主是好相与的?”说罢,他将今日德勤殿中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阎凭。
听闻此言,阎凭长叹一声:“过去只知宜阳公主美貌倾国,想不到竟如此机敏睿智。方才你说她于德勤殿中焚火,可有性命之忧?”
“受了点皮外伤,性命无虞。”孟宴礼蹙眉,“只是陛下那边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阎凭眸光幽晦:“连日来的几件事都太过蹊跷,实在不好揣测。六宫的娘娘们已经都过去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守在陛下身边,依我看,此事还是得等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