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发已斑的孟大人絮絮地说着,他对宋也川的那份心意可见一斑。
“他救过我的命。”温昭明平静地看着孟宴礼,“我会善待他,也会尊重他的心意。我会让他清清白白地站在世人面前。而孟大人要做的,是不要辜负他的这份心。”
温昭明已经走了很久,孟宴礼却依然站在原地。
他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
想笑是因为这个一根筋的佞徒终于遇到了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哭是因为这个人是尊贵的公主。
他们二人的云泥之别,哪里会让宋也川获得真的安宁与幸福呢?
*
宋也川投身于无边书海之中,一转眼便是两个月。这段日子里,温昭明赴宴、交友、入宫,和他寡淡的生活并无交集。除了偶尔于府中相见,才会说上几句话。
温昭明给宋也川的纸是有定数的,他为了能多写几个字,总会刻意把字写得很小,温昭明心中暗想,反正看得费力的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总是会在清晨时等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将书稿交给她,他的身上披着露水,连发丝上都微微泛出一丝潮湿,唯独眼睛很亮,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底,天气越发热起来,温昭明派人给宋也川送了些冰,然后百无聊赖地听霍逐风为她报公主府的各项开支。
她接过霍逐风手中奴才们的身契,随手翻开,竟看到了宋也川的名字。
他的生辰:宣平十九年,八月初六。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想着,宋也川的十九岁生辰好像马上要到了。
八月初六这天早上,宋也川惯例来温昭明的寝房外取纸。
暮夏时节的风徐徐地吹过树梢,温昭明立于树下,正在仰头看向头顶的紫薇树。簇簇粉色的花苞宛若片片流云。听到脚步声,温昭明侧过身来。
宋也川行礼:“殿下要出门吗?”
“嗯。”
“殿下路上小心。”
温昭明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也川脸上轻浅的笑意滞住了,他垂下眼说:“八月初六。”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就该猜到,我是在等你。”温昭明笑盈盈地说,“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她从冬禧手上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毛笔是用楠木做的笔杆,拿在手里暗香隐隐,宋也川接过之后说:“多谢殿下。”
他的神情平静,看不出什么喜意,温昭明挑起眉毛:“怎么,我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
“不是的殿下。”宋也川笑了笑,“我很喜欢。”
他的笑容很浅,总让人觉得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他再次抬头说:“多谢殿下赏赐,也川回去了。”
盯着他的背影,温昭明想了良久也没有想通其中的关键。
直到坐上了入宫的马车,马车行进至西四牌楼时,温昭明心中有一道白光闪过。
她想起来了,八月初六这一天,除却是宋也川的生辰之外,还是宋家百余人,伏法之日。
“停车,停车!”温昭明猛地掀开车帘,“霍逐风,停车!”
霍逐风不解其意:“殿下。”
温昭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府,马上回府。”
马车掉转马头,向公主府的方向行去。
*
西溪馆内,宋也川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
他的目光望向栖霞山的方向,他知道温昭明把他的父母葬在了那里。
他缓缓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摸过额上的刺字,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一年前,在刑部冰冷又残忍的大狱里,匕首划破他的皮肤,他的眼前只余下猩红的一片。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绝望又寒冷的秋天。
而此刻,他却能站在这里,将那些曾深深植入他记忆的文字写在纸上,在某一刻,他觉得这些残卷中寄托了他残存的意志,让他更够再燃烧一分自己的光与热。
桌上放着温昭明送他的笔墨,他清瘦的指尖拂过狼毫与徽墨之间,不忍心将他们拿起。最终依然握住了过去常用的那一支旧笔,这支笔是他从琉璃厂随便买的,笔尖的狼毫已经分叉,墨汁早已渗透进了木质的笔杆里,偶尔会把他的手指染上颜色。
他走到桌前,平静的开始默写他曾看过的每一卷文章。
身后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穿堂而过的风翻动起他桌上的宣纸,宋也川回过头去,头发被风吹起,温昭明正站在门口,她咬着嘴唇,眼睛有些红。
“殿下。”宋也川扶着桌子站起身,“殿下不是入宫去了?”
“宋也川。”温昭明叫了他一声,她缓缓问:“今天,你开心吗?”
“开心。”宋也川平视着温昭明的眼睛,“殿下记得我的生日,还送了我礼物,我自然很开心。”
“你骗人。”温昭明的眼睛有些泛红,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今天除了是你生日,还是另一个日子。你明明都记得,却偏要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依然对我说你很开心!你以为这样,我会高兴吗?”
骄傲的宜阳公主从来不会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宋也川看着她咬住的嘴唇,似乎叹了一声:“殿下。其实有些苦痛,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
他向温昭明的方向走了几步,和她离得近一些:“对殿下而言,记得这些会变得不快乐。而我不希望你不快乐。”
宋也川的眼睛像是一片宁静的湖水,温和而清润:“请殿下将这些都忘记吧。”
温昭明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有时我真希望你能自私些。可那样,又不是你了。”她向宋也川的走去,直到二人之间只余下一步远。
夏风裹挟着二人身上的气息萦绕在彼此的鼻端,宋也川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左右两只手的手腕。
右手腕间残破的伤疤被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包裹,他垂着眼不敢看温昭明的眼睛。
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之间一路绵延到了心底。
“殿下。”他低声唤了一声。
“在我面前,请你自私一点。”温昭明清凉的声音徐徐传来,“我要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要你告诉我你的喜怒哀惧,我要你和我没有隐瞒,你能做到吗?”
宋也川站了张嘴,声音却艰涩的卡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我可以等。”温昭明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回答我。”
过了很久,宋也川稍加平复心绪,而后轻轻点头:“好。”
第41章
这一刻, 温昭明的脑海中浮现出孟宴礼的那句话:我这小徒弟心思单纯,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不会回头。
所以宋也川答应的话,一定会做到。
温昭明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她缓步走上前来, 在他旁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原本说和我父皇吃午膳,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你写吧,我在你这看会书。”
温昭明随意地从他书架上找了一本书, 翻了起来。
夏日炎炎,西溪馆中却没有用冰, 不多时温昭明就觉得热起来,她拿眼觑了一下宋也川, 发现他神清气爽,脸上半分汗意也无。只好有些悻悻的收起了想要传冰的念头。
温昭明和宋也川各自占据桌子的两端,原本互不干扰, 自从宋也川替温昭明倒了一杯水后,温昭明便搬着椅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等宋也川回答完, 片刻后温昭明又挪了挪:“这句呢?”
直到二人的手肘可以碰在一起, 温昭明才消停下来。
他们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 徐徐的微风从槛窗外吹来, 宋也川鬓旁的发丝徐徐摇动, 他安静的垂着眼,做事时总是分外专心的样子。手里握着的笔不停,他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好似十分耐心。
温昭明百无聊赖, 宋也川微微偏头看她,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宋也川立刻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殿下稍后。”宋也川起身走出了门, 而后搬来了一个冰架,上头放了一盆冰。
“我本就不怕热,所以平日里不需要这些。”宋也川对着温昭明笑了笑,“只是进了八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寒,殿下注意身子。”
温昭明哦了一声,宋也川便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用左手撰写文章。
他的睫毛半垂着,左手很稳,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晰隽永,神情也格外专注。但宋也川依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往温昭明的杯中续一杯茶。
“你真好看。”温昭明笑盈盈地说。
宋也川从半尺高的黄卷中抬起头,看向温昭明时他轻轻开口:“多谢殿下,殿下更好看。”
他耳缘上露出一丝红意,语气却很坚定。
温昭明显然愣了一下。
“方才也川向殿下承诺过的,不对殿下隐瞒。”宋也川看着温昭明,神情坚定,眼眸宛若莽莽春山。
明明早已听惯了无数赞誉之声,可在那一刻,温昭明的心却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宋也川已经重新低下头书写文章,而温昭明却手足无措,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你写吧,我回去了。”她丢了笔站起身,从宋也川的房间中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宋也川叹了口气,将手中写了一半的宣纸揉皱成团,扔到了一边。
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纸,写了两行字,又停笔。
《遐地说》中有一句,宋也川记得很清楚:月出皎皎,介尔两山之间。
他思绪翻飞时,将这句话写错了。
看着笔下的字,宋也川久久无言。
他写的是:月出皎皎,介尔昭明。
方才已经写错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
九月初一,《遐地说》已经全部由宋也川默写完成。五日后,装订完最后一册,孟宴礼沉默地看着桌案上被人重新誊抄之后装帧成册的《遐地说》十六卷。
他带着五个翰林,将书卷的成稿一路送到了三希堂。
明帝自那一次病重之后,整个人显示出一种垂垂的老迈之感来。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带着摄人心魄的凛冽之意。
孟宴礼行叩礼之后,将书稿呈与明帝。
“很好。”明帝看完之后,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修书之人是哪位编纂,朕要赏他。”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孟宴礼再行叩礼:“请陛下恕臣死罪,修书之人是宋也川。”
空气骤然安静,明帝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奏折,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淡淡说:“你一定要将这个名字,说给朕听么?”
年过半百的皇帝,身上的杀伐之气不减当年。所有人都迫于威慑低下头,只有孟宴礼缓缓说:“陛下,写《遐地说》的人早已谢世多年,如果没有宋也川,这本书将永远不见天日。微臣也读过这本书,有些章句也确实摘录过,但若让微臣逐字逐句重新写出,微臣是没有这个本事的。若陛下今日要治罪,请陛下不要治他的罪。”
孟宴礼身后的几个翰林眼中都露出一分不赞许,面面厮觑却无人敢出声。
郑兼替明帝将茶盏续水,明帝冷冷说:“朕想见见他。”
*
今日温昭明并不在府上,宋也川只身入宫,走过文华殿时,他轻轻抬起了头。
檐角的脊兽依然沐浴在秋阳之下,婉转鲜活。
他的眼中没有伤感也没有激动,他平静的看着这座皇城中的每一处风景,曾经的爱与憎都早已随着风飘远了。
那些埋葬于书海中的年少岁月,那些醉心于史书典籍中的无数日夜,还有后来,那些让人痛彻心扉的寒夜。再一次走入这座皇城,宋也川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坦然。
心中或许有恨和不甘,但他已经能够直面那些淋漓的过往,而不再感觉绝望和恐惧。
站在三希堂门口,明黄的琉璃瓦光华璀璨。
走出门的却是郑兼,他阴郁地一笑:“陛下在批折子,现在没空见你。请你在三希堂外跪等。”
宋也川说了一声是,而后退后半步,掀开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九月的秋风带着一些冷意,吹动着宋也川的衣摆和鬓发,他的姿态从容平静,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砖地上。
温昭明从其阳公主那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青年瘦骨清癯,静静地跪在初秋的风里。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宋也川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青年幽黑寂静的眼眸中,漾开一丝宛若苍穹碧海般的笑容。
宋也川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每一个来三希堂面圣的人都从他的身边经过。这些人的目光或带探究,或带蔑视。他们的官靴踏过,扬起细密的尘土,落在了宋也川的白衣之上。
他垂着头,不去看任何人。
温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温昭明轻声说,“你来这做什么?”
“方才远远的看见了阿姊。”他仰着头说。
她弯下腰摸了摸温珩的头发:“你先回去,下午还要听讲。”
“阿姊……”
“我和你一起走。”
“阿姊你不等他了吗?”
温昭明摇了摇头:“他不会有事的。父皇若想杀他,就不会让他跪着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