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宋也川低声问:“是殿下的意思,对吗?”
霍时行拨转马头,悠哉悠哉地重新向城中行去:“你这木头倒也不傻。你放心,这宅子除了我和师父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公主说若你想走,等我把你送到常州,她会给你百金,若你想留,她就让我把你带到这间院子。”
宋也川没有说话,霍时行也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沉默,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西棉胡同,霍时行掏出一把钥匙,推开了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
四四方方的院落,两间正房两间厢房,院落中种了一棵银杏树,如今正是银杏落叶的时节,黄灿灿的扑了一地黄叶,房子半新不旧,檐上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根杂草,果真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
霍时行将钥匙给他:“房间是打扫好的,你先进去休息,我去请大夫替你瞧瞧。”
宋也川温声谢过,霍时行这才放心地走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带着医者回来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霍时行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宋也川的影子,终于不得不相信宋也川的确是不告而别。霍时行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领了三十板子。
温昭明听他垂头丧气地如实禀告,温昭明许久无言。
“我要出去一趟。”温昭明忖度了片刻才如是说道。
*
平宣街后有两排一进院,这是许多翰林院芝麻官们宫外暂住的地方。这里离皇城稍远些,很多没有马车的官员们只能早起许久徒步上朝。
更有许多人,本就没有参与朝会的殊荣,早起当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中年人缓缓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片刻之后,一个青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开门:“这么晚了,什么事?”
当他把门拉开的那一瞬,池濯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越过那脸膛黝黑的中年人,池濯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柔荑掀开遮挡容貌的兜帽,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
“殿下。”池濯无奈,“殿下怎么来了。”
温昭明轻移莲步,走到池濯的面前:“宋也川睡了吗?”
池濯明显呼吸漏了半拍,满脸纠结之色。
犹豫了一下,池濯到底摇着头说:“他不让我说。”
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秋夜寂寂,温昭明柔声问:“他的手伤严重吗?”
“深可见骨,医者已经看过了。大概还是能继续写字的,殿下不必担心。”池濯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心情不大好,不太说话,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池濯有几分期期艾艾:“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你把他打了一顿,把他赶出来了?”
他的眼中既带有一丝迷惘,更多的是兴奋:“他因为什么惹你生气啊?”
温昭明没理他,抬步便向院中走去,池濯刚忙将她拦住:“殿下,也川已经睡了。他手上的伤那么重,晚上一直在发热,才刚睡下的。你想看他,明天再来吧,我觉得他现在没什么能耐跑。”
温昭明冷着脸:“霍逐风,把他拉走。”
“别别,我自己走。”池濯长吁短叹,“我明天还要当值,我可是要睡觉了,我这芝麻官来之不易,我可是爱惜得紧。”
说着他走进了书房:“今天我让他睡我的床,你想去看就去吧,小声点,我还要睡觉。”
池濯本就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温昭明并不计较他目无尊卑的态度,甚至觉得正是因为他的随性自在,才会让素来一板一眼的宋也川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推开卧房的门,温昭明看到了沉睡的宋也川。
他平卧在床上,浓睫安静地垂落下来,幽微的烛火落在他眼下,只留下一圈晦暗不清的剪影。他的左手被白纱裹住放在床边,白皙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病弱的微红。宋也川无知无觉的睡着,宛若一根苍白的瘦竹。
温昭明走到他面前,轻轻碰了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她没敢说话,因为不想吵醒他。
她的指尖仔细碰触过他左手的伤处,确定已经包扎好之后,而后温昭明的手伸向了宋也川的脸。停留在他鼻尖上方两寸处,指尖的阴影投落在宋也川清瘦的眉骨处。
她想摸一摸他的脸,却还是罢了手。能够看见他安好,温昭明的心也稍稍一松。
窗外打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经过了两更。
温昭明从袖中取出一锭金,放在了桌上的茶壶边。而后缓缓走出了房间。
一室之内,宋也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很宁静也很清醒,仿佛从来都没有睡着。
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清澈与平和,宋也川向来都是这样温润的人。
他好像猜到了她会来,却又不那么自信。
霍逐风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夜风轻拍床幔,夜色越发浓郁静谧。
温昭明柔软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她说:“他有他的用意,我不想插手。”她似乎在向外走,声音越来越轻,宋也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做的是相信他,而不是左右他。”
没有想太多,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动作,等宋也川回过神时,他已经扶着墙蹒跚着走到了院落门口。
他还在病中,头也很是昏沉,视线之中温昭明的背影仿若是一个模糊的红点,可却这么亮,亮的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空气中带着湿意,俨然是一个即将下雨的天气。
第二日天明时,温昭明收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熟悉的一锭黄金。
*
池濯换好了官服准备入宫,在经过卧房时看到里面竟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去看。幽灯一盏之下,一个瘦削嶙峋的背影正伏在桌前,用左手费力地写着什么。
看到这画面,他显然气不打一出来,三步两步走进来,将宋也川手中的笔抽了出来:“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手你是真的不打算要了?医生说了至少修养三个月,你怎么这么不听人劝?”
他看向宋也川面前的宣纸,上头歪歪扭扭的写了许多数字,看上去他至少已经写了一个时辰。
“三个月太久了。”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数字上,低声说,“我等不了。”
“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开始熬心费力。”池濯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他看见了宋也川桌边的雨伞,上头还带着淋淋的水珠子。
“你去哪了?”池濯显然是要气疯了,他指着宋也川,“你来找我,是拿我当朋友。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还了个东西。”宋也川只是笑,“我没事的,你去应卯吧,翰林院的规矩多,你初来乍到不要太点眼了。”
池濯拿他没有办法,颤抖着手指指着宋也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到底是入宫要紧,他跺了跺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宋也川看着自己面前的数字,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是建业六年秋天,户部的一本账册。入冬之后户部要进行盘账,那时明帝恰好在修泰陵,户部许多人身兼数职抽不开身。而宋也川恰好通算学,孟宴礼有心想给自己这个徒儿一个露脸的机会,遂替他毛遂自荐,户部尚书便把兵部的账册交给宋也川来算。兵部的账册向来是最容易清算的,也没有什么端倪,所以户部尚书并没有太把宋也川放在心上。
兵部的账目无非先是得了明帝的批准之后,下一步向户部要钱罢了,可那一年,宋也川却从兵部的账册上看出了不对。
建业六年春,兵部奏请银两五十万,兴修水师。如今到了年底,水师还没个影子,钱已用了大半。且巧设名目,在开支一项上写的是:供陛下万寿节阅师所用。
除了这一桩,在御林军的设置上,也有专门列出的天子近卫专项开支,数字庞大得令人发指。
兵部所涉款项冗杂巨万,不会有人专门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宋也川注意到了。
六部各处只怕早已养成了如此陈规陋习,一旦有了账目的短缺,索性都要推到替明帝办事上头去。没有人敢质疑花在明帝身上的钱,自然也不会有人看出这笔账册的疏漏。
左手一阵钻心的痛,宋也川放下笔,深深的呼吸几次。
此时已经仲秋,池濯的房子并不暖和,朝向也不好,屋里总是带着一丝阴凉的冷意。宋也川为了转移自己手上的注意力,将目光看向窗外。
万物凋敝,秋风萧瑟。
温珩说过的话依稀还响彻在他的耳边。
他问:“你想不想娶她?”
想。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上,眼中掠过一丝迷惘。他太过弱小,所以屡次都在依靠温昭明,她何尝不是受到了他的波及与牵连。
温昭明曾说,她会等着他保护她的那一天。
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用了七天时间,宋也川整理好了他记忆中,全部有关兵部存档于户部之中有问题的账目名称,因为手上有伤,所以里面的很多数字都是池濯根据宋也川的口述代为书写的。
他一面写一面好奇:“这些数字我看你想了好多天,都是什么东西啊,你的私房钱?”
宋也川猛的呛咳起来,他喝了一口茶,稍作平复之后才说:“这些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池濯把写好的宣纸装进信封里:“可你这分明也是要写给别人看的,别人能知道为何我却不能?”
宋也川的眼睛带着一丝平和的坚定,他轻声道:“你如今跟随着孟大人,进可以努力做诤臣,退也能守着清闲做个翰林。但我不同,我没有选择了,这条路我如果不走,就只能离她越来越远。我原本也不想争功名,不想投身于宦海之中,可我若不够强,便不能保护任何人。”
没料到宋也川会说这样的话,池濯有些惊讶,过了片刻,他说:“你不会真的想尚主吧。”
尚主便是尚公主,是娶公主为妻的意思。
宋也川笑了,眼眸中透出一丝莹亮:“是。”
“疯了,你真的疯了。”池濯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宋也川你这个疯子。”
他长叹了一口气:“她是宜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公主,陛下疼她只怕像是在疼眼珠子。我不是看不起你,可如今……”
如今的宋也川,黥痕刻面,手不能握,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池濯摇着头说:“你这样的,在我们村都是娶不上媳妇的。”
宋也川并不生气,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静温润。
“池濯,我只活这一辈子。”宋也川的目光缥缈着看向窗外纷纷落叶,“我不相信转世与来生。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最好的向她奔赴的机会,若再等下去,我只会抱憾终生。所以不管成与不成,哪怕我死在靠近她的路上,我也不会后悔。”
宋也川第一次来到紫禁城,是一个美好又明丽的秋天,橙黄橘绿,风轻云淡。那时他怀着一颗为万民证道之心,一步一步走进那座辉煌又盛大的宫闱之中。
而四年后的今天,宋也川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月亮对他的牵引。
那些扑面而来的时间,那些荆棘与伤痛,只要宋也川抬起头看到九重天上的月亮,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朝她走去。
第44章
顾安下值之后, 沿着东华门出了紫禁城,待他来到自己租住的一进院外,他看到了宋也川。上一次见他还是数月之前, 顾安发现宋也川比过去看着还要更瘦削单薄,九月下旬的日子,他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氅衣。
原来书中写的弱不胜衣是这个意思,玄色的氅衣披在宋也川的肩头, 只会让人觉得是这件衣服压弯了他的脊背。
“宋先生不是离京了么?”顾安有些迟疑,还是拉开了自己的房门, “先生请进。”
宋也川摆了摆手,顾安这才看见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 宋也川取出一封信递到顾安的手上:“我便不进去了。你如今是按察使司佥事,我要你提审一个人,他的姓名籍贯我都写进了信中, 你不要问别的,只管问他兵部的账册是否有疏漏。但凡他吐口, 你便把这封信交给户部, 让他们重新查兵部的账。”
顾安点头:“如今快到年底了, 又到了六部在陛下面前撕扯的时候了。到时候司礼监要不要批红, 要不要在票拟上签字又是一桩繁复的工序。”
“所以此事宜早。”宋也川对着顾安拱手, “如此便麻烦你了。”
顾安忙说:“这本也是分内事。只是宋先生如今,为何还滞留在京中?”
宋也川笑了笑:“这倒是说来话长。若归根结底么,你只当是京中有我贪慕的事物吧。”
顾安亦笑:“可在我心中,先生不是贪恋权势的人。能让先生留恋的, 不会是宜阳公主吧。”
秋风萧瑟, 百花凋敝,宋也川苦笑着摇头:“这么明显?”
顾安故作高深地点头:“昭然若揭。”
二人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比起率性而为的池濯, 顾安反倒是更能理解宋也川的人,二人沿着巷子往外走,顾安轻声说:“殿下心中应该也是有你的。你入狱之后,她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陛下应该也是真有几分生气,冷着她不愿意见她。宜阳公主是何其尊贵的人,为了你几次三番顶撞陛下,我看着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