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掉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在温昭明的身上,不露痕迹地摸了摸她的手。
有些冷了。
“快回去吧。”他对着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这边没事的。”
只穿着官服,透过绯色的衣领,可以看见他颈下素白的中衣。
板正,洁净,一丝不苟。
“好。”温昭明对着他笑笑,想了想她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的话,“若陛下愿意开恩赦他,我也愿意免他死罪。”
宋也川空濛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温昭明笑:“看我做什么。”她徐徐垂下眼睫:“只是想,只是还想留一个,记得你过去的人。”
“死罪是必免不了的。”宋也川如是说完,又怕温昭明觉得血腥。
“你也说了是过去。”宋也川低声道,“我早已不在意过去,看将来便是。”
“好吧,我知道你有数。”温昭明点头,“我走了。”
宋也川欲对着她行礼,温昭明托住了他的手臂:“往后都不要再对我行礼。”
第83章
一个阴霾密布的黄昏, 一个人立在封无疆府外许久,里头终于开了门,门房道:“李孝, 大人正在书房,我带你去见,至于你说的话首辅大人听几分,就看你造化了。”
李孝忙不迭的点头。
看着在地衣上跪着的那人, 封无疆手中还拿着一本折子:“我记得,你是跟在江尘述身边的人。”
“是, 大人。”李孝是和江尘述一道入宫的,过去一段时间也一直跟着江尘述做事。
“说吧, 找我什么事?”
李孝磕了个头:“求您老一定救救江大人。”
“这些事我也知道他一时糊涂,户部那些事也就罢了,行刺长公主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你要我怎么救他?”
李孝闻言, 声音有些嘶哑:“可这些事,分明是您让江大人……”
“住口!”封无疆闻言, 冷冷看去, “江尘述犯下此等重罪, 不株连亲族已经是天子开恩, 你若再污蔑本官, 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封无疆不再看他:“来人,送客。”
李孝呼吸一滞,只得默默走了出去。
小厮一路送他走至府门处,眼里寒芒掠过, 狠狠向他颈侧劈去。
李孝接着月光的影子看到了身后那人的动作, 一时间魂飞魄散,猛地向一旁躲开, 那小厮一击不中,立刻拔出匕首,李孝吓得一声大叫,猛地夺门而出。
那小厮立刻对暗处的几个人使眼色,那几人仓促追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那小厮走进了封无疆的书房:“大人,没追到。”
封无疆听闻切齿道:“继续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还能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是!”
*
江尘述行刑那一天,由宋也川亲自监刑。
斩立决。
西四牌楼之外,再一次垒起高台。
刽子手已经将酒淬上了刀锋,江尘述突然说:“我要和宋也川说一句话。”
宋也川从台上站起身,缓缓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到行刑之前,他突然问宋也川:“没有人替我求情么?”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你想问的人,是封无疆么。”
江尘述沉默了。
“你还在相信,他们会为你翻案吗?”
“你做的这一切,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有几分是为了别人已经都不重要了。”宋也川为他倒了一杯椒柏酒,塞进他手里:“朝堂之上,不会有情谊二字,人与人无非是利用而已。”
江尘述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酒中。
“建业七年,我流放出京前曾在这里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站在这里,送你上路。”
宋也川拿起另外一个碗,也倒了一碗椒柏酒。
“我过去总以不会喝酒为由,不和你饮酒。如今喝不到你喜欢的竹叶青了,你将就一下。”宋也川端起碗一饮而尽。
椒柏酒烈,他喝得眼睛和脸颊一起红起来,忍不住侧身咳了几声。
江尘述艰难地抬起头看他:“也川。若能回头该多好。”
“若藏山精舍还在该多好。”江尘述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你抚琴,我吹笛,赌书泼茶,消磨时光……”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一抬手将碗中酒饮尽:“好酒。”
宋也川走回到监斩官坐的高台上。
“行刑吧。”他低声说。
冷刃倒映着白日的光,宋也川仰起脸,看向被浓云半遮着的太阳。
残阳如血。
*
很多事并没有因为江尘述的死而结束。
正因他的死,南方多地都流传起宋也川残害清流的论调。
对于许多士子来说,江尘述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他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殉道者。
宋也川献媚于公主,屠杀寒门士人,是人人可诛的佞臣。
有一个名叫庄廷的文人搜罗出孟宴礼所写的《大梁史》残卷,延揽名士,增润删节。于武定元年冬月初一刻录成雕板,在南方流传开来。
这些雕板在冬月十五日,呈到了温兖的案头。
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梁史案。
曾因江尘述入仕而短暂辉煌过的士人们,再一次遭受血腥的镇压。
重写《大梁史》的庄廷被凌迟处死,此外重辟(死刑)者共有六十多人。
宋也川为此往来奔走,只希望能够不要让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他已经有十余日没有回来了,温昭明知道他身处漩涡,难以脱身。
数日之前,江尘述行刑后,宋也川曾和她讨论过一个问题。
“如果江尘述是一把刀,你有没有想过挥刀的人会是谁?”宋也川问。
温昭明看着他,艰难问:“封无疆。”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至你于死地。”
“我死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温昭明突然说:“你是想教我么?”
宋也川笑了:“昭昭你好聪明。”
温昭明背过身:“我说了,我不会学的,我不想听了。”
宋也川绕过桌案:“你是大梁的公主,这些你要懂。”
温昭明捂耳:“我有你替我操心。”
宋也川去拉她的手:“我若不在了呢?”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宋也川,你给我住口!”
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烈,宋也川柔声道:“没那么严重。我随口一说。”
温昭明抬起手臂,搂着他的腰,两行泪流下:“辞官吧,求你了。”
她用了求这个字,宋也川的心涩然一痛。
他回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此时放权,亦是死路。”
“朝堂上有许多我的人,这条路,我也不是孤身一人在走。”宋也川耐心地拿帕子擦拭她脸上的泪:“所以,聪明的昭昭,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封无疆想要得到什么?”
“权。”温昭明低声,“他想要权。但是这不合理,温兖不是个软弱的人,他怎么会放权给他?”
宋也川轻声说:“你知不知道,封无疆一直在给陛下进献金丹?”
只这一句,温昭明脊背生寒。
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也只是猜测。”
温昭明猛地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昭昭。”宋也川拉着她的手,“没用的。正因陛下不是软弱的人,所以素来刚愎自用,朝臣们劝了很多次,他不愿去听不愿去信。如今哪怕是你去说,又有几成胜算?”
温昭明眼里带了一丝绝望:“那要看着大梁一步一步彻底陷落么?”
“没有那么严重。”宋也川仍然笑着安抚她,“你不要去做什么,这些有我来做。你不要慌,也不要害怕。”
*
站在窗边,温昭明静静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记忆里,这个季节大梁的太阳该是橙黄色的,此时此刻,那轮太阳只散发出岑岑的白光。
短短两年间,两立君王,足以磋磨掉一座盛世王朝本该有的锐气。
南方士子们一边被镇压,一边又欲振臂高呼将宋也川处死,温昭明知道宋也川不怕死,但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
这是一个分外残酷的冬天,如果能从满天雪野中偷得一丝温情的话,唯有一件事。
池濯成为了其阳公主的驸马。
他的官路或将止步于此,但他并没有什么不甘。
他们成婚那日,温昭明和宋也川一道赴宴。
红烛高挂,推杯换盏。
红梅映雪,有极好的意头。
池濯与宋也川捧杯,宋也川对他一笑:“今日,该轮到我说了,池兄,你比我有福气。”
池濯已经饮得有些薄醉,听闻此言豪迈一笑:“对别人我或许要谦虚,对你就算了,也川,我比你有福气。”
宋也川满饮杯中酒,于官海中的岁月已久,他已经不是沾不得酒的人了。
温昭明隔着数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宋也川杯杯不拒,生生把自己喝至酩酊。
离开其阳公主府时,宋也川说自己醉酒,不想坐车,温昭明便陪着他沿着街道走回去。
月明星稀,照得雪野清白。
“昭昭。”
“嗯。”
宋也川有些醉了,微微眯着眼睛:“我好妒忌。”
他将头轻轻靠在温昭明的肩上:“我哪一日才能娶你?”
“你若真有此心,我去和我皇兄说。”
“做我驸马,也许可以荫蔽你。”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若我身故,你将有株连之祸。”
他知道温昭明不爱听,立刻换了话题:“上一回你喜欢的妆台我画好了图样,你去瞧瞧,喜欢的话我去叫人做。”
温昭明听罢用指头点他的胸前:“往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宋也川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快,回府之后亲自为她净面:“你别生我气了。我不该乱说话的。”
温昭明由着他擦脸,闷闷道:“我没怪你,只是心里不安。”
“你这样,我就更妒忌池濯了。”宋也川笑。
“嗯?”
“有他做驸马,其阳公主高兴得不得了,可我只会让你烦忧。”
他一边说一边将温昭明鬓边的发丝挽至耳后:“我这阵子常常想起过去,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时候吗?”
除了鞋履,温昭明侧卧于宋也川身边。
黑暗中,他乌润的眼睛带着星子一样的微光。
“什么时候?”
“建业九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带我去赌场,还有……花楼。”他赧然了一下,而后继续说,“我们去郊外骑马,你的马跑得那样快,你回头对我笑说你赢了,我跟在你身后,只觉得你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宋也川忘不掉的岂止是那个快马惊鸿的秋夜。
他忘不掉的,还有那时烂漫若春花般的温昭明。
“那是两年前了。”
“是啊,两年前了。”宋也川凑得近了些,想要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晰一些,和那时相比,温昭明的容颜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沉着淡泊。
这些年来,成长的何止他一人呢?
呼吸相吹,温昭明可以闻到宋也川身上清冽的酒气。
她学着那一年在草原上的样子,缓缓勾住了他的脖子,说出和建业九年同样的话,星辰荡漾在她眼底:“郎君,昭昭好喜欢你。”
……
春潮带雨,凤穿牡丹。
“再不来了。”温昭明咬着唇泫然,“书里说的全是假的,这分明是上刑。”
宋也川面红耳赤,温昭明又说:“书里还说每回都得一个多时辰,你为何怎么快?”
宋也川去捂她的嘴:“你别说了。”
“为何不让我说?”她抽噎道,“你这样是不是有问题,得叫医者来瞧瞧。”
宋也川也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子,被温昭明一说自己也有些心虚:“那、那回来瞧瞧。”
“我回头问问其阳。”温昭明由着宋也川擦了脸,“看看她驸马……”
宋也川额角青筋一跳:“给我和池兄留些面子行不行?”
“你这是讳疾忌医。”温昭明道,“不如我去试试旁人的,再来与你探讨,如何?”
宋也川已经披了衣服去命传水,他说话的模样很正经,但奴才们都垂着头不敢看。
等下人们都退下,宋也川才对温昭明说的:“你若变心,我便吊死在你门口。”
温昭明噎了一下:“你这是要挟。”
宋也川觑她:“这不是要挟,昭昭,这是我恃宠生娇。”
第84章
武定二年, 正月十八。梁史案牵连的官员被押解入京,温兖以忤逆为他们定罪,除了死刑的, 其余人等一律受黥刑。
那些文人的脸上被刻了不同的字,走出门时每一个人都脸色灰败,羞愤欲死。
直到看见立于门外的宋也川。他眼眸清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缓缓摘下自己的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