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担忧大人们冷,奴才们搬来了炭盆取暖。
只是这样的天气,哪怕是零星冒着火星子的炭盆也三五下地被飞雪压灭了。
宋也川手中拿着温昭明的手炉,倒不觉得冷,倒是有几个老大人,已经快要打起摆子来了。于是光禄寺又重新赐了一回茶水,冒着热气的茶喝进去,才刚能暖一暖身子。
大伴何素走出来,叫了一声宋御史,宋也川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封无疆也在,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见到宋也川便将手中的册子向他递了过去:“你来看。”
这是一份刻本,封面写了《黄粱赋》三个字,里面印的却是一篇批判温兖残害文人的檄文。宋也川看完全文,封无疆在一旁道:“此等信口雌黄之论,不足为信,臣以为该找到撰文之人,夷灭九族以儆效尤。”
温兖冷道:“此人说朕之江山,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实乃妄测高深,匡谬至极。且朕已改元,书中还以承平为年号,对朕蔑视至此,朕忍无可忍。”
封无疆道:“陛下如今正在修史,本就要从各地搜罗前圣今贤之作,不如借此时机彻查一番,撰写反书者、转播反书者、私藏反书者一律诛杀。”
温兖道:“你不懂,这群人的骨头硬得很,根本就不怕死。”
封无疆轻蔑一笑:“既不怕死,咱们有的是叫他们畏惧的。诏狱虽暂弃,可里面的东西还都留着。”
温兖闻言,向宋也川看去:“宋也川,这事便交给你了。你先替朕查一查,这本《黄粱赋》到底是谁写的!”
“今日来了多少个大臣?”温兖问封无疆。
“除了各部尚书之外,文四品的臣僚们都到了。”
“旁的事都可以放放,朕也得好好和这群文人好好算一笔账。叫他们以各州各县为界限,严查下去,朕倒要看看,这些书还有多少!”
宋也川出了三希堂,立刻被大臣们围了上来。
他沉默未语,只平声道:“陛下稍后便会召见。”便不再多言。
出宫之后宋也川本想去见池濯,但他如今宿在其阳公主府,只怕多有不便,于是出了禁庭之后,他冒雪去见了裴泓。
裴泓官身不到四品,今日未曾入宫。他开门请宋也川进来,听宋也川说完始末,也渐渐沉默下来。
“自梁史案后,今日的事早不是头一遭。”裴泓叹气,“翰林院每日总和这些打交道,这样的事比你想得还要多些。”
裴泓将宋也川拿着的这册书翻开:“平心而论,这书中不乏有鞭辟入里的治国之论。”
宋也川低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万州书院?”
“你什么意思?”裴泓眼中渐渐不安起来。
“由林惊风一人之书,最终摧毁南方数十精舍,因此重辟者数千人。”宋也川眼眸乌黑,“今日便是要重蹈覆辙了。”
裴泓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池濯怎么说?”
“我还没去见他。”宋也川道,“现下陛下要我去查,我也无非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南方那边的事却是等不了人的。而且,如此恐有更大的祸事。”
宋也川手指轻敲桌面:“若有人借此公报私仇,又当如何?若有人借此敲诈勒索,又当如何?对于治国而言,死一人两人已经不是我能去关注的了,但若南方因此不安,民生凋敝,又当如何?大梁两年来三易其主,党争日胜,虽阉党暂且遏制,但上封无疆把持朝纲,下有世家豪强劫掠土地,各府库亏欠银两,各州县寅吃卯粮。”
裴泓起先是惊讶于宋也川说的‘死一两个人不去关注’这样的话,而后才慢慢将他后半句过了一遍脑子:“你考虑得不无道理,只是还要徐徐图之。眼下南方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不能让圣谕成了旁人私斗的刀子。”
二人沉默片刻,宋也川低声说:“今日入宫的老大人中,稍有不从者,即刻被杀。”
“陛下如今想要的,哪里是辅国之才,他要的分明是逢迎帝旨、唯唯诺诺的奴才而已。”裴泓无奈道,“如今唯有你在朝中能说上话,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妄言,无论外头闹成什么样,都要忍。”
宋也川道:“那若有一日,你或池濯被小人告讦,又该如何?我若今日仍按下不发,有人借此将我讪谤,我死之后,又有谁能再为他们说一句话?”
他性情平和,今日显然是被触了底线。
灶火上烧着水,裴泓拎起铜壶来沏茶。在盘旋着的水雾中,宋也川低声说:“若是孟大人还在,他也不会许这种事发生。”
“已经是后半夜了,你明日还要上朝,不如先回去吧。”裴泓摆手,“不是我不留你,当真是没法子。就算你不想当刀子,早晚也有别人去当,与其被人一剑毙命,那还是活着更好。”
宋也川也不是头一日认识裴泓,知他性子向来都是这般及时行乐。倒也不觉得气恼。
他重新穿戴好斗篷:“回头再说吧。”
说罢便踏进了浓浓的雪夜里。
回了公主府,他本打算去西溪馆的,他的东西虽都逐渐挪到了温昭明的正屋,那边的东西倒也都齐全。整个公主府里都静悄悄的,他还没走多远,就见温昭明那边亮了灯。
知她还没睡,他便向正屋走去。
宋也川披着雪进来,温昭明正在练字,他脱了衣服走过来,见她临的竟然是自己的字。
“你怎么在写这个?”宋也川咳了一下,“你若是想练,我倒是可以给你选几本帖子。我写得不好,怕你练坏了。”
温昭明却起了旁的性质:“听人说,有的人可以将旁人的字临出八九分像来,这是真的么?”
宋也川从笔架上拿了一根笔,蘸满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温昭明看完后眼前一亮:“你还会模仿我的笔迹!”
“不甚像。”宋也川仍不满足,“过去我和朋友们也会互相模仿字迹,给外人看个热闹还行,其实熟悉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见温昭明颇为兴致勃勃,他有些赧然:“倒也没有什么难的,很多人都会。”
温昭明这边收了尾:“我练字的时候便会想你写字的时候会想什么。是案牍劳形,还是旁的什么。”
宋也川拿起那册书,翻了两页说:“我写这本册的时候,刚入都察院不久。有许多想不透彻的事,便会记下来琢磨。有时也会记个规划。”话正说着,翻到了一页,上头用得不再是行书,而是一行小楷。
长乐街甲四号。
“这是什么?”她盈盈地向他看来,“是不是暗……”
宋也川早有预料,轻轻去捂她的唇,把她后面的暗娼两个字吞了下去。
“那家铺子的如意糕给你买过一回,你夸最好吃。”
他说得正色,温昭明知道他心里又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也川被她猜中心思时,常常露出这个表情。
他脸生得白,人总是安静不多话的样子,睫毛上还悬着刚化的雪。
这句话写得细致,横竖间都显露出一丝耐心。
前后都是一些他的政见,唯独写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了温昭明。
她是那些复杂与晦涩背后的一寸暖。
糕点的甜软和她身上带着的紫述香。
便是此刻宋也川难得拥有的春和景明。
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去上朝了。”他摸了摸温昭明的头发,“我写点东西,你先睡好不好?”
温昭明难得没有说不准,她躺在床上盯着他看,片刻才小声说:“你去写吧。”
宋也川替她将被子盖好,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他怕灯太亮,熄了一盏灯,大概过了一刻钟,见屏风那边仍有翻身的声音,他便起身又熄了一盏。怕他再去灭灯,温昭明便不再动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秋绥和冬禧给她绾发时温昭明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走的?”
“寅时吧。”冬禧还有几分印象,“宋先生步子轻,要不是奴婢去给炭盆添火,只怕都没听见。”
宋也川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温昭明说要替他买几个小厮侍卫他都一并拒了,他人虽和气,其实既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喜欢和旁人亲近,这两年入仕之后尤其明显。
今日雪后初霁,冬禧问:“殿下不问宋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多少猜到些。”她透过茜纱窗看向茫茫的雪地,“朝堂上的势力泾渭分明,若我在此刻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会以为是宋也川的意思。若是我做得错,他首当其冲便要受辱,若我做得对,也未必对他就是好。”
“殿下前些年做得可比现在多多了,不论是浔州的书堂,还是涿州的女学,现在这两年怎么不琢磨了?”
温昭明笑了一下:“不是我不琢磨了,而是我知道没有用。”
那时的茫茫雪野照亮了温昭明的面容,她仍旧是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冬禧却觉得殿下和过去不同了,她眼眸如水一般,带着和宋先生一般无二的清冽与冷静。
记得刚认识宋先生时,他人也和现在这样温和。只是如今,人依然谦逊懂礼,性子却越发的淡。替温昭明梳好头发之后,下人说其阳公主送了帖子,温昭明心里还觉得奇怪:“昨日不是刚去过,怎么今日又叫去?”
忖度了一下,温昭明仍旧叫人去套了车。
*
这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换了衣服又去了琉璃厂。
这边的雪地没人清扫,人踩马踏之后,泥淖满地。
今天雪才停,人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琉璃厂这边的摊子上也不见太多人影,甚至有些铺子都提早关了门。
宋也川到了一个书摊外面,也不多话,掏出几个银角子放在桌上:“上回请您帮忙寻的书可找到了?”
书摊的掌柜是个留着山羊须的读书人,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腰上挂着一壶酒,喝得两腮泛红:“找到了找到了。”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里头的书架旁边摸:“你让小老儿找的书可着实费了些周折,这本书的刻板常见,抄本却是我专门去印厂找来的。印厂说这本书本是要销毁的,若小老儿迟来一步,这书便化成灰了。”
说罢他将一本封皮上写着黄粱赋三个字的书递给宋也川:“你去瞧瞧,是不是这本。”
宋也川并不看,只收进了怀里:“多谢,这些钱请您沽酒吃。”说罢又加了几个银角子。
回府之后,温昭明还没回来,说是去了其阳公主府上。
宋也川说天气冷,派几个人去迎一下,说罢进了书房里。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将这本《黄粱赋》的抄本打开,只扫了一眼宋也川便合了起来。博古架上有火折子,他走到炭盆边上,拿起火折子把这本书燃成了灰。
第86章
外头喧闹起来, 宋也川知道是温昭明来了,他一路走到府门口时恰好见她从马车里下来。今日有其阳公主府的几个侍卫一同送她,为首的几个看上去十五六岁, 眉梢还有着两分稚气,腰上配了长刀,骑在枣红的青海马上,人却是很有气势的样子。
温昭明看了冬禧一眼, 她立刻明白过来,手里拿着银角子塞给这几个侍卫:“天寒地冻地难为你们了, 这点银子拿去喝茶。”
那几个侍卫在马上对着她拱手,目光落在温昭明明丽的脸上, 那几人都露出一丝兴奋与激动,温昭明拢着手炉立在一旁含笑颔首。
宋也川立在门口看着,眉目沉静。
温昭明笑着走到他身边:“你回来了。”
宋也川安静地嗯了一声, 温昭明出去逛了一圈心情很好,没有留意他看上去颇有几分心事重重。
那几个侍卫每一个都红唇齿白, 能伺候其阳公主的人, 定然也是千挑万选过的。今日路滑, 其阳公主派了几个人护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宋也川无端便觉得刺眼。
回了房间, 温昭明换了衣服,走进书房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发呆,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也川!”
宋也川被她吓了一跳,她立刻很开心地笑起来:“你想什么呢, 怎么好像不开心。”
桌上有温度正好的茶水, 是她近来喜欢的六安茶,她端着杯啜了一口:“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宋也川回头看她, 温昭明恰好抬起头来:“清影今日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很多事,譬如你昨日回来有没有说什么,或是陛下是不是常召你这样的话。”
若是过去,温昭明其实不会太防备着温清影,她一路看着温清影长大,温清影和她虽然差了几岁,却一直非常亲近。但温昭明年岁到底比她大几岁,很容易就看出她眼中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