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陛下对我的容情。”
温珩看着身着直裰的宋也川,他的眼眸温润如水:“我愿坦诚说,建业七年时被贬谪离京,我心中有憾也有不甘,甚至有向死殉节的决绝。而如今,我却只余下侥幸。侥幸能宦海脱身,侥幸依然能陪在殿下的身边。其实驸马的身份,对我来说也是身外之物。纵然没有这个身份,为奴为婢又如何?”
温珩平声说:“那你除了阿姊,便会一无所有。”
“那便一无所有。”
宋也川站起身对着温珩长揖:“陛下,朝堂之上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处。承国公不足为虑,封氏一族数代之内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指望,陛下没有强势的母族,却可以趁此时机擢升寒门子弟入朝,培养自己的天子门生。”
“宋也川,那你便甘心留下一世骂名么?”
“陛下。”宋也川莞尔,“这不是骂名,这是也川的功成身退。”
温珩看着他,一字一句:“请先生辅佐我十年,只要十年。十年之后,我将给先生累世功勋、拜将封侯。我将重审万州书院一案,为林惊风、为藏山精舍、为建业初年的那些文人沉冤昭雪。我将赦免孟宴礼和裴泓,许他们回京,再赐他们的官职。”
温珩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宋也川的面前,他深深一揖:“宋先生,拿这些换你的十年,你愿不愿?”
“先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林惊风呢?万州书院呢?先生甘心让他们背负永世的骂名吗?”
“孟宴礼如今身在岭南,宋先生难道不想再见他吗?”
“还有我阿姊,你难道不希望她能够活在你治理的盛世王朝吗?”
宋也川侧身避过,轻轻去扶他:“陛下。”
温珩仍不起身:“但求先生助我。”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
眼前的这个少年,曾和自己说过很多话。
他为他求过情,他也曾全心全意地点拨过他。
宋也川短促的人生,都在为大梁、为温氏一族殚精竭虑。
甚至他自己,也爱上了这个王朝供养下的女子。
“我知道,宋先生在意的从不是高官厚禄,可我也只能给先生这些。”
“江南水患未平,海上匪寇横行,戎狄眈眈虎视,乱民啸聚山林。朝中贪官污吏未除,在野尚有鱼肉百姓者未清。世家并起,豪强林立,大梁如今虽有中兴之势,却仍有强敌环伺。求宋先生教我如何将大梁的帝祚再延三百年。”
温昭明站在花厅之外,只能看到房中二人朦胧的影子。
但她听见了温珩说的每一句话,也感受到了宋也川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宋也川退后半步,缓缓跪在了温珩的面前。
月照寒山,青松落色。
宋也川的声音若平宁的静水。
“愿为大梁燃此生。”
*
景祐元年,昭帝温珩拜宋也川为太傅,并文华殿大学士,入内阁领朝中事。
朝中哗然一片,甚至有大臣罢朝数月。
恰逢宛州有地动,朝臣们皆称之为天命不可违,执意罢免此人。
昭帝不为所动,仍以帝师尊之。
景祐二年,昭帝废置北镇抚司、拆毁诏狱,肃清吏治。
景祐三年,户部尚书贪墨数十万白银,宋也川亲自持剑毙之于朝。
朝野惊惧,直呼其为大梁第一佞臣。
是夜,温珩走到太和殿外的丹墀上,看着仍在此地长跪的宋也川,低声说:“太傅起身吧。”
宋也川抬起眼睫,对他温声道:“陛下请容臣跪至明日。”
“太傅何苦要做这个恶人。”
“陛下可曾读过《酷吏列传》?”
“朕读过。”
宋也川平静地说:“太史公反对酷吏,但臣以为陛下年轻,此时当效酷吏之政。行法不避贵戚,恩威并施。所谓酷吏,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看着温珩的眼睛,宋也川耐心解释:“臣今日杀人,是为了陛下以后不杀人。”
“奸佞在朝,朕如何才能不杀人?”
“贪官污吏自古都有,他们的贪欲便是他们的把柄,也更容易被陛下摆布。陛下要学会知贪用贪,必要的时候再杀贪。”
见温珩沉默不语,宋也川又笑着补充:“此外,臣希望陛下还有两点不能舍弃。”
“太傅请说。”
“其一是慈悲,其二是良知。”他笑,“这两点,臣已经舍弃了,但陛下不能舍。”
景祐四年,昭帝大赦天下。
孟宴礼回京那日,宋也川没有去迎接。
他坐在桌边,任由温昭明拿了一枚弯月形的虾须小簪别入他的发间。
“这样是不是很好看。”温昭明笑嘻嘻地凑到他脸侧,铜镜上依稀照出了两个人的脸。
她笑得欢快,宋也川的眼底也荡漾开了星波。
“孟宴礼回京了。”温昭明道。
“我知道。”
“不想见吗?”
宋也川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了个位置坐。温昭明却大大方方地挤进他怀里。
“见与不见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老师能活着,我已不觉得遗憾了。”
裴泓却没有回来,他爱上了一个岭南的姑娘,在岭南安了家。
他修书一封,大肆褒赞如今的岭南早已今非昔比,又托人给宋也川送了很多封好的荔枝煎。
景祐四年,昭帝在一片反对声中,同意了宋也川的新政改革。
自此清丈土地、改革税制。
颁刑典《政诰》对上整肃朝纲,对下约束臣民。
重修边务,与戎狄结为盟好。
自此,物阜民安,互通商贾。
景祐五年,昭帝推行了在京城已施行四年之久的民学。
从平民之家选取适龄子女入学。
景祐六年,昭帝下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重审万州书院一案。
同年末,昭帝为林惊风、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云河书院等数十书舍及其门徒沉冤昭雪,并下令于原址重建。
景祐七年,昭帝下旨为大梁明君贤臣作画。
轮到长公主时,画师有些为难。因为长公主有娠在身,他不知该如何落笔。
温珩的目光看向立在长公主身边的宋也川,他一手擎着伞,一手正拿着凉扇为她扇风。
“太傅。”
宋也川循声看去。
温珩指着画纸:“你亲自来画,如何。”
温昭明立刻笑容满面,替宋也川应承下来:“好!”
宋也川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画的必然是不如画师的。”
“无妨的。”温昭明夺过他手中的扇子,拽着他往前走,“一会儿你画的时候,要把我的脸画瘦一些,下巴收一点,为了给你怀这个孩子,我都胖好几圈了。”
宋也川不赞同:“你一点都不胖。”
“你哪这么多话,让你做你就做。”说着把他往椅子上一按,“画好一点啊,不然晚上没饭吃。”
宋也川小声允了,指着不远处的八仙榻:“你去坐一会。”
温昭明风风火火地往前走,吓得宋也川忙不迭起身去扶:“殿下,慢行啊。”
画了半个时辰,温昭明已经困了,宋也川叫来侍女扶她去睡,剩下的他慢慢画便是了。
温珩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画中的温昭明宜喜宜嗔,盼睐多情,果真是旁人画不出的婀娜风姿。
宋也川停下笔时,才发觉了温珩,起身向他请罪。
温珩摆手让他起来:“太傅,朕命画师为你也画一幅吧。”
宋也川将手中的画笔放在笔架上,对着温珩轻轻摇头。
“臣算不得贤臣,惭对世人,不配留下画像供后世瞻仰。”
温珩静静道:“朕觉得你配得上。”
宋也川不好再次忤逆君恩,长揖道:“若如此,请允臣只留一幅背影吧。”
景祐八年,昭帝大婚,宋也川归政于君,挂印辞官。
温珩来到公主府时,这里已人去楼空。
下人为温珩抱来一幅画,是宋也川亲手为他绘制的大梁疆域图。
还有一封他写的书信,上面是一首诗。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景祐十年,政治清明,物足民丰,史称其为景祐中兴。
景祐十二年,天子微服西巡。
沿石羊河一路向西,一路来到了毗邻疏勒河的沙洲。
这里位于大梁与吐蕃边界,数年来在两国之间几经易手。去年,大梁在此设置了沙洲卫,这里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温珩曾在宋也川复录的《遐地说》中得知此地。
在玉门关与阳关之间,这里遗留着前朝所留的石窟与壁画。
宋也川说,这里屡经战火,所以鲜有人至,早已荒废更无人保护。
温珩问了许多当地人,在沙漠中辗转数日,终于来到了这片石窟的面前。
这片自东晋十六国起便开始开凿的壁画,延续千年,壮丽又辉煌地铺陈在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
高耸、巍峨、静穆、庄严。
在早已褪色斑驳的佛陀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像一粒土。
温珩看到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穿着红色的裙子,项下挂着一块小金锁,赤脚踩在沙地上,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风车,她正在嘟着嘴对风车呼气,颇为自得其乐。
他走到她面前,那个女孩抬眼望向他时,温珩骤然一惊。
“你家大人呢?”温珩和煦问。
那女孩指着高大的石窟,笑盈盈地说:“我爹爹在上面画画呢。”
温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在那一座又一座巍峨宏伟的佛像中间,数个汉人正拿着画笔修修补补。
这里屡经战火,沙洲府也从未向朝廷禀告过这个石窟的消息,这些人的保护行为都是自发的。
温珩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清隽如竹,他绘画的左手宛若灵巧的蝴蝶。
“你母亲呢?”温珩问她。
女孩的眼睛圆溜溜的像是猫儿一般:“我阿娘在陪我弟弟。”
温珩蓦地一笑:“真好啊。”
他摘了手上的扳指塞给她。女孩倒退一步不肯收。
温珩笑着说:“你和你阿娘说,这是舅舅送你的。”
女孩似懂非懂,温珩将扳指塞进了她手里,而后站直了身子,身后的刘喜说:“主子,咱们……”
“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们。”温珩轻声说道。
驼队踩着沙地踏上了回程。
温珩回眸望去,月牙泉像是一颗藏在苍茫天地间的珍珠。
洞窟、佛像、壁画都渐渐的远了,逐渐被层层叠叠的沙丘遮掩。
“陛下遗憾吗?”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朕不遗憾。”
温珩的眼中藏着一丝笑意:“他的画,一定会比他的文字更长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