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我走得慢,欣赏沿路单调风景。
来到宫里的这几月像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日子,我好像已经变了,我无法再像以在萧府那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姐。
遍地的富贵辉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日日的烦心事从未停止,我一眼也看不到自己的明日。
如今的我,若是抛去皮囊,那个穿青色衣袍,世上最最干净的男子还会一如既往地说心仪我吗?
他还愿意给我做荷花酥,还愿意陪我放河灯,挂纸花,打雪仗吗?
这次,他会不会愿意给我挽发?
我为何又在想他?
宫里的花总是开得娇艳,翻卷着花瓣,芳香诱人。
姑母只让人在凤栖宫的外殿种些牡丹,名贵花草,又或者说,那些是自古就生生不息存在的,而院里,那一方小天地内,只有腊梅树和我今年刚栽下的玉兰。
和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倒是别致。
回凤栖宫时未见到姑母,可她昨日就已答应今日要教我策论,文集都让念巧姑姑早上备好,为何突然却不见着人影?
幸好念巧姑姑还在,我急忙上前询问。
“娘娘今日清早就被召去了紫辰殿,还没回来呢。”
定下心,原来是去了皇帝的宫殿,估计又是在吩咐姑母一些有的没的。
没有姑母,洛辞也不在,我便只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文集还没有读,我有好多事未做。
我许诺过的,要做个好皇后。
再见到皇后姑母,已是深夜。
是念巧姑姑来我房中传唤时,我也还未睡下,坐在床边发呆,手里拿着书,却是看不进去。
当我踏入姑母的屋内时,我不由得顿住脚步。
皇后姑母是背对着我,她应当是刚刚回宫,身上穿的是刺绣华丽的正装,还未换下。
我却是在那正红明艳的衣裳上看到黯淡。
今夜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姑母她弯了脊梁。
听到了我的声响,姑母终于回过头,珠钗响动,清脆悦耳下是姑母她苍白的面容。
快步上前,我皱着眉看着姑母,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开口。
“姑母怎么了?”
姑母朝我笑,拉住我的手,此刻她的手却是不如往日温暖,今夜是冰冷。
她牵着我,让我坐在她身旁。
“樛儿来了。”
当我与她对视的那一瞬,近在咫尺的瞳孔里亦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脆弱。
我原以为在姑母身上永远不会看到的东西。
“姑母你怎么了?”我再一次开口。
皇后姑母移开目光,避开了我的眼神连带我的问题,拉着我的手却是紧了几分。
透露的是她此刻的不安。
姑母今日一直呆在紫辰殿,所以是皇帝。
“姑母······”我还准备开口问她今日在那皇帝的宫殿里发生了什么时,姑母却是先开口了。
“陛下昨夜病倒了。”
姑母重归平静,如果能够忽视那早被她捏皱的衣袖的话。
一时语塞,我该如何安慰姑母,我真真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是姑母早就和我说过皇帝他油尽灯枯,已无时日,又或许是因为自从进宫以来,我和这位皇帝陛下便没有什么交流,所以他病倒于我来说并无感觉。
说不上高兴,也谈不及伤心。
可是姑母不同,病倒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姑母在神像前向我说出的,她自幼时就心仪之人。
是皇后姑母住在心里数十年之人。
姑母爱皇帝。
几个瞬间,我心中思绪回转几番,终了,却是一句。
“姑母若是想哭,便哭吧。”
皇后姑母看着我,我感觉她看了我好久好久,直到那双平日素来淡如止水的眼眸慢慢泛红,沉重复杂瓦解,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泪水,流下来。
姑母为何深夜传我来?
若是有事吩咐,定会明日再来与我说,而且,她定然不会如此失态。
所以为何是今夜,皇帝病倒的今日要召我前来?
姑母的泪流下,就算是流泪,皇后姑母也绝不是嚎啕大哭。
她哭得不声不响,任由眼泪肆意,像是平生第一次哭泣的那样。
直到我拥她入怀,耳畔是姑母的抽泣,带着隐忍的哭泣。
可是这凤栖宫是她自己的宫殿啊!
她可以哭得再大声一点,更酣畅淋漓。
姑母身上没有往日的温度,今夜她只有冰凉,就好像我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心脏。
恍然大悟,姑母她也是会孤单的。
萧元溪,十六岁入宫为后,入宫二十余载,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父母早亡,兄长忙于宫中史册政务。
姑母她是这样度过这二十几年的。
自从我来到凤栖宫,念巧姑姑时常和我说,姑母笑得更多了。
凤栖宫里活着的不再只是院子里的那些花草,那棵腊梅树。
从我出萧府那一刻,姑母便陪着我了,若是没有姑母,我想我定然撑不到此时。
我有姑母,可是姑母没有姑母。
自进宫的那一日起,她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
没有人会牵她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和她说会在这深宫一直护着她。
即使是失控,姑母也是仅仅一小会儿。
没有多久,她便松开我,像是下意识地笑出来。
此时地我不像往日觉得温暖,只是觉得苦。
我在她身旁,像是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苦涩。
像是下一秒也要落泪了。
“姑母失态了。”她状若无事地拭去脸上的泪水,睫毛明明还是湿的,眼角的红还未褪去,此刻还要与我笑。
可我不会打断她。
姑母在让我安心,我也得让她安心。
于是,我笑起来,笑得纯真,就像我在萧府时一样。
“没事的姑母。”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想她应该感受到了我的温度,因为我有看到她的眼里是闪动的光。
不过须臾,她又缓缓移开了视线,朝着哪里放空,像是在回忆,接着开口。
“你还记得姑母曾在文昌庙的时候和你说过的吗?”
姑母一定很爱很爱皇帝,竟只是回忆,她便笑了,笑得宛如花季怀春的少女。
“我记得的。”
“我从小就知道自身宿命。”
姑母很累,像是娘亲在府中偷喝酒的样子。
可是姑母一定没有喝,为何看着却也是昏昏沉沉?
“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见过陛下了,那个时候,陛下还不是陛下,我也不是皇后。”
“樛儿你知道吗?陛下幼时给我捡绒花的时候,我才知诗文里的一见倾心是如何感觉······”
“后来我又知他是太子,便更加欢喜。”
“但我最欢喜的,还是能够成为他的妻子。”
“封后大典,火红的婚服,金黄的凤冠都来不及半分我嫁与他的欢喜,那是我一生最快乐,最快乐的时候······”
姑母像是突然痛苦起来,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苦,我也跟着皱紧了眉。
“陛下受百姓爱戴,是极好极好的皇帝,为了能够配上他,我便也学着做一个极好极好的皇后。“
“可是陛下他······却不是一个好夫君。”姑母在苦笑。
“他对我并无半分爱意,二十余载只是相敬如宾,这宫里所有的女子在陛下的眼里看来都是社稷,是政务。”
“柳玉嫣真心爱他,却不知陛下爱她是利用。”
“安贵妃出身卑微,手段狠辣,陛下心知肚明,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利用,来制衡宫廷。”
“太子的生母是如何死的,这宫里人人皆知。”听及此,我只觉得冷,冷入骨髓。
“陛下他啊,最善棋艺,却是在这后宫下的棋最为败笔。”
姑母说着的是她在后宫二十多年的艰辛,而我在萧府时只记得书籍里常常有一位元安人人歌颂的好皇后。
萧皇后,是世上好女子。
姑母二十岁的时候,遭人暗算,失去了生育能力,再无所出。
而那一年,我却恰好出生。
姑母失去了拥有孩子的机会,却在那年多了一个侄女。
所以从小到大,宫里的皇后姑母一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就都爱送来给我。
即使是那大了不合身的蚕锦衣袍。
等姑母断断续续讲完,我才试探开口,问了句不可在人前说的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他究竟还有多少时日?”
“太医说,就这半个月了。”姑母只停顿一瞬,便回答我。
而她说这句话时,却是意外平静。
下一秒,看着我,目光沉沉,幽幽开口。
“这宫里马上就要变天了。”
皇帝病倒的那日夜晚,皇后姑母将我召入凤栖宫内殿,与我哭泣,与我倾诉。
最后与我说了一句。
这宫里要变天了。
第35章 深夜
皇帝病后,凤栖宫便再见不着姑母的影子了,早出晚归,她日日在紫辰殿陪侍。
而这个消息也终于在今日得以见天光,风声渐渐传开,各宫的嫔妃都急着来看望皇帝。
其中最为疯癫的便是柳贵妃,在寝宫里日日吵闹要去紫辰殿,可皇帝先前的旨意并未收回,她还是不得出房门一步。
皇帝一日未死,皇命便一日不可违。
只是能入紫辰殿的,只有皇后和太子,还有皇帝的好友,我父亲萧源。
除此之外,任何人无圣意传召不得入殿。
嫔妃们不能亲见圣上,有的就开始日日熬煮补药来紫辰殿进献,有的则吃素祈福,求来各种神佛雕像,奇方异法都使了出来。
热闹的只是紫辰殿,凤栖宫整日都冷清。
不过我见到了赵洛辞,在皇帝病倒后的第二天就见到了。
这次是她一早来我的宫殿,而我才刚穿好衣裳。
她见我便是神色复杂,两只手在偷偷绞着衣衫,是不安,却不是上次的气恼。
“姐姐······”她不再像往常敞亮着声音喊我,是嗡嗡地,不该是她的声音。
突然想到,或许这几日她不见我也不尽然是恼我。
所以我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凑近她,捏了捏她依旧软软的脸颊肉,我笑起来,朝她眨眨眼睛,带着些她平时常有的狡黠。
“昨日的糕点味道怎么样?”
我的语气像是往日,未有变化。
感受到她身体一瞬僵直,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她回过神的那一刻便笑了起来,是灿烂的笑,像彩色的蝴蝶一般。
“好吃!”
赵洛辞不像以前会打开我的手,再皱着眉说一句不喜欢别人捏她的脸。
她笑得开怀,猛地点头,脆生生地回答我,那原本捏着衣料的手此刻已然放在了我的上衫衣角。
紧拽着我。
不曾提及半句,但很自然,我和洛辞就这样和好了。
人会慢慢长大的,洛辞一定会长大。
翊妃担忧着皇帝,也是日日忙碌着,和姑母一样。
赵洛辞便又恢复之前的习惯,每日都来凤栖宫寻我。
嫔妃们见不着皇帝,便日日去宫祭拜佛像的地方跪拜,为皇帝祈福。
“你母妃,宫里的娘娘都去祈福了,你怎么不去?”
洛辞整日在我这儿,没心没肺的,好似宫里生重病的并不是她的父亲。
“母妃总是大惊小怪,父皇才没事呢。”
赵洛辞神色未变地摆弄书案上的花束,脸上是带着对翊妃娘娘一贯的抱怨。
我语塞,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又挤出一句话。
“洛辞喜欢皇帝吗?”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赵洛辞,皱着眉,在认真思考。
“不知道······有时候喜欢父皇,有时候好像不喜欢。”
“为什么?”
“嗯······父皇对洛辞很好,会给我送好吃的糕点,好看的衣裳,还不和母妃一样整日嫌弃我,但是,父皇不喜欢母妃,母妃经常伤心,所以有时候我又不喜欢父皇。”
记得那日洛辞和我说,她不愿我与她母妃一样。
所以她不愿我伤心,是吗?
像有心灵感应,赵洛辞忽然贴近我,又是那双耀眼的眸子,瞳孔里是细细碎碎的光。
“不过姐姐别担心,洛辞都想好了!以后姐姐当皇后了,我就一辈子不嫁人,天天在皇宫里陪你!”
她总是这样,语出惊人,每每都让我惊诧,今日此刻也是如此。
赵洛辞说她一辈子不嫁人,要日日陪着我。
“你又犯傻?之前不是还说要找个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人的男子吗?怎么如今又说不嫁了?”
赵洛辞有点窘迫,咳了咳,明明红了脸,却还要装得一副正经模样,朝着我闭眼摇了摇头。
“姐姐才傻,未来谁说得准啊?人生在世,就该活在当下,所以洛辞当然要先抓住眼前的姐姐!”
“然后等郎君来了,再抛弃我?”
我故意接着她的话,逗她。
“姐姐说的什么话?洛辞才不会呢!”
她抱着书案上的插花就跑到我面前,讨好笑着。
“姐姐,看我的花,好看吧?”
赵洛辞不知道,可我不会忘记那晚姑母与我说的,这宫里要变天了。
所有的平静日子不过是暗流涌动,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安启宫副殿的绾嫔怀孕了,而安启宫是安贵妃的寝宫。
此事一出,像是在多日沉寂的后宫中投了一块石子,刹那间泛起涟漪。
安贵妃一反常态,变得活跃起来,声称婉嫔的孩子是宫中喜兆,定能驱散皇帝病气。
可姑母之前分明与我说过,皇帝染病,鲜少踏入后宫,这婉嫔身孕又是如何来的呢?
百思不得其解,问了念巧姑姑才得了答案。
原来,婉嫔是皇帝在宫宴时收入宫的,并非是在往年选秀上进宫。是皇帝为笼络新臣,但似乎只去过安启宫一晚。
纵然传言愈来愈烈,紫辰殿和凤栖宫却对此事都未有回应,安启宫的贵妃娘娘对婉嫔很是殷勤,听说还特意为她请了娘家专精养胎生产的医士,贴补了好多银钱药材。
第二颗石头是紫辰殿的又一道赐婚圣旨。
皇帝圣意,柳氏嫡女柳玉嫣为太子侧妃。
赵洛辞未有察觉,还和我抱怨着她的父皇。